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我自然是来接你。”
阮窈抱着栗子在啃,实有点儿费牙。
他们在这荒败城隍庙中藏了三天,能找着的吃食不多。重云昨日弄了条鱼,又用石头取火凑合着烤熟,其余时候,则只有松果可以吃。
经此一遭,她发辫乱蓬蓬的,脸颊也沾着两块尘土,擦了几次也擦不干净。
“这些叛军几时才会走?”她不停地叹气:“如若卫军不来,我们岂非要一直躲下去。”
重云不似她那般苦恼,抬眼看一看她,嗓音平静:“公子必然会设法找你。此刻还无消息,兴许是暂且遇上了什么事。”
“他或许会以为我死了。”阮窈眉头紧蹙:“那一晚的情形……死个人真就像切西瓜般容易。”
“不必多想。”重云言简意赅:“除非是见到了你的尸首,否则他不会放弃。”
听着倒像是某种安慰,可阮窈简直想要揪头发了:“你不是会轻功吗?真的不能带我走吗?”
此话一出,重云脸上的表情几乎可称之为无奈。他沉默了一瞬,才说道:“并非是你想的那种……轻功。终归是要落地的,若是遇上邻近株守的叛军,又无外应,未必能轻易脱身。”
语罢,他眸光微沉,注视着她。
一旦落入敌手……必定是欲死也不能得,绝不可妄动。
见她闷闷不说话了,重云只好拾起一颗被她拢在裙上的栗子,用手磕开了,复又递给她。
重云去外头探听动静的时候,阮窈就缩到暗处那座破败神像下,合着眼歇息。
她知晓他并不会走远,倘若出了什么变故,立时就会回来唤她。
入夜后,北风尤为冷冽。凉嗖嗖的风夹着沙土,不断扑打庙宇破败的窗。
阮窈睡醒了,拿眼盯着面前这座日游神的泥塑像。像前散着几支腐化得几乎瞧不出原样的香,也不知奉了有多久。
步伐声响起的时候,她下意识坐直身子。
重云沉稳轻巧的步伐声她是听惯了的,可这一回,他显是急切不少——
“公子来了!”
她闻言揉一揉眼,确信并非是自己听岔,连忙爬起来,话语里难掩雀跃:“他在哪儿?”
然而透过这几丝昏淡月光,阮窈却瞧见他脸上并无欣喜。
重云眉目沉郁,没有答话。
他似是在犹豫什么,可最终咬了咬牙,还是紧抓住她手腕:“随我走。”
*
寒气透过厚重的衣衫,直往人骨头缝里钻。阮窈坐在马上,仍裹着来时那件斗篷,双臂和两条腿却冻成了冰柱,直打哆嗦。
他们原先那马早寻不着了,这匹是方才从半路撞见的叛军那儿夺来的。亏得他们走运,不过是几名传送军信的寻常兵卒,而非全副武装的大军。
重云告诉她,他在外围草木上察觉到信标,沿路总算寻得裴璋安插在邻近的人手,方知他自身也陷入围剿中,尚且未能脱身。
他自然要去护住公子,却也罕见地犹豫了一瞬,不知是否该将阮窈带去。然而如今没有人手,倘若将她孤身一人留下,倒还不如与公子在一处。
跟随他们未必不能甩脱追兵,可若被撇在此处,她绝无可能活命。
“这怎么可能找得到他?”阮窈望着茫茫夜色,实在是忍不住:“这片山郊大得很,怕是还未碰见他们,便先撞到叛军了!”
她话语才落下,重云忽然低声道:“到了!”
阮窈愣了愣,下意识仰起头——
远处正有几团火光涌动,在风里胡乱蹿跃,几道模糊人影随之被映照出,似乎还有一辆车驾。
重云神色凛然,握住缰绳的手指蓦地一紧,不断催压马,逼得马匹四蹄犹如离弦之箭,径自朝火光处狂奔。很快,阮窈耳畔只剩呼啸的风声,五脏都仿佛颠移了位。
就在他们策马赶上马车的一瞬,她好似听到了重风的声音,不知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周遭火把蓦地熄灭。
阮窈眼前冷不丁一黑,心中也下意识觉得不安。还不待她出声询问,重云长臂一揽,她整个人瞬时被抛进了马车里。
一路本就被颠得七荤八素,阮窈这会儿心更是跳得飞快,连脊背也绷直了,僵着手就想去攀抓车壁。
直至鼻尖飘入熟稔的药味——
紧接着,细碎的亲吻小心翼翼落下,不断啄着她的额头与鼻尖。
仿若是为着确信什么,而后又转为视若珍宝的欢喜,却无任何情/欲的味道。
车帘被风卷起,借着洒入车厢的月华,阮窈看清这张咫尺之间的脸孔。
面颊如玉,眼眸里闪着一点亮光,黑润润的,像是一片落满星辰的湖。
她的心脏先是猛然一缩,而后渐渐平定,慢慢落回原处。
阮窈嘴唇动了动,四肢仍处于僵硬中。裴璋察觉到了,伸手抚摸着她的脊背:“没事了。”
她后背被一下一下地轻拍着,这安抚也好似落在她的心上,令她连话语都不禁在颤,眼睛也有些发酸:“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裴璋只是笑了笑,仿佛是说着什么极寻常的事:“我自然是来接你。”
“你的手受伤了。”阮窈很快留意到他臂上简略包扎过的痕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句。
“并无大碍。”他说完,抬手扶着她的鬓发:“你可有哪里不好?”
