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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闻君有两意

    从南街到城郊汤泉别苑的路上,阮窈脑子里一直在嗡嗡作响。

    裴璋此人,实在是恶劣至极,太过于可恨。

    她这回被他折腾得厉害,只怕从今往后一旦想起谢应星,今日这般羞愤的觉知也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再也洗刷不掉。

    阮窈紧紧绷着唇,眼中余红未褪,半点好脸色也没有,连话都不肯与他说。

    裴璋此行的目的到底是达成了,他也知晓自己做得过分,任她使性子,半点怒意都没有,仍是一路若无其事地哄抱着她。

    然而不想理他归不想理,难得能出九曲斋一次,阮窈也不会亏待自己,用膳泡汤都没有落下,只是一见到裴璋便跑,自个玩自个的。

    重云跟在他身后,见到那抹身影一瞧到他们,就跑得跟兔子似的,头也不回,还是忍不住暗中看了自家公子一眼。

    裴璋眉间也带了一丝无奈,顿了顿,且由她去了。

    阮窈特意将门闩好了,早早收拾一番躺下。谁想半个时辰不到,裴璋又莫名其妙地坐在了她的榻前。

    她心里本就憋着一股子气,这会儿忍无可忍,正要发怒,他忽地轻声唤了她一句。

    “窈娘,府里出了些事,我眼下便要回去。”

    裴璋的声音淡而清沉,倒也听不出着急来。

    “我刚躺下……”阮窈忍不住埋怨道:“这不是折腾人吗?外面天色也早黑了。”

    她嘴上这般说着,心中万般无奈,却还是坐了起来,烦躁地准备掀开被子起身。

    裴璋说话从来都是不容商榷的,他既然告知自己现在便要走,兴许下一刻*就会让侍女来替她更衣。

    谁想她的手很快便被他轻轻按住了。

    阮窈狐疑地抬头看他。

    眼前人刚洗漱过不久,墨黑的发丝还带着少许湿痕。一张面孔苍白如玉,眸似深潭,正微抿着唇。

    灯下看美人,更要比之平日再添几分清隽。只可惜……这美人表里不一,今日在车厢里又哪有半分谪仙的样子?

    裴璋止住她要起身的动作,继而伸手掖了掖被子,语气温温的。

    “父亲……病情告危,便是夜半我也须得回去。”他顿了顿,又道:“我瞧你喜爱此处,且时辰已晚,不必随我奔波,就留在别苑即可。”

    阮窈闻言,没有再起身,而是缓缓坐直了身子。

    他父亲重疾在身,如同瘫痪,她也是知晓的,只是未曾想到病情这样快就恶化了。

    “我还有宫祭这件要事要办,待此事毕,我再来接你回九曲斋。”

    裴璋沉静的眼映着夜里的一丁点烛火,缓声道。

    “我知道了。”阮窈低声应了他的话,再未说别的。

    一旦提起裴璋的父亲,她就会想到被锁在佛塔里的那个女人,心中继而生出几丝古怪……

    且在别苑待着,怎样都比在九曲斋好,自然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见他仍坐着不动,她偷偷抬起眼瞟他,心里犯嘀咕。

    不是很着急吗?为何还不走?

    而裴璋似乎还在等着她说什么,又见她并无多余的反应,他睫羽颤了颤,紧接着,眉间掠过一抹若有若无的不悦。

    他一言不发俯身,手臂搂住她的腰,将她半抱住。

    温热的鼻息拂过耳廓,他把下颚都抵在她的颈间,柔声道:“你会有四日见不到我。”

    阮窈被他唇角出溢的气息拂得有些痒痒,整个人都忍不住扭了又扭,静不下来。

    然而再一抬眼,她就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

    二人相处久了,阮窈一眼就能知晓他的意思。她怔愣了一下,不明白这人怎的父亲都病重了,还仿佛像个没事人似的,话里话外都在向她索吻……

    她微蹙着眉,匆匆忙忙亲了亲他的唇角。

    “不早了,公子快些动身吧。”

    裴璋沉默不语,继而又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

    裴筠得风瘫已有六年了。

    这病口不能言,更无法起身,只能日日夜夜都躺在平湖阁的那间卧房里,连翻身也要依靠着旁人才能完成。

    常人患了这种病,怕是不出两载便要熬不下去。唯有像裴府这样的望族,什么补药食疗都是像流水一般送进去,裴璋还特意请了名医,平日就住在平湖阁旁,便于悉心照料父亲。

    前段时日,侍奉的下人中,有一名侍女得了咳症。人算不如天算,许是因着裴筠体弱,竟也染上了此病。

    病来如山,风瘫多年的人身子又孱弱,甚至连稚子都不如,一夜之间就不大好了。

    裴璋赶回去的时候,继母李卉与裴琛正守在平湖阁里。

    李卉在听到侍女通传后,立时就起了身,又扯了扯因为久坐而发皱的裙裾,颇有几分拘谨地站在稍暗处。

    裴琛倒是等久了,十四五岁的少年,闻言一下子也待不住,大步出门去迎人。李卉目光追着自己的儿子,然后在裴璋进门前复又安静地低下脸。  :

    裴筠仰面朝天地躺在榻上,身躯僵直,嘴唇微微翕动,正艰难万分地喘息着,眉眼间一股死灰之色。

    裴璋进门后,见着父亲衰弱的模样,沉默了好一会儿,召来下人细细问了事情的经过。

    李卉则在旁候着,一个字也没有吭。

    她名义上是裴璋的母亲,却相当有自知之明,从来不会真以母亲自居而去做什么。

    虽说时不时总要被老太太敲打几句,旁人也不太瞧得上她,但裴家在外有裴璋,在内又有三房的人,加之裴琛性情良顺,日子也能凑合过下去。

    得知裴璋不日必须因为郊祀而出城,无法抽开身,李卉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父亲这儿,这几日便有劳母亲了。”他温声说着,礼数一如既往地周全,并无半丝轻慢。

    “……言重了。”李卉嘴里应了一声,却仍低着头。

    她有意不去看眼前人黑沉沉的眼,轻声道:“这本就是我分内的事。”

    *

    帝王之事,莫大乎承天之序。而承天之序,又莫重于郊祀。

    近年来战乱不断,民间哀鸿遍野,朝中也无一日安宁,皇室反而愈发偏重鬼神之事。便是为了显扬王室威仪,也绝不能在祭礼上囫囵半分。

    南郊的祧庙已逾百年,祭礼之前,礼乐百官皆要斋戒沐浴、盛服奉承,故而祧庙外围亦设有宫室,以便于下榻。

    不待马车驶入宫室外围,沿路透进车厢的风就略微含上了腥气。裴璋向来嗅觉敏锐,几乎是瞬时间便察觉到了。

    他伸手撩开车帘一角,见城门和里门都悬着被宰杀的牲畜,用以祭祀四方神灵。

    头顶的苍穹一片灰蒙,天色这会儿愈发显得昏沉,凉风刮得残肢时不时晃一下。

    他长眉微皱,很快收回了目光。

    明天是祭礼的正日,陛下夜里于宫室内设斋宴,百官须得与会。

    斋宴非寻常节庆可比,气氛威仪严整,入目处并无任何酒水荤腥。

    开宴之前,殿外轻巧走入数名素服宫婢,人人手上都托着古雅的玉杯,杯内呈有表征持斋的净饮一盏。

    待人人都饮下这盏净水,斋宴才算开席。

    礼文冗长,且不得接耳。

    裴璋的坐席就在天子之下。他目光中途扫过下首,多数人的眼底都露出几丝索然。

    四皇子萧寄坐于右席之首,二人视线相交,彼此略一颔首,算是见礼。

    萧寄眉目明亮,气度比之去岁在建康时又沉稳了两分。

    裴璋身体较为病弱这件事,在朝野不是什么秘密。故而斋宴一散,好些素日里与裴氏有往来的官吏都上前来施礼问候。

    他自然也不能轻慢,待逐一回礼过后,外头暮色早已黑沉欲压,连宫灯也显得有些昏暗难明。

    走出设宴的宫室,裴璋择了条僻静之路回寝居,谁想不等他走出多远,竟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女子黄裙金钗,裙角以五彩丝线绣着朵朵怒放的牡丹,被灯烛一照,便泛着淡淡金光,雍容贵重。

    她显然走得有些急,一手正扶在自己的小腹上,见着他也是一愣。

    端容公主步子滞了滞,似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走了上来:“裴伯玉!”

    裴璋目光在她腹部微微一凝,继而又很快就转开眼。

    “公主有何事?”

    端容公主唇线紧绷着,目露狐疑地看着他,压低嗓音问道:“我且问你,阮窈可是被你藏了起来?我派人去过她原先住的那宅子,得知她早不在了……”

    “此话是公主想问,亦或另有其人?”裴璋看她一眼,没有否认,而是淡淡问了句。

    她眉目中透出一股不赞同的怒气,紧接着,音量也拔高了几分。“便是旁人想问上一句又如何?且我与她也算有些缘分……”

    “你好歹也是裴氏的少主,虽说她身份低微,可你若当真在意她,总该给人家一个名分。否则天下之大,自有旁人也喜爱她,又为何非要与你在一处……”

    裴璋不至于因为这番话就动怒,可想起霍逸,仍是不由一敛眉。

    他眼神微暗,默然了片刻,却并未回答她的话,只是缓声问了句:“公主可是为了寻何驸马而来?”

    端容公主闻言,眸中躁意更浓,瞬时拧紧了眉心,看了他一眼,抬步便要走。

    裴璋嗓音沉静,话语里带着一丝温和的劝解之意:“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公主出身高贵,倘若愿意,自是人尽夫也,不必屈就。”

    “人尽夫也……”她愣了愣,意味不明地睨向他,竟出乎意料地并未恼怒,而是喃喃自语:“这话我倒不是第一次听了……”

    然而嘴里这般说,端容公主步子却半分不停,很快便朝着墙后的寝居去了。

    裴璋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再未多看,径直回住处。

    夜风仍带着几分寒凉春意,而他却忽地感到不对劲。

    他心上像是起了一把火,整个人也渐渐燥热起来。

    走到寝居外,还不待推开门,裴璋袖中的手指猛地颤了颤,步伐也滞住,身子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重云藏于暗处,察觉到不对,很快现出身来,低声问道:“……公子?”

    他努力克制着骤然不稳的鼻息,喉间一阵阵地发紧,唇舌随之也涌上沸热。

    “方才……斋宴上的净水,怕是有问题。”裴璋连音色都被烧得沙哑,却霎时间就反应了过来。

    宴上菜式简明,皆是由宫人从大盘中分切布下,难以动手脚,可玉盏里的水却不是。

    紧接着,重云见到他的面色,也愣了一愣,继而明白过来。

    他呼吸很重,似是忍了又忍,抬手一把推开门。

    寝居内并无任何侍女,只点了一盏幽微不明的烛火。

    裴璋手扶着额,才走了两步,直至看清房中景象,又猝然停下。

    宽大的床帐之中,正柔柔伏着一具春衫半褪的玲珑身躯。

    女子满头浓密的青丝散落于肩下,纤细肩头白腻如瓷,恰好露出一抹浑圆。

    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床榻上的人缓缓抬起脸来。一张如花美人面,秋水般的眸正望向他。

    柔情绰态,粉泪盈盈。

    第62章 你吃错药了!

    看清进房之人的面容后,女子脸颊泛起浅淡的红晕。

    她轻轻撑起藕臂,光裸的足踩着地砖,含着羞向裴璋迈了两步。

    隔着层层纱帐,他眼皮颤了一下,漆黑的眸子里蕴着潮涌,直直地盯着她。

    重云立于门下,将这幕看得一清二楚。

    见裴璋一动也不动,他暗暗咬牙,最终还是壮着胆子想要上前劝阻。

    女子这才惊觉门外竟还有旁人,连忙娇呼一声,身躯颤了颤,便软软朝着裴璋怀里偎去。

    然而下一刻,一直没有出声过的人却蓦地向后退去,闪身避开了她,两人连衣袖都未曾触到分毫。

    她登时怔愣住,一对杏眸陡然瞪大。

    裴璋紧紧按住身后的桌沿,手背浮起几条狰狞的青筋,手臂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着抖。

    他呼吸粗而重,继而重重闭了闭眼。

    身体的欲念如火如炽,汹汹灼烤着他。然而不论是女子发上浓郁的暖香,亦或是这具莹白如雪的身躯,都让他胃里一阵高过一阵的翻江倒海。

    这两种感受判若水火,互不相容,却拼命啮噬着他,几欲让他恶心地呕出来。

    “把她带下去。”

    “宫室周遭有耳目,”他嗓音哑得厉害,“找出来。”

    此等下作昏招,羞辱他尚在其次,更为败坏裴氏的声名。如今因着战前割城之事,朝内愈发剑拔弩张,自己的言行举止,除去本就从属裴氏的数个清流世家,更有各方政权紧紧盯着。

    郊祀前须得清简节欲,倘若他在这时候辱身败名,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连带着整个裴氏族人都要遭人耻笑,牵一发而动全身。

    裴璋呼吸剧烈地起伏着,额上也渗出一层细汗来。旁人想以此折辱他,想要看他失了一贯的沉静,可他绝不会使之得逞,更不会放之任之。

    滴水之仇,自当涌泉相报,何况是今日这般卑劣之举。

    此事不宜声张,重云很快领了命,将女子给悄然带了下去。

    *

    自裴璋走后,别苑中再无他事。

    阮窈闲得发慌,情绪却怎么也要比在裴府时松快几分。

    别苑的院子里栽植了几株杏树,正是花叶灼灼时,映得人满目明丽。不像是在九曲斋中,除去松竹,便是嶙峋的山石,连屋舍都建得严整不已。

    简直像是一座方方正正,且毫无人气的……宗庙。

    她让侍者将膳食挪到树下的石桌上,正要动筷,又想起一事。

    “重大哥——”阮窈一面举目四望,一面扬声喊重风。

    虽说这会儿未瞧见人,但裴璋把他留在了别苑里守着自己,他定然是能够听见的。

    阮窈起初在山寺时,重风待她素来有几分照拂。只是自裴璋上了她的床榻以后,他反倒避嫌避得比重云还要远。

    “娘子有何事?”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重风站到了她身后的廊下。

    “你可用过膳了吗?”阮窈仰起脸,神色自若地同他说道:“这样多的菜色……你也坐下,与我一起吃些吧。”

    她说得坦然,重风却愣了愣,很快就拒绝道:“这样于理不合,我守着娘子就好。”

    阮窈盯着他,然后叹了一口气,手里的筷子又放回了桌上。

    “为何与我生分了?于理不合……又是不合哪条理?”

    她又不是裴璋,且无名分,并非是他们的主子。说到底,与在钱塘那时候又有多大分别呢?

    “重大哥是仍在记恨我那时……还是如今愈发瞧不上我了?”阮窈微微蹙起眉,满目失落之色,幽幽说了句。

    “并非是如此。”重风答得很快。

    许是她郁郁不乐的模样着实与当初一般可怜,他看了她几眼,最终还是带着无奈在石桌前坐下。

    阮窈很快便敛去愁色,朝他笑了一下,复又拿起筷子。

    “公子的父亲忽然病重,他那日嘴上虽不说,心里必定也是难受极了的……”

    与重风随意扯了两句后,她忽地轻声说道。

    他闻言沉默片刻,轻喟一声:“公子并非情绪外露之人,但终归是血浓于水。”

    阮窈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心里直犯嘀咕。

    重风所说,当然并没有错。可自己相较他,却无意多窥得了一重天机。

    这些事说到底,与她并无任何干系。

    可她打从佛塔里出来,哪怕眼下已经到了洛阳,偶尔还是会无法抑制地想起那些写满了字迹的纸,欲忘而忘不掉。

    血浓于水是真,囚禁且逼死冯荑……大抵也是真。

    阮窈丝毫不相信所谓的因果报应,可裴璋父亲如今瘫在床上苟活,怕是比死都难受。

    “他们父子,从前可亲近吗?”她不由地问了句。

    重风却皱眉,又思虑了一会儿,只道:“家主……是位严父。”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裴璋如今是没有孩子,可阮窈觉着,他日后若当了爹,必定也是个极严格的父亲。

    她本还想再打探两句裴璋的旧疾,但重风也不是个傻子,很快察觉出来她的意图,说话也愈发谨慎了。

    见什么都没有问出来,阮窈也懒得再说,很快用完了膳。

    春意尚浅,白昼也仍旧显得短暂。日落前,她慢慢散着步,绕着小院走了四、五圈。

    春眠不觉晓,她动得少,吃得多,似乎连腰肢都比从前丰盈了几分。阮窈最是惜命,将自身康健看得十分重要。她从前太瘦了,如今稍稍丰满些,也是好事。

    她步子挪到靠近出口的地方时,侧目瞥了眼站在廊下的侍女。

    侍女的视线正透过花枝,紧紧地盯着她。

    阮窈恍若不觉,只是又垂下眼去,径自回了房。

    *

    她夜里睡得不算安稳,已然是这两年以来的常事。

    从前流落在外,自不必说。后来自身虽得以暂时保全,但又不能不为亲人而挂心伤神。

    阮窈也并不习惯与裴璋同被而眠,可他这两日不在了,她却不知怎的,仍旧是不习惯。

    半梦半醒间,她刚想翻个身,便感到有只手隔着薄被扶在自己腰上。

    这只手的掌心热得过分,吓得阮窈一个激灵,就此被惊醒。

    她骤然睁开眼,迷糊中见到一道熟悉的人影坐在榻旁,不是裴璋又是谁。

    阮窈心中立时生出一股火,话里的怨气和怒气都满的快要溢了出来:“公子总吓唬人做什么?前两日也是这样,得亏是我胆大,不然早晚是要被你给吓疯的……且我到底是个女子,卧房怎能由你任意出入……实在是……”

    她恼怒得很,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嘴上连珠炮似的谴责他。

    然而话音还未落,阮窈就被他一言不发抱了个满怀。

    裴璋抱得太紧了,炽热的体温透过衣料,灼得她也忽而感到莫名的不安,下意识便想要挣脱。

    紧接着,她耳边传来他暗哑的声音。

    “窈娘……”

    任她再愚钝,也感到了几分不对劲。

    他呼吸很沉,嗓音也哑得不行,浑身都发着热。

    像是在竭尽全力忍耐着什么。

    察觉到裴璋又想来吻她,阮窈立刻蹙眉避开,这才离得极近去看他。

    眼前人深深地盯着她,漆黑的眸里蕴着情潮,眼底有些发红,眼下更含着层湿润水色。

    见她躲开了,他竟还像是有一分委屈,恳求似的不断轻唤她的名字。

    “窈娘……我……”

    裴璋说至一半,仿佛又不知如何开口,眉目间竟极为罕见地浮起一丝苦恼。

    “……你是不是病了?”阮窈狐疑地打量着他,想要用手背去触他的额头。

    可下一刻,她的胳膊在挥动间就无意碰到了什么,顿时整张脸都发起烫来。

    “你、你吃错药了?”阮窈呆了呆,甚至惊得结巴了一下。

    然后这句话一说出口,她很快就意识到,裴璋怕是真的吃错药了。

    从前他再疯,大多数时候也仿佛是在故意逗弄自己,而非眼前这幅神魂颠倒、全然不能自持的模样。

    他没有否认,眼睫轻轻颤着,往日清沉的嗓音愈发沙哑:“我们两日未曾见过了……

    阮窈挡开她的手,掀开薄被就要下床,“到底怎么回事?我去让他们寻医师过来……”

    “我很想你。”裴璋按住她,声音低而哑,又含着浓浓的潮气,湿湿软软,与从前大相径庭:“我们……”

    她听得面色愈发泛红,仿佛浑身都被人粘上了如胶如漆的糖丝。

    然而阮窈很快便一板正经地推开了他,声音小小的:“我来癸水了。”

    她很快又皱起眉,也不知脑袋里是何处打了结,压低嗓音问道:“你不愿让我去找医师,那要不然……你自己出去想法子?”

    话一出口,阮窈就有些后悔了,只觉着自己在说废话。

    虽说不明前因后果,但她也下意识晓得这事不宜声张。他分明是要去郊祀,结果弄成这样,若让旁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可即使她没有癸水在身,难道就该……阮窈咬紧下唇。

    听见她叫他出去,裴璋眸光沉了两分,反倒倾身愈发向她压过来。随后,他若有所思地伸出手,用指腹意味不明地摩挲着她的唇瓣。

    “……可以吗?”他嗓音微哑。

    阮窈愣了愣,啪的一声拍下他的手,语含怒意:“你要不要脸的?”

    她越想越恼,强忍着羞愤小声说道:“你若实在受不了,便……自己动手就是,有何区别?且我这会儿小腹还痛着……”

    裴璋重重闭眼,喉结再度滑动了一下。

    良久后,再睁眼时,他眼下发红,眸底像是起了两团火,低声说了几个字。

    阮窈脸又烧了起来,不吭声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走至竹柜前。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仍能察觉到裴璋的目光紧紧粘着她。

    阮窈紧抿着唇,在柜子底下摸了半天,平日里好好的衣物此刻也陡然变得烫手。

    她匆匆摸出一件给了他,然后通红着脸背过身去。

    第63章 倘若我死了,窈娘也会落泪吗?

    房中未燃灯烛,入目处一片昏暗。

    听得身后接连不断的窸窸窣窣声,阮窈面红耳赤,继而又忍不住生出几分莫名的好奇。

    他平日衣着多是清简沉肃,许是因着郊祀,此刻连朝服也未来得及换下。

    谁又能想得到,眼前人一身宽袍广袖,又是在祭礼之前,本该斋戒节欲的,却夜半三更躲在自己屋子里……

    阮窈偷偷扭头,暗中拿眼睛去瞟他。

    她虽然不知前因是何,却着实觉得有几分滑稽。这法子卑劣且不入流,可也的确有用,让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许是她窥探太过,裴璋忽地停了下来。

    她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便听到他低声唤了她一句:“过来。”

    ……傻子才过去。

    阮窈磨磨蹭蹭,就是不动。身后的人却仿佛失了以往的耐性,忽地起身,大步向她走来,施施然坐在她身侧。

    她看得呆了一呆,赶紧别开眼,恼怒地出声抗议:“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裴璋轻轻抿唇,黑眸里的水色愈发显得浓重而透亮。

    “你既想看……”

    “谁想看了?”阮窈涨红着脸打断他,“这本就是我的卧房……”

    他也不与她争,而是来牵她的手,又俯身在她耳旁说了些什么。

    “不要……”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他的话语也像是沾染了春夜里的潮气,低哑而多情。

    阮窈被他缠得没有法子,烦躁不已,咬着牙重重抬起手。

    屋角的烛灯再亮起时,月上三更,夜色仍旧沉沉地笼着。

    “你还不回去吗?”见他似是要安抚自己入睡,她又狐疑地问。

    裴璋听出话里的驱赶之意,没有出声,看了她一眼。

    对上这双微微一沉的黑眸,阮窈咬了咬下唇,敢怒不敢言地扭过头。

    被他这样一搅合,她好一会儿都睡不着,不断地辗转翻身。

    好不容易合上眼,阮窈又莫名其妙做了个梦。

    这梦并非是个好梦,她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就下意识就朝裴璋怀里缩了缩,像是一只受了惊的鸟雀,眼睫不安地连连颤动。

    “可是做了噩梦?”裴璋温声道。

    他与她共枕,自然也未曾睡沉,此刻虚虚地环住她,伸手轻拍着她的背心安抚。

    回想方才的梦境,阮窈胸口沉甸甸的,目光也显得暗淡。

    “我梦见了阿爹和阿兄……”她低声道。

    自从被他掳走,自己便好似硬生生地与这个世间所分割开了。她迫不得已,只能被困于眼前人的鼓掌之中。

    前些时日,不过是夜里的半句梦话,转头就被他折腾了一通,千方百计也要迫她乖顺听话不可。

    一日复一日,她似乎成了他的珍玩。

    不必惊苦,不必颠沛。可代价……是她眼里也只能容纳他,再不能容纳旁人。即便那旁人,是自己的家人。

    阮窈很清楚这一点。

    从广陵的冬,到洛阳的春,她也再没有去触及他的逆鳞,好似当真甘愿于此,再不做半丝他想。

    然而此时此刻,或许是枕边人的温柔太过真切,也或许是彼此间爱欲缠绵久了,她竟生出几分本不该有的幻觉,下意识便说了真话。

    裴璋闻言,出乎意料地没有出声,随后又起身,将烛火燃了起来。

    见他眉目间难得露出一丝犹豫,阮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手指也不觉间攥紧了。

    她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而是屏住呼吸等着。

    “此事本该早些便告知于你。”

    二人眼神交汇,裴璋似是顷刻间就读懂了她的意思。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缓声道:“你兄长……平安无事。我去岁着人将他送到了洛阳,而他则自行去了弘农郡。”

    阮窈的心本就提到了嗓子眼,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下一刻,她也猛然意识到,裴璋并没有提及阿爹。

    浓郁的喜悦才刚涌上来,紧接着又与悲伤紧紧交织在一起。像是某种不断奔波交替的潮水,时而涨起,又时而退敛,激得她浑身都在发颤。

    裴璋揽过她,手掌抚着她的头发。

    阮窈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那我阿爹……”

    他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你父亲,是为国殉身。”

    她眸中随之蒙上一层水雾,手不自觉把他的衣襟揪得更紧。

    阮窈呆了一会儿,只觉得面颊上一阵发凉,仿佛人还在梦里似的,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裴璋用指腹为她揩去眼泪,一点一滴地擦,可这泪却像是擦不干净似的。

    安慰人并非是他所擅长之事,裴璋顿了顿,微一蹙眉,竟然感到有几分无措。

    “……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

    他嗓音沉而缓,手臂抱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低低念诵:“死者已然解脱,生者不必悲切,也不该悲切。”

    阮窈睫羽上还凝着泪,也丝毫听不进去他的这些话,愈发心口闷疼:“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你这般冷……静,”她抽噎了一下,又道:“我不是傻子,心中早有猜想和准备,但他不是别人,是我阿爹呀……”

    见她哭得都有点抽了,裴璋不再劝,而是轻拍她的背心,助其顺气。

    在他沉默以后,阮窈的眼泪反而慢慢停住了。她眼睛仍有些红,可没有再哭。

    她正怅然地出着神,裴璋已经给她拭去泪痕,漆黑的眸光盯着她的眼,忽然问道:“倘若我死了,窈娘也会落泪吗?”

    这话乍一听显得荒谬,可从他嘴里说出,语意似乎还颇有几分郑重,并不像胡诌。

    阮窈垂下睫,声音闷闷的:“好端端,你为何会死……”她低声说着,蓦地想起了他身上的旧疾。

    、

    “是因为你的病吗?”她愣了愣,许是因为心绪颇为感伤,也未曾像往日一般敷衍他。

    他的瞳孔里映着一丁点烛光,神色仍旧是沉静的,眸色却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是。”

    “你身世贵重,又有什么病这般难治?”阮窈缓缓说道。

    她也不喜承认,可人与人之间,生来就是分成三六九等的。就如他的父亲一样,倘若是贫苦人家,兴许都熬不过三个月。便是自身还活着,家人也未见得肯好生照料。

    裴璋温和地看着她,道:“并非是病,而是毒。”

    “毒?”阮窈惊诧万分,不由复述着他的话,错愕道:“谁能给你下毒?是……何氏的人?”

    他微微摇头,嗓音平淡,语气仿佛就像在说着什么极寻常的话:“是……我父亲。”

    阮窈愣了许久,像是被人施了某种咒术一般,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吐词清沉,又绝无可能会听错。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其中是否有何误会?”她下意识说道。

    然而对上裴璋微带着冷意的眼,阮窈不禁也有些哑了声。

    “那……为什么?你们不是父子吗?”她迟疑着,问了一句。

    他唇角牵了牵,笑意却并不达眼底。

    “父子……所谓父母之爱,归根究底,亦不过是为自身喜恶利益而生出的情绪。可为利而爱之深,也可为利而恨之切。”

    阮窈看着他不说话,神情变得有些飘忽。

    过了一会儿,她才拧起眉来,却并没有驳斥他。

    裴璋揽着她的手指紧了紧,低声问询她道:“怎么不接着问了?你不该劝我‘血浓于水’吗?”

    她却低低叹了口气,继而又扭过头去,闷声道:“你出身高贵,父子之间反目,是否为了掌权之事?”

    话音一落,他深浓的眼睫颤了颤,没有否认。

    阮窈一面同他说着,一面想起许多旧日的过往,不知为何,忽地生出一股倾诉欲来。

    “我……与你不同,是个普通人。身为女子,我阿爹待我也谈不上多欢喜,打小便颇为忽视。阿兄他……很像阿爹,又是从前的嫡母所生,而我一个妾室的女儿,实在无法引来阿爹的重视。”

    她用手指紧紧绞着自己袖缘上的刺绣,一遍又一遍,低低地说道:“阿娘则一直想再要一个孩子,却至今也未如愿……也幸好未如愿。如果阿娘再生个弟弟,也许她根本就不会找我,等我。毕竟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儿总归是要嫁给旁人的,又怎能当作终生倚赖。”

    裴璋沉默不语地听,眸里有幽暗的光微微动着,像是两块上好的黑玉石。

    阮窈说了这样多,心里那股无奈反而更深,仰起脸注视着他。

    这一家子,父不像父,以至于母不像母,人子也自然不像是人子了。

    “……你所说的道理并没有错,这世间事就是如此,人也就是如此,即便是血缘之爱,也并不全然美好温暖。可人非木石,人心也总会有动摇和模糊的时候,不是除了黑就是白。我阿娘嫌我是个女儿,从前对我也并非时时刻刻都好,但这不能说明,她不爱我。”

    “窈娘这是在劝解我吗?”裴璋语气含着几分柔,温温地看着她。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自顾自说了这样多的话,一时也有些懊恼起来,只觉着自己像个蠢人。

    于是她避而不答,很快将话题扯了回去:“毒既能下,便不可解吗?”

    阮窈眼下红痕未褪,眼尾仍沾着一丝泪渍,鼻尖也微微发着红,却显得一双眸子更为明澈了。

    裴璋被她这样望着,又咀嚼着方才的那番话,原本沉寂的心湖像是被什么东西所拂了一下,泛起重重涟漪,引得心跳都仿佛骤然快了几下。

    他须得做些什么,来消弭这股微妙的感觉。

    于是他倾身去吻她的额头,又吻了吻她的鬓角。

    “眼下还不可……但我会寻到法子的。”

    *

    端容公主走入何砚所住的寝居时,被门外的侍者给拦了下来。

    “公主怎的来了?”他脸色都不由发白,却还是强挤了一个笑,“驸马眼下……”

    “让开!”她紧绷着脸,胸口快速地起伏:“凭你也敢拦我?”

    何砚不久前因家事而去了外郡,可回来洛阳以后竟连知会都没有知会她一声。

    她腹中如今怀着他的骨肉,他们终究还是夫妻不是吗?

    这侍者端容自然也识得,是何砚自小到大的贴身书童之一。可他好端端的为何要守在外头,可见有鬼。

    眼见拦不住,书童眼珠一转,便想要提高嗓音呼喊,却被公主一把推开,随即又被她带来的下人而制住。

    端容公主面色铁青,抚了抚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腹,三步并做二步地朝着卧房走去。

    第64章 香消

    屋内浓郁的暖香扑鼻涌来,熏得*她不禁咳了几声,胃液也似是被这香气勾动着开始翻滚。

    自有身孕以后,她就时常寝食不宁,莫要说是用膳了,便是嗅到味道都易恶心作呕。

    端容公主用手在鼻子前挥了挥,脚下步子更快。刚走到屏风前,便有一人也快步绕了出来。

    何砚面颊微红,发髻还散着,外袍略显潦草地披在身上,神色却不慌不忙的。

    “来仪?你——”

    “你什么时候回的洛阳?为何不告诉我就直接来了这里?”她脸色铁青,紧盯着他颈间那抹隐约红痕,声音冷如冰霜。

    何砚见她连眼睛都微微泛着红,笑了笑,上前来揽她。“这不是忙于郊祀一事吗?原打算过两日就回去。倒是你,既有着身子,怎还来了这里?”

    说话间,他暗暗扫了眼屏风后,伸手想将公主往外带。

    然而端容并不言语,也不动。

    曾几何时,何砚也常常这么温声哄她,自己本该是听惯了的。

    去岁,二人自从因为他养外室的事动起手来,她便很久都不曾再听闻过他这般说话。或许她应当感到高兴,可眼下,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愈发冷沉,不断地往下坠。

    端容一言不发,猛然挥开他的手,快步冲到榻前,想也不想就去掀床榻内侧略鼓起的被褥。

    何砚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有此举,更想不到她早已察觉到不对,想要去阻拦,却已然迟了。

    被褥之下,正藏着一个人。

    眉目清秀的少年衣襟半落,墨发披散如瀑,神色惊惶而恐惧,眼角眉梢的春意却明晃晃的,仍未来得及褪去。

    “滚下来。”

    她一张苍白的脸陡然透出被激怒的红,胸口不断地起伏,连嘴唇都在发抖。

    这人是跟随何砚多年的书童,她不会认错。

    话音一落,他慌忙爬下来,跪在地砖上头也不敢抬。

    眼见好事被撞破,何砚脸上挂不住,原本温和的笑也碎成了粉末,一丝一毫都不剩,面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去外面跪着。”不过区区几个字,她尾音也在竟发颤。

    端容此刻直犯恶心,可又吐不出东西。她干呕了几声,难掩嫌恶,看也不愿看一眼跪着的人。

    何砚盯着自己的书童,眉紧紧拧着,阴着脸正想要说什么,端容又咬牙切齿地道:“你不要忘了,明日是大祭之日!这里也不是何府,是祧庙外!”

    她说着,连眼眶都气得通红。

    自成婚以来,她不是不知他荒唐。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驸马竟能荒淫至此,连与书童都能行苟且之事!

    如今断袖之好并非罕见,可她不是寻常女子,她本就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嫁了何砚,他凭什么能不知足,又凭什么能这般羞辱她?

    自己的侍女……他的书童……他分明已经有了她,可一个不够,他偏要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是第十个!

    端容浑身的血液都朝脑中涌去,很快连腹中也一阵一阵地抽痛。

    侍从忌惮她处于盛怒中,原本不敢上前。直至见到公主死死扶住身后的桌边,几乎要站不住,才急急冲上来扶住她。

    何砚刚受了她几句斥责,此刻见到这一幕,只是冷冷地瞧着,继而拂袖离去。

    端容被扶着坐下,面颊褪去了所有血色,惨白一片,唯有眼眸里燃着两团怨毒的火。

    “你去……”

    她咬着牙交代下去了一句什么。

    侍从听清楚她的话,神色一凛。

    *

    何砚大步走进来的时候,端容刚刚躺下。

    他面色阴沉可怖,太阳穴上的青筋都鼓了出来。

    “毒妇!”

    这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凶恶与唾弃,却激得她猛地坐了起来,面庞陡然涨得通红。

    “何砚!你好大的胆……”

    他蓦地逼近了她,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说:“墨书四岁起便伴随我,他是我何府的人!我从前只当你娇纵蛮横,不曾想你竟能做出这样心如蛇蝎的事!”

    端容脑中嗡的一声,气血翻滚,再开口时几乎破了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要说只是一个低贱的下人,即便是你何氏的人,也不过是萧氏的臣子!你在郊祀前行此等苟且之事,我杀了他已是留……啊!”

    她话没有说完,就被何砚一把揪住了头发。她痛得失声大叫,连抽了几口凉气:“你放开……我明日必定要去向皇祖母告状!你放开!”

    何砚胸中滚烫欲裂,太阳穴也凸凸地跳。

    尚公主从来都并非是他所愿,倘若他有旁的嫡出兄弟,这骑虎难下的差事又怎会落到自己头上。

    公主徒有美貌,却一味娇纵善妒,又仗着金枝玉叶的身份处处管制他。墨书一个时辰前还在他身边,不过是跪了半刻,死前连脸被被人划得稀烂。

    何其毒也……

    他紧抓住指尖的长发,将床榻上的人生生扯到地上,狂怒中更是抬脚就踹上去。

    “……啊!”端容摔得发蒙,头皮疼痛欲裂,紧接着又被何砚一脚踢中了腹部。

    剧痛中她望见了眼前人猩红的眼,下意识开始哭喊求饶:“夫君……夫君!”

    ……

    很快,似乎有许多人涌了进来,又围住了她。

    可她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冷,痛得眼皮发颤,却睁不开。

    端容想起了陪自己长大的宫女阿玫。当初迫她落胎后,自己又将她送到了乡下的庄子里。

    她无意杀人,可过不了多久,阿玫还是病死了。

    须臾之间,端容脑子里涌入无数回忆的碎屑,纷飞如雪点,将她的心带回了某个遥远的过去。

    母妃死得早,许许多多个睡不着的夜,是阿玫伏在床榻旁唱歌给自己听,笑盈盈地连声唤着“公主”。

    当真悔不当初。

    为何要为了腹中的孩儿委曲求全,要是和离就好了……有冰凉凉的东西沿着面颊滑落,一颗又一颗。

    与何砚之间的种种纠缠,真像是一场愚不可及的大梦,她如今想要追悔,怕是也来不及了。

    *

    阮窈悠悠转醒,天早已亮了多时。枕边人早就不在了,被褥用手摸上去,也只剩凉意。

    “昼伏夜出……”她不禁嘀咕了一句。

    侍者很快前来告知她,裴璋离开前的意思,是让阮窈白日便先行乘车回裴府。

    她坐上马车后,还是忍不住去问车外的重风,疑惑道:“公子不是说,让我就在别苑等他回来吗?”

    重风看起来,倒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告诉她说:“如今时局不算太平,想来公子还是不放心娘子一人在外……”

    阮窈只能幽幽地叹气。

    裴璋曾说过,他后悔当初去雍州未曾将自己带上,以至于她与重云遇险。而昨夜又发生了那样的事,能太平才是稀奇。

    这些王公贵族手握重权,却未见得做多少好事,整日就知晓尸位素餐,行事当真腌臜卑劣,又哪有半分名门风骨。

    别苑位于城外,虽说离洛阳城不算太远,马车行来还是难免颠簸。

    阮窈睡不着,只是闭眼琢磨着昨夜与裴璋的谈话。

    原来他并非先天不足,而是因为他父亲之故,才中了某种较为罕见的毒。她也实在忍不住去揣度,对于他母亲冯荑的际遇,裴璋又知晓多少?

    他没有见过那些陈旧的纸张,可她却总觉着,裴璋知道的,并不会比自己少。

    愈靠近城门,官道也愈发平坦。

    忽然之间,车外猛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不断有人开始失声尖叫。

    阮窈本在沉思着,蓦地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掀开车帘去看。

    然而城门下的景象惊得她面色发白,手指也不自觉一颤。

    一个浑身都燃着烈火的人,正在门下扭曲地晃动。许是被烧得万分痛苦,他一时并未倒下,反而在风中手舞足蹈,像是某种邪咒加身的血肉祭品。

    惊骇不已的不止是行人,连守城的兵卫也呆住了。

    等到他们用木桶装来水想要灭火的时候,那人已然快被烧作焦躯,早都倒在了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阮窈看得毛骨悚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去问重风。

    他站在车下,面色也带着几分肃然,低声同她解释了两句。

    原来连年战乱,民间逐渐兴起了某种信奉烈火的诡秘教派,认为借由火焰灼烧便可永登极乐。

    只是白焱教的势力从前多是在北地活跃,如今不知怎的,竟也渗到了洛阳,愈发耸人听闻了。

    阮窈沉默不语,缓缓又放下帘子。

    数百年来,所有民间起义都与邪教脱不开干系。平民多数未曾读过书,倘若受人煽动,便成了白送性命的乌合之众。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因着出了这样的事,城门的防守陡然严密起来,进出的行人、马车,都须得经由兵卫细细查探,方可入内。

    裴氏的马车却是例外,自是不需查的。

    阮窈听着重风出示玉牌给守门的兵卫,又表明了自己身份特殊,兵卫也没有说什么,料想很快就会放行。

    然而就在此时,忽地有脚步声大步靠近,直至停在车前。

    “且慢……”

    这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却又比从前多了几分整肃:“为防再出事,所有车驾都需查验,不得有例外!”

    而阮窈从车外人开口说话的刹那间,便呆愣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她头顶像是炸了个惊雷,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不断地重重跳动着。

    这声音是……

    阿兄!

    第65章 长记海棠开后

    此话一出,旁人都听得一愣。

    道理是这般说,但又有哪个不长眼的会真去查验裴家的马车。且这些高门世家怎会与人人喊杀的民间教派有干系,岂非是没事找事,平白得罪人。

    “……这是裴氏的车驾……”方才接过玉牌的兵卫低声提醒他。

    可阮淮丝毫不为所动。

    他目光灼灼,紧盯住坠着的车帘,似是欲穿透沉黑布匹而看清车内景象。

    马车还未驶近时,阮淮便在城楼上注意到了马车的制式。方才城下火起,他也分明瞧见车内坐着一抹玲珑身影。

    若是寻常的裴家娘子,车下所随理应是女使才对。可这车架竟是由一名身手不凡的侍卫所护,且言止无不慎重冷凝,他无法不多留几分心。

    “除去圣驾,其余人等不论身份几何,皆不可漏检。且难保会否有逮人混迹于平民中,倘若出现疏漏,谁又能为之负责……”

    阮淮缓缓道来,语气不重,话里却含着若有若无的警告,一丝退意也不曾有。

    重风面色渐渐沉下,紧抿起唇,冷眼盯着他。

    “……无妨。”

    车内人忽地出了声。

    女子嗓音柔怯,仿佛还带着细微的笑意,瞬时便搅化了城门下冷凝如霜的氛围。

    阮淮瞳孔急剧缩震,袖中的拳也猛然攥得死紧。

    下一刻,阮窈抬手拉开车帘,目光随之与他对上。

    她眼睫连连颤动,几乎都有些恍惚了。随后鼻尖无法自抑地发酸,嗓子里也像是哽了些什么,吐不出,可也咽不下。

    眼见自己阿兄满面不可置信,神色接连变幻着,最终眼底很快就微微发红,阮窈却用指甲将自己的手掌掐得生疼,朝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她恨不得能立刻就跳下去,像幼时一般紧紧拥抱他,再嚎啕大哭一顿,向阿兄倾吐自己一直以来种种难以启齿的心事。

    ……可她不能。

    裴璋而今待她近乎温柔得溺人,可对她的看护却只比以往更为严密、谨慎。

    那时他因着身处雍州,才将重云留在自己身边。可眼下她分明就在洛阳,他仍旧无法放心,连自小随身的侍卫也长留于她身边不说,还非得将她送回九曲斋不可。

    阮窈从前逃了几回,又吃了这样多的苦头,当初指望略施小计便能脱身的念头,早就破灭了。

    “重大哥,若换作是公子在这儿,想必亦不会多说些什么,我又何必自恃身份呢?”心念转动之间,她很快就竭力定住心神,唇边甚至还勾出了一抹温婉的笑意。

    重风紧拧着眉,闻言只能无奈地道:“娘子说的是。”

    阮窈这话看似是对着重风在说,实则字字句句皆是想要提醒阿兄,勿要轻言妄动。

    她如今身陷樊笼,看似宠爱加身、身份贵重,实则一切都是裴璋所赐。他可伸手赐予,自然也可全然收回。

    便像是此刻案几之上,被她插在瓶中的几枝海棠花。不论是开还是落,总要仰赖着东君主。

    阮窈不明白阿兄为何会在这儿,更不知晓裴璋可否清楚、又可否察觉。

    可她绝不会再冲动,更不会再去激怒他。

    兵卫依例查视的时候,她轻轻放下车帘,衣袖却不慎扫过小几上的插花,瓷瓶就此摔得粉碎,瓶中插的海棠也散了一地。

    “好生可惜……”阮窈叹惋,却并非是为了名贵的瓷瓶:“这复色海棠难得,好不容易才让人从杜氏那儿买到几株……”

    重风知晓她素来喜爱花草,但凡是此类喜好,裴璋也从无不准的,便劝慰道:“娘子莫要伤心,届时再买就是。”

    几名兵卫也听到了,继而对望一眼,目中隐约露出几分不以为意。

    当真是个金尊玉贵的闲人,不久前才有人活生生自焚惨死,这娘子却一身闲情,在此为几枝花而烦忙……

    唯有阮淮眸光不断闪动,背脊像是绷紧的弓弦,直挺挺的。

    乃至马车已然驶远了,逐渐变为再不可见的黑点,他仍是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

    *

    又过了两日,郊祀事毕,裴璋从祧庙回到九曲斋。

    阮窈满心满脑都是自己的兄长,一见到他,眼皮就止不住地跳。

    然而裴璋一切如常,且待她比从前更体贴入微了几分,似是什么异常也没有察觉到。

    忐忑不安的同时,她也忍不住感到庆幸。

    至少在他的掌控之下,她仍然为自己藏住了这一丁点秘密。就像是被深埋的花茎,却仍有一丝细弱的阳光穿透层层湿土而照进来。

    她唯一能做的,是耐心的等。等待一个合适的因由,足够她将这丝稀薄的阳光变作万丈日光。

    然后拨诸九幽,披云见日。

    阮窈过往从不觉得,裴璋是一个喜爱叙谈之人。而这些曾经的认知,逐渐在二人愈发紧密长久的厮磨中逐渐消散。

    他会抱着她,在春光下亲手陪她修剪花枝,再一束一束的插在瓷瓶里。有些时候,他也会同她说起自己的过往。

    不论是母亲的早亡,还是他少时喜爱过的那只鹤,亦或是许多于他而言,不得不去肩负的责任,及不得不去做的事。

    裴璋性情孤高,即使是在他的族人看来,也只觉得他令人无法亲近,敬畏多于爱是常事。然而朝野上下动荡不安,他深受陛下信重,又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学识才力,他们又不得不依赖着他,正如裴琪那次惹上祸事一般。

    而裴璋与他父亲的关系,则更令阮窈感到莫名的不安。

    她知道的越多,忍不住也开始后悔那夜与他的深谈。许是得知阿爹的死讯,她那时也不知为何,居然下意识地就出言劝解她。

    如此不可对外人道的隐秘,愈发像是无形的绳索,使得他对自己更为亲近。

    阮窈的唇瓣在与他亲吻,手指却在衣袖里攥得死紧。

    两个人的发丝纠缠在一处,似乎此生就这样注定着要紧密相连,互相沉沦。

    裴璋的书房很大。他有时在府中,白日就会让侍者将她送过去,陪伴他处理公务。

    阮窈午膳后有着小睡的习惯,裴璋见她犯困,就抱着她去内间小睡。

    久而久之,这间放着床榻的小暖阁像是成了阮窈专有的屋子。若她困了,便会自顾自爬上那张小榻。时日久了,裴璋偶尔不那么忙,竟也会破天荒地上床抱着她,陪她一同歇息。

    重风无意间见到了一次,惊得愣在原地。

    兴许像裴璋这样的人,大白日陪她午睡实在怪异,可阮窈却没有任何表情。总归他连白日宣淫都驾轻就熟,午歇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

    陆九叙来拜访的时候,她正睡在书房的内间里。

    裴璋与旁人谈话,并不会避讳于她。二人声音低缓,可书房安静,阮窈揉了揉眼,翻过身望着帐顶,仍是听得颇为清楚。

    他们议着朝政之事,她则兴趣缺缺,撑着手坐起身。

    这会儿是午后,内室窗帷坠着,有几丝光晕从缝隙中照入,映在白瓷瓶里插的几枝琼花上。

    阮窈拿起杯盏,才咽了一口茶水,便听到陆九叙声音沉沉地道:“……端容公主怀着身孕,何砚居然能下此重手,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袖手旁观。”

    “不必着急,”裴璋语气平静:“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太后从前偏疼公主,却未必肯为此相逼令何氏偿命,且让他们多争……”

    话音才落,只听“啪嚓”一声,似是瓷做的茶盏被人摔下,碎了一地。

    二人谈话忽然被中断,陆九叙愣怔过后,意识到书房内还有旁人,顿时脸色难看起来。

    裴璋则瞬时就明白过来,淡声对他说道:“无碍。”

    他起身走入内间时,阮窈正蹲着身子,低头拾捡杯盏。

    “仔细伤到手,”他温声说着,随后将她扶抱到榻旁坐下:“晚些让旁人来收拾就是。”

    阮窈没有推开他,却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察觉到裴璋正细细凝视着自己,她眼睫颤了几颤,低低地垂着,仍是安静不语。

    “窈娘,”他略显无奈地唤了她一声,“为何不理睬我?”

    她一时失手摔了杯盏,料想是都听见了。

    “陆郎君说得是真的吗?”阮窈仰起脸来,眸光愈发显得暗淡,“公主……是因为何驸马而死?”

    裴璋点了点头,并没有要瞒她的意思,而是放缓了语气:“何砚与书童有染,公主盛怒之中处死书童,随后与何砚起了争执。”

    他顿了顿,还是说道:“公主是因为流产而重伤不治。”

    阮窈嘴唇动了动,面色不禁有些发白。

    那时在建康,她瞧着何砚的样子,对公主也算是体贴依顺,谁想二人竟会结出如今日这般惨烈的苦果。

    端容公主与她交情并不深,虽说性子骄横了些,却算不上是坏人。她处死书童在先,可到底还怀着何砚的孩子,实在不该就这般死在自己丈夫的手下。

    且书童一事倘若追根究底,何砚就无错吗?书童是个男子,依照公主的气性,怎么能忍下这口气。

    阮窈目露不忍地望着裴璋。可他眸光微沉,漆黑的眼里仍旧瞧不出一丝喜怒。

    不见怜悯,也不见愤慨,只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兴。

    阮窈心里莫名一紧,低声问了句:“何砚……会死吗?”

    裴璋打量着她的神色,也变得安静极了,慢慢说道:“眼下不会,但不久之后……”他略顿了顿,“会。”

    她点点头,状似乖巧地任他抱着。裴璋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安抚她片刻后,便又出去处理事务了。

    阮窈复又躺下,可这一回,却不论如何也无法再入睡。

    “人死不能复生”,反反覆覆,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耳边回响、缭绕。

    裴璋是废太子从前的伴读,自然也与公主是少时旧识。换作常人,怎么也该有两分扼腕。

    可他平静无波的面孔就像是覆了一层坚硬的冷冰,丝毫无法为人所打破。

    裴璋的冷情冷性,她当然知晓。然而阮窈呆呆地盯着窗下几枝洁白的琼花,还是渐渐攥紧了身上的薄被。

    从崔临到裴岚,再到端容公主,乃至是他少时养过的狗,此人当真有半分作为人的感情和怜悯心吗……

    她与公主同为女子,但公主生就高贵,与自己并不能同日相语。可这般高贵的公主,却连惨死,都将要变为朝中党派相争的筹码。

    而她自己身如浮萍,恐是哪日真死在这九曲斋中,也不会为人所知晓。

    阮窈出神得久了,琼花的花瓣连同光晕混在一处,白得晃眼,莫名让她连眼睛都开始发涩。

    *

    复色海棠难得,上回买来的,除去回府那日被阮窈摔到地上的几枝,剩余的花也渐渐枯败了。

    她同裴璋提了两句,过了一日,侍者便又从杜氏的花铺里端了整整十盆不同品类的海棠回来。

    阮窈见了喜盈盈的,提着裙角上前依次摸了摸,又让人好生放去她存花的小院里,才跑回屋黏糊糊地贴着他道谢。

    待裴璋走了,她便来到小院中,蹲下身子,直直盯着这一地的海棠。

    暮春时节,正是海棠的盛花期。盆中叶片苍翠欲滴,粉花却开得层层叠叠,花瓣薄如轻纱。

    很快,阮窈若无其事地取来花铲,一盆一盆的松土,同时暗中用手摸索着什么。

    侍女只当她是爱极了花,也不去管她。

    直至她这般查验到第九盆,仍是任何不同寻常的东西都没有发现。

    阮窈的手都颤了颤,深吸一口气,又来到最后一盆海棠花前。

    手指缓缓探入略显湿冷的泥土中,这一次,她终于摸到了像是布帛般的东西,极小一块。

    她紧捏在掌中,一直到回了卧房,才避着人展开。

    布帛上只写了六个字——

    杜氏花女,城楼。

    第66章 “是在怪我这几夜未曾过来吗?

    公主的薨逝,像是往本就混乱不堪的朝堂里泼了几罐滚烫的热油,轰隆一声炸开来。

    在皇帝的授意下,门下省的官吏上奏,控诉驸马何砚残害皇家骨肉,罪同谋逆。且公主身怀有孕,此举更是罪加一等,绝不可轻纵。

    然而素来与何氏亲厚的另一政党则据理抗辩,同样言之凿凿。

    端容公主虽是皇族中人,可出嫁从夫,腹中胎儿理应先是何砚之子,再是皇族后裔。

    即便是公主,也该以夫为尊,若是判处何砚谋逆,未免有悖于纲常。可在卫国,谋害子孙之罪仅需服劳役即可。

    胡太后气急攻心,头风都被激得连发了好几日。可是公主已然没了,即便非逼得何砚偿命也是无济于事,反会与士族生出嫌隙来,一时也没有妄动。

    就在此时,御史台却有官吏旧事重提,一言激起千重浪,直指当年废太子一案与何氏脱不开干系。

    萧衡年过四十,废太子萧定本是他的长子。

    萧定的母妃黎婕妤身子不好,因病故去的那一年,萧定亲自为母妃择办丧仪。

    谁想他挑的陵寝竟被宫人告发风水有异,太子分明是借丧葬行巫蛊之事,诅咒萧衡。

    太子因此事遭到废弃,萧衡为着黎婕妤,并未取他性命,而是任由废太子落发为僧,不知所踪。

    太极殿内,帝王鬓发灰白,像是一夜间苍老了十岁,一动不动地坐着。

    “当年……是朕错了吗?”

    萧衡膝下唯有三子二女,如今尚在身边的,不过寥寥三人。

    御史台此次奏告何氏,自然不是无凭无据,便连当年涉事的证人都送来了洛阳。

    整座道观本有数十人,却于太子被废后悉数遭到灭口,独留下这一人。他当年因故归家,反而逃过一劫。

    “陛下是九五之尊,秉政并无对错,皆是为公。”裴璋垂下眼,声音沉而清晰:“可陛下若有悔,如今欲补其过,犹未晚也。”

    宫室华美而幽深,明丽的春光却无法透入半分,皆数被隔绝在殿外。

    萧衡一言不发,目下挂着疲顿的青黑色。

    再开口时,他声音轻的不再像是帝王,话中只透出几分萧索:“来仪……自出生起,便没了母妃。她是被母后养得娇纵了些,可朕对她的纵容也并不少。当日不舍令她嫁去边地,竟就此误了她的性命……”

    话至此处,他神色陡然变得凌厉,目光寒意逼人:“朕若不能以血偿血,又何以告慰爱女芳魂。”

    “愿担陛下之忧。”

    裴璋穿着朝服,沉肃的玄色削去了几分往日清雅,越显得他气质如华,像是一株风骨峭拔的松竹。

    出宫路上,陆九叙正等在宫墙下,眉间隐约透着几分急躁。

    “你这招未免太险,当初那道观无一人逃生,何来什么因故归家才逃过一劫之人。”

    待二人一同出了宫,陆九叙嗓音压得极低,忍不住说道。

    “那又如何。”裴璋侧目看了看他,并不恼怒,也毫无惧色。

    太子被废已过去七年之久,所谓证人,自然是假的。可正因如此,无人能够证明何氏当年犯下的血案为真,就也同样不能证明他所寻来的道士为假。

    陆九叙神色几度变幻,最后定定盯住他。

    “你可想清楚了?当初太子被废,太后必定也曾插手。你就不怕被她寻到什么蛛丝马迹……”

    裴璋闻言,只是寥寥一笑,却只显出几分漫不经心来。

    “无妨。太后与何氏相互依存,本为一体。如今太后因公主之死生出心魔,何氏愈心焦,两方龃龉只会更重。”

    他没有说的是,两方政派越为何砚的罪状争持不下,陛下就越无法忍受。纵使何氏在朝中盘根错节,令人不得不顾忌,可如今因着公主,陛下恐是宁可断腕,也定要治何砚一个死罪不可。

    废太子之案,是一把分量沉重的尖刀。刀尖看似斩向何氏,却也同时斩在帝王的心上。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的确在赌,可他不会输。

    *

    裴璋回到九曲斋时,廊庑旁所植的修竹正被日光照得苍翠欲滴。

    连着几日为朝事忙碌,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在去见阮窈之前,还是将一身肃色朝服给换了下来。

    小院里,她斜倚在小榻上,眉眼安宁,呼吸轻浅,连裴璋俯身掖了下被子,她也没有发觉。

    阮窈素来是鲜灵喜动的,在他看来,好似时时刻刻都在动着什么心思。到了睡着的时候,闭上眼反倒多了几分恬静,却仍像个没有完全长大的小姑娘。

    见她睡得酣沉,他便也让人搬了座椅,坐在一旁,又取来文书,安安静静地翻看。

    春末夏初是一年里难得不冷也不热的时节,日光轻暖,偶有几阵风,竹林便被吹得沙沙作响。

    阮窈睁开眼,浑身都暖融融的。睡意未褪,她懒洋洋地伸懒腰,正想伸手拨一拨脑后微乱的发,就发现裴璋居然坐在不远处。

    “来了怎的不喊我……”她愣了愣,撑着手坐起来。才睡醒不久,连嗓音都还带着迷蒙,语气竟莫名显得有些娇嗔的意思。

    裴璋见了她的样子,眸里浮上一点黑幽笑意,“窈娘春睡在侧,秀色堪餐,我便连批点文书都要比往日快些,为何要去唤醒。”

    察觉到他今日心情不错,阮窈顾不得因为这情话而羞赧,只是用沮丧的语气和他说起旁的事来:“海棠全被我养坏了……”

    她当真十分委屈的模样,说完以后,又眼巴巴瞧着裴璋。

    花草本该是最微末的事,然而他听了,竟将手中书册放下,又牵过她的手,把她带至放花的后院。

    十盆海棠果然都有衰败之兆,裴璋见阮窈垂头丧气的,伸手给她把碎发绾到耳后,温声道:“不必低落,事恒则成,我陪你看看是何原因。”

    “那怎么好。”她的手被他牵着,还是不赞同地摇头:“公子一日万机,这几日忙得连夜里都没有闲暇,且我前些时都瞧见了,你如今服得药比从前还要多,若有这时间奉花,倒不如多养养身子才是……”

    她弯弯绕绕说了一堆,脑子里在转着别的心思。

    可裴璋听了,却微微敛眉,牵着她的手也紧了紧,低下眼看着她:“窈娘这是话有所指吗?”

    阮窈被他漆黑的眼看得心里一颤,几乎觉着此人当真习过读心术之类的邪术。

    可她不知晓自己哪里说错了,也无法回避他的眸光以免显得心虚,只能强忍紧张也望着裴璋。

    正欲出声,他却忽地轻俯下身子,附着她的耳,低声问道:“是在怪我这几夜未曾过来吗?”

    阮窈不由哑然。

    她面色很快变得有些古怪,且实在弄不明白,他是从哪个字里面得出这个结论的。

    裴璋见她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极轻地笑了一声,将她往屋子里带。

    直到被他放在床榻上,阮窈恼怒地锤了一下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笑了笑,不说话,只是倾身去吻她。

    她很快就被裴璋吻得呼吸大乱,身子也渐渐发起热来。

    莲红裙裾层层叠叠堆下,像是院外积落的海棠花。慢慢的,她连罗袜也悄然松脱,却又将褪未褪,颤颤巍巍。

    “方才想要说什么?”他微微抬头,用手指拂下她眼角的湿意,另一只手仍扶握着她的腰。

    裴璋眸色湿润,眼底含着欲色。

    她身体落不到实处,这浪潮也似乎永远都望不到尽头。

    可对上这双眼,阮窈如何能再说下去,反倒想要求饶了。

    *

    裴琪自打破玉璧被责罚后,因着身上有伤,祠堂地砖又过于寒凉,卧床歇了好一阵子才逐渐恢复。

    他是少不经事,可三夫人却并非不懂事的稚童,知晓裴琪能够平安归来与裴璋脱不开干系。

    虽说都是裴氏的公子,可长房这位嫡长子自然与裴琪不同,于情于理,裴琪也该去九曲斋,亲自向兄长郑重致谢。

    隔了将近一月,裴琪想起自己当日跪在地上,连族训都诵得结结巴巴,便止不住地羞恼万分。

    裴氏如今的美名,皆在兄长身上,旁人便都显得暗淡。可他们分明有着相同的姓氏,骨子里也流着同一脉的血,若要让他自认不如兄长,岂不荒谬,他也是不可能服气的。

    兄长不过是比他年长了几岁,且二人出身不同,自小所受的礼教也不同。

    自己若有他的机缘,未必就会做得比他差。

    那时他受了罚,兄长并未轻纵一分一毫,而后说得那番话,他语气越是平淡,裴琪就越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受辱。

    只因兄长并非是像父亲与其他哥哥一般,爱之深,责之切。而是……觉得此事愚蠢、无趣,甚至还有几丝隐隐的不耐。

    这些念头在心上回转,却无法对旁人言说,裴琪还是被母*亲催促着来到九曲斋。

    九曲斋很大,可侍者并不多,远远望去,只能看到院前的一大片修竹。

    裴琪脸色阴沉,脚步也放得很慢。

    不待他走近,忽地见到一名女使从九曲斋中走出来。她怀抱着一盆颜色鲜嫩的花,却并未走至竹林前,而是向着裴府侧门的方向而去。

    裴璋不喜花,他们这些弟妹都是知晓的,九曲斋内以往也从不曾植花。

    且从衣着来看,这女使所穿的并非是裴府下人的服制,反倒更像是……民间侍弄花草的匠人。

    裴琪十分奇怪,不禁又侧目看了好几眼。

    第67章 公子须得克制些……

    阮窈翻出布帛后,琢磨了一夜。

    她小心翼翼和裴璋说,杜氏所栽的海棠与寻常花不同,可否将花行中的匠人请过来。天地万物皆有灵,也省得自己总是害性命。

    他被她的话逗得笑了笑,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发。

    匠人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子,有些怯生生的,话也不多。她在检查过海棠之后,施了些药,又告知阮窈应当如何养护。

    她哪儿听得进去,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女子,随后又想方设法问了几句闲话,借以试探她。

    许是阮窈目光过于灼灼,这花女越发手足无措,唯恐是自己得罪了居于裴府的贵人,连眼泪都快要落下来。

    她无计可施,只能放了这女子回去。

    布帛早被她烧了,可当她低眸凝视自己的手掌,似乎仍可以透过这片素白肌肤,得见那几个小小的字。

    十日后,匠人还会再来一次。

    而她也会继续等下去。

    时气逐渐变热,裴璋父亲的病情却一直没有好转。

    裴璋每日都会去平湖阁问安,然后再回九曲斋。

    阮窈自从那夜知晓内情后,对于他的事,大多时都是缄默不言。父子反目至此,且裴璋面色和心情一直平静如常,本也不需要她去开解劝慰什么。

    九曲斋的书房连接着庭院,几步之遥便可从游廊走到院子里。

    午后微风骀荡,落雨如珠,雨滴将荷叶打得翻转,惊起一双绕荷的锦鲤。

    阮窈被他抱着坐在廊下,本是在学琴的。可外头这会儿起了雨雾,使她忽地有些犯困,刚想喝两口茶水,才发觉杯子里已然空了。

    她揉了揉眼,裴璋瞧见了,就将杯盏接了过去,想要起身去倒茶。

    他原本端坐着,洁白的袍角直直垂下,掩住了双腿。然而杯盏握在手里,他却迟迟没有动,身子微不可见地颤了颤,脊背也绷得僵直。

    “怎么了?”阮窈疑惑地看向他。

    裴璋面色逐渐苍白如纸,他低下眼,望着自己的腿,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窈娘,去将重云和重风叫来。”

    二人独处的时候,他素来不喜有旁人搅扰,不论是谁,都会被遣散去屋外。

    她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不禁有些紧张地起身,下意识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必慌张。”

    裴璋抬眸看着她,神色平静,话语里甚至还带着几丝安抚之意。

    可他黑沉沉的眼却像是一池冷寂的古井,无端看得阮窈眼皮一跳。

    “我的腿失去知觉了。”他轻声道。

    *

    裴璋身患顽疾多年,身边并不缺行医用药之人。而这一位徐姓医师也已跟随了他许久,常年都居于府旁侍奉。

    回到卧房后,很快有人把徐医师请来,诊治他的腿。

    医师听说了此事,面色也是十分难看,诊视一番后,紧皱着眉头说道:“公子此乃余毒未清,脉搏软滑无力,以至湿邪外侵,血凝畏寒,故而滞于下肢……”

    他越说越晦涩,阮窈听得也有些云里雾里。她迷茫地抬起眼,刚好对上了重云同样露出几分迷茫的眼神。

    裴璋却是听懂了,他垂下眸,淡声问道:“可还能恢复?”

    “属下不敢托大……”徐医师抹了把额上细汗:“若是以重药调服两个月,约有六成把握。若是施针……约莫要再高上两分,但处治过程极为痛苦。”

    “既如此,”他毫不犹疑地道:“施针即可。”

    阮窈并不奇怪裴璋的选择,可紧攥着帕子的手还是抖了一下。

    他当真是病得厉害,忽然便连行走都不能了。她掌中沁着层薄汗,心尖上有错愕,有不安,但更多的,却还是焦虑。

    裴璋父亲给他所下的毒,倘若是等闲之物,凭他的手腕,又如何会这么多年都解不掉。今日是腿,若明日是手呢?

    又或者是……阮窈克制不住脑子里的种种猜想。

    时至今日,她也没有办法说,自己是真心诚意想要裴璋去死,可她更没有办法不为自身所担忧。

    若他真死了,亦或是像他父亲那般无法自主,那自己……又会如何?

    裴璋那继母到底有着名分,即便丈夫故去,她仍是这座宅邸的女主人。可她形同禁脔,一旦被旁人揪出来,又哪里会落得到好处。

    她被这些念头惹得焦心如焚,又听到医师说道:“还有一事,属下不得不说。”

    见裴璋颔首,他又止了声,面上更是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察觉到徐医师暗暗看了她一眼以后,阮窈正犹豫着是否应当回避,裴璋却淡声道:“有话直说便可。”

    他是不喜旁人言谈吞吞吐吐的,这话语气不重,医师却立刻就老实了,沉默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道:“除此之外,公子脉象……略有肾精亏损之兆,因着公子身有旧疾,还须得细细补益才好,于房事上也需克制些,莫要恣欲……”

    卧房实在安静,阮窈听得一清二楚,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脸色也迅速涨得通红。

    裴璋待听清后,贯来深如寒潭的黑眸里也不禁闪过一丝错愕。

    “……我知道了。”他嗓音平淡,也听不出什么起伏。

    阮窈看过去的时候,他神色还算平静无波,可耳尖分明稍稍发着红。

    二人视线相触,她立刻低下头去,只把乌黑的发顶留给他。

    *

    裴璋无法行走,连日常活动也需要人搀扶,自然耽误不得,医师当日便开始准备施针。

    他想要人送阮窈回去,可她犹豫了一下,也想要知晓他究竟会怎么样。

    裴璋倚着卧榻,发髻也散开来了,身上披着件霜白色的外袍,肤色透着不寻常的苍白,更显眉目清冷。

    “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他温温然地道:“你若不愿回去,便去屋外等着就是。”

    阮窈只好点点头:“好……”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沉,从午后到黄昏,再到暮色四合。整座九曲斋都静悄悄的,针落在地上也清晰可闻。

    隔着扇门,卧房里有一些细微的响动,可她竖着耳朵去听,却连半句痛吟也没有听到。

    起先是浓郁的药味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药味里又掺杂上了甜腥的血气,随着火针的青烟,被缓缓送至阮窈的鼻端。

    徐医师再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才从水里捞上来,轻薄的衣衫甚至被汗湿得黏在背上。

    他擦去了汗,又长出一口气,从神色来看,似乎还算得上是较为顺利。

    医师同重云重风二人交代了几句,又忙着开药方去了。

    阮窈的腿脚坐得久了,有些麻。她正锤着腿,见重云走了过来,便小声问他:“公子还好吗?”

    只见重云略犹豫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声道:“娘子……进去吧。”

    她闻言有些疑惑,动了动唇:“是他让我进屋吗?”

    连医师都这般疲惫,阮窈可以大略想见裴璋的模样。且施针过后,病人自然是需要静养的,兴许他如今神智都不清醒,为何会喊她入内……

    “不是。”重云皱了皱眉,低下眼望着她,最终还是说了句:“若是你进去陪着,公子会好受一些。”

    阮窈将信将疑地起身,放轻步子推开门。

    房内已经被人拾整过,她没有瞧见血,可空气里还弥漫着腥味。

    出乎她的意料,裴璋并未昏睡着,反倒仍倚坐在榻上。

    他面色白的近乎透明,几缕墨发湿漉漉地黏着脸,嘴唇毫无血色。

    走得近了,阮窈才看到他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眉目间沉着一股浓重的阴郁,像是夜里被雷雨所打湿的松竹,只显出沉甸甸的冷厉来。

    “公子……”她小声唤他,顿了顿,又问了句:“痛不痛?”

    这一次,裴璋也没有再像往常那般说无碍。

    只是在阮窈出声之后,他眸光微微动了动,眉间的郁色也就此化去两分。

    他没有出声,但阮窈能读懂他的神情。

    她在榻旁坐下,刚过一会儿,就有侍者端了碗黑浓浓的汤药进来。

    阮窈想要接过药喂他喝,裴璋却轻轻摇头,道:“不必。”

    他嗓音嘶哑得厉害,再无往日半分清越。兴许手臂有些脱力了,他端起盛着药的碗时,手指颤了两下,可仍是没有半分犹豫,很快便咽下汤药。

    瞧见他的发梢都黏在额上,阮窈下意识伸手,用帕子为他擦了两下,便听见裴璋低声道:“……梨汤。”

    她怔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喝下药后,裴璋眉间含着浓重的倦乏,可仍用那双幽黑的眸子望着她。

    阮窈忽地想明白了,心里却陡然一颤。

    那时他们尚在建康,同样是他卧病,自己为了讨好他,像个傻子一般,大晚上去伙房寻食材和打火石烹制热梨汤。

    自己在那个夜里,希望他能够记住她。

    时移事迁,这陈旧而愚蠢的心愿穿透重重时光,在此时此刻对她做出了回应。

    可如今的她,分明早已不需要了……

    *

    裴璋卧床歇息三日过后,双腿勉强恢复了觉知。虽说还没能复原如初,可到底也能缓些走动了。

    他所中的毒并非出自卫国,而是与胡人有关。然而搜寻至今,也不过是查出几丝头绪,药方仍旧不知所踪。

    因着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重云很快离开洛阳,亲自去边地寻访。

    阮窈原以为,他从前连处理公文也喜爱让自己陪着,如今病得厉害,更该日日都让她过去才对。却不想裴璋这回病重,反倒并未再见她。

    杜氏再来人的时候,阮窈看了一眼,显然不再是上回那名怯生生的小娘子。

    外头正下着雨,这匠人戴了个兜帽,瞧不清楚面容,身形轮廓也显得有几分壮硕,可偏生一头黑发如云,更有几缕被雨水打湿,黏在外衣上。

    阮窈只不过看了一眼,心跳就莫名变快,扑通扑通,不断地跳着。

    她侧目看向身侧的侍女,柔声道:“这会儿在下雨,院子里潮得很,你去替我把海棠搬到屋子里吧……”

    侍女应声下去了。

    阮窈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攥住自己的裙边,然后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

    就在此时,身前的匠人抬袖,将头上兜帽扯开了来,露出一张令她朝思暮想的面容。

    “阿窈……”

    第68章 她承载不了这些

    阮窈眼睛陡然瞪大,视线也很快变得模糊一片。

    她用力眨了下眼,知晓自己不该哭,可眼泪仍是忍不住。

    伸臂扑进兄长怀里的时候,她手指紧紧抓住阮淮的衣襟,像是一旦眨眼,眼前人便会消失不见似的。

    二人来不及叙旧,他取出衣物披在她身上,又把门牌塞给她,低声道:“阿窈,你伪装成花匠,离开裴府!”

    阮窈捏着门牌,抬手一把抹去泪水:“那你呢?”

    阮淮身量在男子中不算高,为了扮作女子,甚至梳了个环髻,还敷了粉。

    眼望着阿兄这幅滑稽模样,她眼眶却止不住地发酸。

    “我自有法子能离开。”他略顿了顿,语速也更快了:“莫要担心。”

    她并不矫情,迅速换好布料粗糙的青灰长衫,又重梳了辫子,脸蛋也有意抹上些灰土,打眼一看,便成了个不起眼的匠人。

    阮窈想了想,又把兜帽戴好,在墙下抱了盆花,有意没有从正门离开,而是想从侧门出去。

    后院里守着个侍女,原本持着笤帚正在洒扫,陡然见到有人走出,不免多看了几眼。

    阮窈生得身量娇小,宽大的匠人长衫穿在身上,似是让那侍女觉着有几分眼熟,皱了皱眉。

    “等——”侍女出声想要喊住她。

    然而话还没说完,阮淮已经绕至她身后,接着抬手击在她后颈,侍女很快就软绵绵倒地。

    阮窈一颗心跳得飞快,咽了咽喉咙,不禁暗自庆幸裴璋这病来得正是时候。若非重云离开洛阳,他身边抽不开人,重风兴许还会守在自己这院子里。

    “我在城楼暗处等阿兄……”她不敢耽搁,手指将冷硬的门牌捏得很紧。

    阮淮也深深看了她一眼。

    “务必小心。”

    *

    离日落还有许久,可天色阴霾得厉害,乌云沉沉压下,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潮湿的腥气。

    平湖阁内烛火昏摇,因着二公子裴琛正在卧房内,旁的下人便退了下去,只守在外间。

    裴琛如往常一般,亲手用篦子给父亲梳发。

    裴筠尚未到天命之年,可因着久病,常年见不到日头,一头银发上像是结了层灰败的霜,前额和眼角布满皱纹。

    梳完发后,有下人端上汤药,裴琛自然而然接过,试过温后,如往常一般用勺子喂给他。

    可裴筠今日不知是怎么了,一直用那双凹陷的眼死死盯着他,嘴唇也不断颤着。

    他眼珠瞪得很大,眼白里全是血丝,似乎竭力想要说什么,可最终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嘶嘶”声。

    裴琛被父亲的眼神莫名瞪得有几分发毛。

    与此同时,暗室骤然被窗外刺眼的光芒所照亮,雷声滚滚而下,仿佛劈得天地都为之震颤。

    病榻上的人也像是被这雷声所震,本该瘫软无力的手臂居然猛地挥打了一下。

    他全无防备,端的瓷碗脱手而落,“啪嚓”一声摔成好几块,黑色汤药也滴溅在裴筠手上。

    裴琛起身想要喊人来擦洗,可紧接着,他望见父亲的动作,蓦地怔愣住。

    榻上病得形容枯槁之人,正艰难万分地抬指,在被褥上一笔一笔地写着什么。

    他手指不断颤抖,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而急促,面色也愈发青紫可怖。

    意识到父亲有话想要说,裴琛眉心紧拧,俯下身去,细细辨认被褥上歪歪斜斜的几个字。

    一笔一划,皆是用手指蘸着汤药而写,像是一条条扭曲丑陋的长虫。

    裴琛辨得十分费力,“毒为……伯……玉……仇?”

    他疑惑不已,目光反复在这几个字中游移。

    而裴筠见他不明白,眼珠几乎快要瞪得脱出眼眶,竭尽全力发出一连串声嘶力竭的咿咿呀呀。

    裴琛眉头越皱越紧,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忽然之间,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

    他想起这几年中,不论是自己还是母亲,来此探望,父亲神色都只显得木然。

    唯有兄长来的时候,父亲每每极为躁动,纵使口不能言,也总是瞪大眼试图说什么,嘴唇接连不断地蠕动。

    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兄长不论是对父亲而言,亦或是对整个裴氏来说,皆是被期许着厚望,自然与旁人不同。

    可此时此刻,裴琛直直盯着这几个扭曲不清的字,喉间一阵发紧。

    “父亲想说……”他嗓音有些嘶哑,但还是艰难地吐出后半句来:“你是被兄长所害?”

    裴筠浑身都抖了一下,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声,目光死死盯着他,继而涌出两股浑浊的眼泪。

    “不可能……”裴琛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拳头却逐渐攥得死紧。

    他呆立了半晌,忽地伸手撕下那片被药汁浸透的布料,转身就大步向外跑。

    李卉也正走到门口,险些被他撞着,不禁有些恼:“这般冒冒失失,规矩都不记得了?”

    可裴琛处于极度的惊怒中,根本听不进去母亲的话,他手指掐着那片布帛,几乎快将布料攥进自己的掌心内。

    跑出平湖阁,有几人正绕过花苑而来,与他恰巧迎面对上。

    是裴璋,及才从泸州来到洛阳的叔父裴策。

    裴璋的腿尚未完全恢复,走起来有着细微的跛。然而他面色平静如常,只是步子放得缓慢,半丝狼狈也不曾显出来,更不愿叫人搀扶。

    见裴琛神色有异,举止也失了态,裴策不禁皱起眉,肃声问道:“何事如此惶急?”话音落后,他也注意到了这布帛,又说:“这是什么?”

    他甚至未向二人行礼,只是握着拳,连眼眶都微微发红。

    裴琛直直盯着自己素日最为景仰的兄长,忽然展开手里的布帛:“兄长,这是父亲方才亲手写的。”

    杏仁色的底布上,横着一排七歪八扭的字,乍一看,像是出自某个不太识得字的乡野之人,滑稽得有些可笑。

    裴璋看了裴琛一眼,然后垂眸,目光淡淡落在他手中展着的布上。

    一旁的裴策比他们辈分都要高,见裴琛敢这般对自己不敬,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他看了侍从一眼,裴琛这时才回过神来,布帛却已经脱了手。

    裴策阴着脸看向布上歪斜的字,先是紧皱眉头,随后瞳孔猛然缩了缩,面容登时一片铁青。

    不同于裴琛,他不到十岁时,裴筠便病得再不能下床。而裴策与裴筠是亲生兄弟,未成婚前二人一同长大,自然熟悉极了这布上的字。

    “这……”裴策面色乍青乍白,猛然抬眼直直盯住裴璋,话语里有着冰山欲碎般的寒意:“这是怎么回事?”

    裴琛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从叔父的表情便得知他与自己想的一样。他顿时悲愤交加,嘶声道:“我不信!兄长平日最是讲求孝道……旁人都瞧不起我母亲,可兄长对我母亲从无半丝轻慢,又怎会害父亲?”

    他也不知晓究竟是想为了裴璋辩解,还是想要出言慰藉自己,可到底年纪还小,说到一半又哭了起来,“可这些字的确是父亲用手指蘸着药写下来的……”

    裴璋面色微沉,冷眼扫过这布帛,没有一丝慌乱,而是皱了皱眉。

    还不待他开口,一名女子脚步急促地走上前,二话不说,抬手就是狠狠一耳光,用力之大,直把裴琛扇得偏过头去。

    “你父亲卧病这么多年,神智早糊涂了!”李卉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一张姣好的面孔涨得通红:“你兄长是何人,难道你不清楚?你用这般荒诞的言论揣度你兄长,可对得起他多年来的照拂?”

    裴琛被这耳光打得一愣,面颊眼见着就红肿起来。可他咬了咬牙,红着眼眶道:“母亲教训得是,可我是兄长的弟弟,更是父亲的儿……”

    “啪!”

    李卉紧接着又是一掌,颤声喝止他:“给我住口!”

    “母亲何必如此,”裴璋劝阻了一声,漆黑的眸望着她,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然后微不可见地侧目看了重风一眼。

    重风目光一凛,向他略一点头,身形一晃,人影便很快不见了。

    裴策眼神如冷刀子般扫过这对母子,好一会儿都没有言语。

    天色暗沉欲压,四周的空气也仿若凝滞了,像是一大摊化不开的浓墨。

    不多时,又是一道惊雷劈下,预示着浓烈的风雨欲来。

    裴策深思过后,沉声道:“此字若是误会,未免会使得伯玉身受谣言。兹事体大,你去将其他族老请过……”

    话音还未落,平湖阁中蓦地响起一声惶然无措的哭喊——

    “老爷薨了!”

    *

    裴氏府规森严,为了对不同院落的下人加以分别,就连出入府的门牌制式都有所不同。

    而九曲斋的门牌,府中自然无人不识。

    阮窈心尖上总绷着一根急切的弦,可步子也不敢放得太快,以免显得自己与旁人不同。

    除去坐马车出入府门的那几回,她的双脚也从未踏及过九曲斋以外的地。故而她并不识得路,只能暗中随着两名看上去正要出府办事的女使,一同来到了府门前。

    门前有把门的家仆,会细细查看门牌后,再予以放行。

    阮窈递出门牌,指节情不自禁地蜷了蜷。

    掌中一空的同时,她的心也莫名一揪,空空落落起来,仿佛失去了某些极度重要之物,继而蒙上淡淡的不祥之感。

    家仆见此牌出于九曲斋,依例去查早些时的记档。

    正在此时,一辆马车自府外驶来。

    车夫亦是裴府中人,他向把门的家仆通报了一声:“四公子和三娘子回来了。”

    见四周的下人一应俯身行礼,阮窈反应很快,连忙轻退了两步,也如他们一般,低眉顺眼地福下身去。

    马车下的侍从侍奉着两人下车,听声音似乎总共有七八个人,脚步却分毫不乱。

    直至听着他们过了门,把门的家仆才查到了记档,挥了挥手:“去吧。”

    阮窈掌心满是湿滑的冷汗,高悬着的一颗心却渐渐松了开来。

    她低声道过谢,脚下步履不停,眼看着就要跨过裴府的大门。

    不远处的街景似乎近在咫尺,而自己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洛阳城高耸的城楼。

    不论是裴璋,还是谢应星,亦或是齐慎,这些过往于她而言已经太过沉重。她承载不了这些,更不愿承载这些,她只想好好的、像个寻常人一样,有所尊严的活着。

    想至此处,阮窈眼中不由渗出热泪来。

    她抬起脚,身后却忽地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慢着。”

    第69章 “我兄长不会娶你”

    阮窈心里猛地一颤。

    这是在叫她吗?可自己并不识得这个声音。

    于是她没有回头,只拿眼睛紧紧盯着大门外,几乎快要忍不住想要拔足狂奔的冲动。

    然而很快,她就被两名家仆拦下,斥她道:“你耳聋吗?四公子让你慢着……”

    阮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头仍然萦绕上一股不祥之感。她只恨自己不能生出一双羽翼,身体却不得不转回去,继而把头压得更低,掩饰住眸中的惶急。

    裴四公子走到她面前,随后,一道意味不明的凉凉目光由上至下,似乎在打量着她。

    “你是花行的匠人?”他嗓音清润,听上去年岁并不算大。

    “是。”阮窈低声应道。

    她从未见过这裴四公子,甚至连此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晓。其实除去九曲斋中的人,旁人理应都不识得她的脸才对。

    可即便如此,阮窈还是下意识地感到不安。

    只听面前人忽地说道:“你把脸抬起来。”

    “是……”阮窈面色有些发白,但还是缓缓抬起头。

    飘忽的雨丝逐渐变密,她望见一张眉目俊逸的面容,轮廓隐约与裴璋有两分相似,正皱眉望着她。

    而令阮窈呆愣在原地的,却是此刻正立于四公子身侧的另一名华服贵女。

    裴岚目露惊疑,显然也认出了阮窈,不由呼道:“是你……”

    “阿姐认识她?”裴琪听了,更觉得狐疑,紧盯着她,又问道:“你好大的胆子!莫要再想诓骗我,你究竟是谁?”

    阮窈心里激灵了一下,察觉到他目光下敛,也下意识低头望去。

    她方才换了外衣,但里衣仍是自己的。只是这外袍宽大,又因为走动而被积水沾湿,竟隐隐透出内里刺绣华巧的衣缘来。

    花行匠人自不会身穿这样的里衣,这裴四也太过眼尖了!

    他语气骤然变得严厉起来,四周仆从也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兄长如今正病着,若是有歹人蒙混进府……”

    阮窈手心里出了一层冷汗,湿滑滑的。

    她极为害怕九曲斋的人会追过来,若自己这回跑不掉,又被裴璋抓回去,兴许会像在山寺那时一样被关起来,再不得见天日。

    “裴琪,这女子应当是九曲斋的人……”裴岚见他话语凌厉如刀,不由开口解释了一句。

    “九曲斋怎会有女子?”裴琪一愣,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很快,他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一面打量阮窈的面孔,眸光也随之变得古怪起来。

    她急得眼珠子直转,可她却没有任何法子,一但想到自己可能会被重新送回去,阮窈一咬牙,低声哀求裴岚:“裴娘子,我们曾见过的,你知晓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人,绝非是四公子所说的歹人。求你发发慈悲,让我走吧……”

    她神态十分楚楚可怜,眉眼也低低垂着,哀切不已地望着裴氏姐弟。

    裴岚没有说话,二人目光交汇了一下,裴琪渐渐醒过神来,眸中闪过一抹诡异的光亮,“去岁中秋,兄长因为一名女子而受了家法……是你?”

    阮窈眼睁睁看着他目光忽然变得灼人,心猛地一紧。

    紧接着,裴琪却笑了,唇角勾起一个极尽嘲讽的弧度。

    “带她过来。”他话语里是掩不住的笑意。

    裴岚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紧接着,阮窈两只手臂就被人给制住,大力迫着她重又往裴府里面走。

    她仍未死心,一边竭力挣扎,一边不断向着裴琪和裴岚说好话。

    裴岚看了她两眼,蹙起眉来。而裴琪恍若未闻,步伐更快了些。

    眼见自己最后的希望都破灭了,而阮淮也不知道能不能脱险,阮窈心中生出一股悲愤,忍不住尖声哭骂起来。

    她很快被堵了嘴,继而发现裴琪并未将她带往九曲斋。

    有守在廊下的家仆上前向他报了什么,裴琪一挑眉,又半路转了道。

    不多时,经过一片花苑后,阮窈浑身一僵,额上随之冒出冷汗。

    她看到了裴璋。

    他穿着一袭浅淡的青色长衫,正面容冷淡地立于廊下。

    而他身侧围着许许多多的人,众人神色各异,似乎正在激烈地争执着什么,周围侍者则垂着头跪在地上,低低地哭着。

    与此同时,裴璋也紧接着就望见了她。

    他微微抬眼,眉目间随即闪过一抹错愕,目光牢牢凝滞在她身上。

    阮窈与他四目相触的刹那,嘴唇就颤抖得厉害,一连打了好几个寒战。

    裴璋黑沉沉的眸一点一点的冷下去,化为一柄森寒的剑,几乎是顷刻之间,就看透了她,也刺穿了她。

    他们的到来搅扰了这场纷争,很快,所有人都止了声。形形色色的目光向她直直投过来,落在她的脸上、衣上、及被堵住的嘴上。

    “这是何意……”在场之人面色本就十分难看,再瞧见裴琪忽然押了一名女子入内宅,个个眉头都紧皱了起来。

    裴琪若有若无地看了裴璋一眼,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楚:“这便要问问九曲斋的人了……”

    他抬高了嗓音,朗声说道:“这女子身份不明,又伪装为九曲斋送花的匠人,身上还带着门牌,正想从九曲斋离开裴府……如今朝堂正值多事之秋,焉知不是仇敌派来的细作?兄长,你可识得她吗?”

    阮窈听得浑身的血都蹭蹭往脑子里涌。

    这裴琪好生无耻!

    裴岚既已出言,且她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何来细作之说,分明就是将她故意带到人前,好借她羞辱裴璋!

    自己在九曲斋是个见不得光的人,本就没有任何身份。裴璋若出言维护她,便会名誉扫地,明日人人都知晓他在宅中囚了一名女子。

    可若裴璋弃掉她……那她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阮窈眼睛变得通红,浓重的惧怕与不安像是没顶的潮水,将她整个人都浸透,令她几乎快要窒息。

    “……送花?九曲斋中何时种花了?”一名年岁颇长的男子面色严肃,扫了她一眼,很快就冷声诘问裴璋:“这又是何缘故?”

    很快,又有另一名族老紧蹙着眉打量她,转而也去问裴璋:“你可认识她?”

    所有人都紧盯着他,而阮窈的嘴仍被堵着。

    她甚至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不曾有。

    裴璋却并未看向任何人,只是望着她。

    朦暗的天色下,他宽大的青色外袍因风而鼓动,不似凡尘中人。然而因为这场雨,他袍上亦不可避免地沾上雨渍与泥点,污了贯来纤尘不染的衣。

    他眸底晦暗不明,眉上有一片阴鸷的云沉沉压下。

    阮窈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愤怒,有的只是深入骨髓的冷然。

    眼泪无声无息地一滴滴滑下,她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四肢百骸无法承受这股寒意,甚至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她想要为自己尖声分辩,可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几声模糊难辨的呜咽。

    “这等低微之人,怎会与伯玉扯上干系?定然是有霄小之辈混入,欲行不轨之事,恰好被抓了个正着。先将这女子拉下去就是,届时受了审自然一清二楚,也省得污了伯玉的名声。”

    此话出自一名发丝银白的老妇人,她瞥了阮窈一眼,神色镇定自若,话语中的果决却不容人质疑。

    阮窈不是傻子,自己若就此被带到人下,哪里又还有活路可言,这老妇眸中闪动的,分明是……雷霆般的杀意!

    裴璋此人向来冷情,行事只以利益与理智为考量,相比起来自身白璧无瑕的名誉,她能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一场做不得数的男女欢情,就如浮云朝露,瞬息即逝,连一丝痕迹也不会留下。

    阮窈恨得几乎快将自己的舌尖咬破。

    她这一生,当真是不值极了。她若死了,裴璋仍旧是目无下尘、霁月光风的裴大公子,可自己却不得好死,连阿娘和阿兄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她挣得愈发剧烈,却眼看着就要被旁人往下拖。

    “母亲且慢——”年岁颇长的男子面色阴冷,沉声道:“这女子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也该就在此地审问清楚,否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流言自古以来三人成虎,绝非是只字片语便可洗清。”

    这对母子争执了两句,一直沉默不言的裴璋却开了口。

    “不必审了。”

    他垂下眼帘,嗓音沉而清晰,道:“她并非是混入府中的人,而是……我的人。”

    裴璋话语声并不高,可对于在场的所有人来说,却与惊雷无异。

    人人先是被惊到说不出话来,那名发丝银白的老妇更是愣愣地张开嘴,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阮窈此刻仍被两名家仆紧抓着,她发*辫凌乱,穿着的外衫更是粗陋的使人不忍细看,便连在场的下人都不如。

    而裴璋立于廊庑的石阶上,身影颀长而清瘦,端的是芝兰玉树,像是庭间挺拔的青松。

    “请祖母和叔父放了她。”

    说完后,他向着数位亲族俯身行了一礼,腿看着仍不太好,行动间总有几分缓慢。

    无人再出声,四下安静的令她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地不断跳着。

    一下比一下响,也一下比一下重。

    阮窈愣在原地,甚至是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裴琪站得与她很近,忽然压低嗓音对她说道:“你不是想离开吗?”

    他的话语里有着遮掩不住的恶意:“我兄长不会娶你,你知道的吧?你既然不愿留在这里,想必是被他看管强迫,才会出此下策想要逃。那么——你说实话就是。”

    阮窈睫羽上还沾着湿润的泪,她扭头看去,只觉得这张与裴璋有两分神似的脸瞧着格外模糊。

    “你去同我叔父说,说他胁迫于你、强逼于你。”裴琪的脸忽地有些涨红了,目光中更浮上一抹癫狂。

    “我便放你走。”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发誓。”

    第70章 祸水

    天色蒙着一层灰,檐下滴滴答答地响着,恍惚之间听来,像是珠玉碎了一地。

    阮窈深吸一口气,湿凉的雨雾从鼻端向着五脏六腑弥散,令她神智愈发清凛。

    她不再哭骂,甚至不再挣扎了,而是直直地盯着裴琪,一眨不眨。

    接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裴琪扫了一眼仍在争议的众人,示意家仆放开她,并拿下了那团堵住她唇舌的织布。

    重得了自由,阮窈想也不想,突然就跌跌撞撞朝着裴璋跑,似是一只受了惊吓的雀鸟,垂下的发丝飘散在脑后。

    “拦住她!”旁人不曾想到这一幕,好几人都同时呼出声。

    瞧见迅速围向自己的人影,阮窈下意识就往后瑟缩。很快,重风挺身挡在她面前,并未再让旁人碰到她。

    她提着裙角,抬头对上裴璋黑幽幽的、毫无笑意的眼,背脊便是一凉。

    可阮窈别无他选。

    “公子!”她扑到他身前,伸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衫,竭力让自己显得楚楚可怜,湿漉漉的眼直直望着他。

    那老妇人应当是裴璋的祖母,她连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

    见裴璋并未推开她,老妇人显是怒极气极,厉声呵斥他道:“你可明白你正在做什么?”

    裴琪见阮窈直往裴璋怀里缩,立马知晓自己被骗了,脸上气得微微扭曲,眼神恨不得要剜了她,扬声说道:“祖母!这女子方才告诉我,她是身不由己,被兄长幽禁在九曲斋的……”

    裴老夫人面色阴沉可怖,急声斥他道:“裴琪,慎言!”

    可已经晚了。

    他的话像是一颗巨石,猛然被人砸到水里,瞬时激起千重浪。

    纵使形容狼狈,可只要不是目盲之人,任谁都瞧出阮窈生了张极貌美的脸。若要说她是贼人细作,又怎会这般容易就被府里下人压制得无法动弹,多数人实则是不相信的。

    再者她本就是在逃出府之前才被裴琪抓回来,众人想及此处,俱是神色一变,再望向阮窈的时候,目光在窥察的同时,又带上了几分说不出的凝重。

    裴璋一言不发地低下眼看她,疏秀的长眉皱起。

    怀中人颤着身子,忍着惧怕,拼命想要贴紧他,一如过往的许多个曾经。他也早就将她这幅极为柔弱可怜的模样刻入了骨血里,即使合上眸,也仍在眼前挥之不去地接连浮现。

    这幅身躯也曾多次诱得他沉湎,分明娇嫩如花茎,仿佛能轻而易举被碾碎,却又柔韧若丝,任凭他如何都不能折下她的脊骨。

    或许再来千千万万次,她仍旧是要绞尽脑汁从他身边逃开的。

    既如此……

    “我从未这般说过!”

    这个时候,阮窈忽地开口,嗓音娇怯而发颤:“我的性命当初是公子所救,自然也是公子的人,何来幽禁?我自知身份低微,也绝无他想,只要能留于公子身边侍奉便已心满意足……”

    她这会儿并未再哭了,眼尾和鼻尖仍红红的,一张苍白的面孔像是沾着雨的梨花,只令人觉得万分柔弱。

    话音未落,她又仰起脸去看裴璋,原本还带着警惕的目光很快转为祈求和依赖。

    她才不会傻到相信裴琪!

    事已至此,裴氏家主到底是裴璋,即便他并非是在哄骗她,可裴璋或是这裴老夫人若要杀自己,她哪里有活路!

    何况裴琪显然心术不正,换作旁人兴许会将她送回九曲斋,但他分明是与自己兄长不对付,不过是想利用自己让裴璋颜面扫地罢了……

    阮窈抽噎了一下,将手中衣衫攥得更紧。

    世家中人,最是看重所谓礼法与名誉,今日的事不论是何下场,她的存在都会就此变为裴璋的污点。自己这条命对于其他裴家人来说,也实在算不得什么,裴老夫人方才便想要人将她带下去。

    然而她真的没有想到,她与裴璋彼此间是肉/欲之欢也好,是浮云朝露也罢,总归他宁可自毁这二十余年来省身克己的美名,也不愿看着她死。

    他是她的锁,可她也不得不仰赖着他的庇护。

    只要能活着……她总还能寻到旁的机会,也总还能拥有旁的可能。

    一直冷眼旁观的裴策忽地冷笑出声:“伯玉,这位娘子,可是姓阮名窈?你那时从江南带回来的人,想必也就是她了。”

    阮窈苍白着脸看了他一眼。

    微沉的嗓音自她头顶响起:“是。”

    “你从泸州离开后,我便派人去查了她的来历。”裴策神色阴冷,“你为色相所迷,又如何能看清此女的真面目!她从前寄居于山寺,又和广陵王氏的嫡长子有一番纠葛,可这王生最后却被人用一支发簪害去性命!王生死后,这阮姓女子也在同时间失去踪迹,可见另有隐情……”

    阮窈听得一个激灵,脸上所剩不多的血色更是褪得一干二净。

    裴家人当真个个手眼通天,她那些见不得光的过往岂能瞒得住他们!

    裴老夫人闻言,面色更是难看至极,盯着她的眸光渗出逼人寒意。

    “此事与窈娘并无干系。”裴璋面容平静,缓声说道:“女子于乱世中本就艰难,还请叔父不要再为她加诸罪责。”

    他顿了顿,又淡然说道:“今日事本是我之过,才致使诸位长辈为此烦忧。伯玉言行有愧于族训,自会去领罚。”

    裴策闻言,没有说话,而是皱眉看向裴老夫人,意有所指地道:“即便如此,可布帛一事仍未查明,兄长又薨逝得这般突然……”

    提起不久前刚刚故去的裴筠,他话里有一丝哽咽。

    裴筠病得太久,实则裴府每个人都早有预期,只是未曾想到会这样凑巧,更是为这张最后所留的布帛染上无法濯去的诡异血色。

    裴老夫人面容疲惫,眼眶也红了,不无失望地看着裴璋。

    阮窈心里一颤,这才知晓裴璋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却并不清楚众人所说的布帛是什么。

    她下意识去瞧他的神色,可他眼底唯有一片沉黑,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

    几名望上去皆是族老模样的人低声商议了半刻,其中也包含裴策。随后,他沉声将议出的决策公之于众:“布帛一事,终究是与伯玉相关。故而在未查清缘由前,家主之责将由我暂代。伯玉,你可有异议?”

    裴璋仍是静静站在原处,任由风吹起他的外袍。

    “伯玉领命。”

    *

    阮窈再一次被带回九曲斋。

    那名被阮淮打昏的侍女已醒,而阮淮却不见了踪迹。

    直至她被锁进一个狭小的暗室,心里仍觉着一阵恍惚。

    不久以前阿兄还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当真不是自己的幻觉吗?

    日头许是已经西沉了,暗室里没有灯烛,四下皆是无穷无尽的黑,什么也看不到。

    阮窈伸出手,五指动了动,沉浓的光影在她眼前略微起伏着,像是走进了一个昏黯的梦。

    这只手……曾在今日握过阮淮,更握过那张冷硬的出入门牌。

    而裴府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天上又一直在下雨,凭借阿兄的身手,脱身应当不是难事……

    她的目光在这片深浅不一的黑暗中无法凝聚,只能任由神思涣散。

    这间暗室过往不知是作何用处,兴许就是堆放杂物,并没有可供她多走动几步的地方。她手脚都被锁上了链子,也不被允许再踏出去,任何需求都是在此完成。

    起先她断断续续哭了一夜,只觉着自己很难再有法子可以逃出去了。而后伤心够了,阮窈只能呆呆坐着,回想许许多多自己的过往。

    过了两日,忽然有人把她引上马车,接着,马车似是驶离了裴府。

    手足上的锁链就像她的心脏一般,沉沉地下坠,无休无止,臆想也随之变得漫无边际。

    自己的存在被裴氏中人所知晓了,而裴璋也被褫夺了权柄,她兴许没有办法再在九曲斋待下去。

    前路漫漫,阮窈却并不知晓她会被带向何方。

    *

    裴筠早就是个废人,忽然能靠手指写下这些字,不得不令裴氏的每一个人都深觉心惊胆战。

    不论是裴老夫人,亦或是二房与三房的人,自是都想要查清这件事。可裴筠忽来的气力如今想来,不过是回光反照。那日裴琛离开,下人再进屋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已然断了气。

    医师道是窒息而亡,因着裴筠在此之前一直身染痨病,便是病发时身侧有人,也难以能救得他的性命。

    人虽是去了,身后这些恩怨是非却无法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消散。

    众人渐渐回过神,实则除去年少不经事且与裴筠最是亲近的裴琛,旁人大多觉得难以置信。

    身为儿孙,倘若去弑杀父母,那何止能用罪责来论处,岂不是罔顾人伦、连禽兽也不如。何况裴璋自小到大行事从无错漏,便是对府中下人亦是宽仁有礼,是整个卫国当世无双的温文君子,不论如何也无法将其与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相连。

    可这些字也着实古怪至极,知晓此事的人心头难免蒙上一层阴影,纵使无法给他定罪,更说不分明,却到底白壁有瑕,再与从前不同了。

    裴琛一时冲动,将本该是宗族私隐的秘事不慎传扬出去,险些闹得人尽皆知,为此也遭受了严峻的家法。

    而当日在场的人中,所有下人一应被裴策下令处理掉,至于宗族之内的人,则下了极其严密的告书,绝不可将此事泄露一分一毫。

    然而阮窈的事,却不知究竟是何人说漏了嘴,很快便在整个洛阳城传得沸沸扬扬。

    去岁中秋那会儿,坊间便有与裴大公子相关的风言风语,而后再无后续,时日久了,旁人自然觉着不过是谣传。而这一回又与上次不同,竟连这女子的名姓都为人所知,容貌更是恍如有人亲身见过一般,说得言之凿凿。

    裴璋二十有六了,一直未曾婚娶,更不热衷于清谈宴饮等事,言行内敛,却并不缺少倾心于他的女子。如今这样的人竟在宅中藏娇,再不是从前不沾风月的清冷公子,引得许多文人鄙夷不屑,何氏甚至有郎君以不合礼法之名大做文章,以此来嗤笑他。

    可这一切却更令人好奇,这名身世低微的美人究竟是什么模样的祸水。

    裴璋因为在府中私藏女子这件事,于祠堂受了三日的跪刑。

    他身子不好,腿疾更是尚未痊愈,这回族中人已然算是轻纵了些,否则哪是跪上几天便能了事的。

    裴琛从前就曾对阮窈下过手,如今执掌着府中的权柄,很快又想了法子来逼劝着他除掉她。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族人,此生休戚与共。不论在内如何,对外都不能失了宗族的颜面。且裴璋对这样卑贱的女子动了真心,二人纠缠许久,他宁可不要自身的名声,也要护着她,足见此人已成了他的软肋。

    而裴璋为她失去分寸,有一次便有二次,难免哪日会为美色晕了头,从而连累整个裴氏。

    他理应尽早成婚,也理应另娶贤良淑德、足以与门第相匹配的贵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