阮窈很快摇头,忽地想起来什么,忍不住抬起袖子,又去擦面颊上的灰土。
可她衣袖本身也带着泥,这样胡乱擦了几下,反倒将脸擦得更花。
裴璋沉默了一会儿,本是想提醒,然而见她鼻尖上都沾了灰,盯了她许久,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喉间溢出低低的笑声。
他肩膀和胸膛都在微微发颤,阮窈也看见了他略弯的眼角,及眸底一抹隐隐水光。
“你笑什么?”她不明所以,面露疑惑。
裴璋含笑不语,抬袖想要替她擦,可他自己衣衫也是同样狼狈。
见阮窈盯着他手臂上的伤发怔,他低下头,又吻了吻她乱糟糟的头发。
*
阮窈心里害怕被抛弃,也同样有些害怕会被裴璋怪责。
要先行去盛乐是她自己提的,可不想随军更像是个幌子,她不过是不愿被逼着在他与霍逸之间立刻做选择。
霍逸那日送别她,分明就看穿了她,知晓她的心仍在游移不定,也因此而不悦,几乎就快要发怒。
可他能看得出,难道裴璋就看不出吗?
她的私心自私而浅薄,那些护送她的兵士固然是为战争而死,却也可以说是为她而死……
想到此处,阮窈心绪有些低沉,不安感令她紧紧抓住裴璋的衣袖,竟连往日乘车时常发作的晕症也不药而愈。
车驾在静寂无声的山林间向前奔驰,马鞭如惊雷般抽下,引得马蹄急如骤雨。
就在她几乎要以为他们已经脱险的时候,数支锐利的羽箭却忽然夹着疾风钉在车壁上,更兼有锐物刺穿皮肉的*闷响,吓得她浑身一僵。
与此同时,车外也骚乱一片,冲杀像是陡然就到了近前,甚至有腥热的液体溅上车帘,哀嚎声和拼杀声令她耳朵都在生疼。
马匹猛地嘶鸣起来,随后有什么重物沉沉坠地,车驾霎时间失去了方向,如无头苍蝇一般胡乱奔窜。
混乱中,阮窈脑袋险些磕上车壁,幸而被裴璋扯了一下。而他似是早就有防备,眼见马车已然失控,他毫不犹豫,揽抱着她翻身向车外跃下。
下一刻,车厢就被数支乱箭所穿透。
裴璋身量高大,阮窈被他护在怀中,随后是一阵天旋地转,她恍惚感到他身躯一颤,低低闷哼了一声。
摔下地后,她一睁开眼,裴璋面色苍白,正在喘息着撑起身,另一只手臂仍在护着她。
不远处有两方人马正在拼杀,重风则持剑挡在他们身前。
阮窈顾不得小腿上火辣辣的痛,连忙爬起来,见裴璋皱着眉按住手臂,她又手忙脚乱去扶他。
裴璋所带的人并不多,可叛军人数要碾压数倍,只得由侍从拼死拦住兵马,阮窈则被他抓着往邻近的山林中跑。
夜间的野路并不好走,阮窈险些就被荆棘和石头绊倒。二人起先是拉着手,然而她渐渐感到裴璋喘息声愈发重,途中踉跄了一下,面色白得吓人。
彼此都心知肚明不能停在此处,可他步子越来越重,甚至于要伸臂扶着树。
寒风吹过脸颊,冷硬得像是有刀子在割。月光凄凄冷冷,透过光秃秃的树杈照在地上,形状犹如张牙舞爪的恶鬼。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快些……”阮窈急切催促他。
谁也不知叛军会不会从别路绕行过来,且他们有马,纵使此处是树林,可冬日万物凋零,她与裴璋定是万分显眼。如今要么只能另寻藏身之处,要么就索性绕离出去,换旁的路走。
裴璋又跟着她走了数步,忽然停住步伐。
阮窈几乎急得快要跳起来,就见到他喘息着低下头,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她,毫不犹豫地说:“……不必管我了。”
“你怎么了?”她意识到有哪儿不好,心里猛地一颤。
见她茫然无措,裴璋似乎想要安抚她,可阮窈只听出了无可奈何:“窈娘……我的腿不太好。”
“听话,不必再管我。”他轻声说着,不过区区几个字,胸膛仍在剧烈起伏:“……找位子躲起来。”
“重云会去找你。”他嗓音愈发显得哑。
阮窈看着他苍白的脸,眼前忽然一片模糊。
第92章 “你不能死在这里……”
他们身后是一片熊熊烈火,被风吹得四处乱窜。
血腥味不断扑进阮窈的鼻尖和嘴里,浓得化不开。似乎正有一具残尸悬停在她发上,几欲令她作呕。
远处的追兵密密麻麻,在夜色里像是一大团蛇虫,不知何时就会猛然向她扑来。
他们身侧连一个护卫也没有了,此时停下脚步,不过是在等死。
她眼眶泛红,双脚仿佛站在滚烫的铁板上,愣愣盯着他。
裴璋扶着树,肺好似在被火焰炙烤,每一次呼吸都灼热而痛苦。
见阮窈杵着不动,他哑着嗓子正想开口,眼前人却抬手抹了把眼泪,一声不吭就转身跑了。
前方不远处是条岔路,很快,裴璋就望着那方裙摆掠过地上的月光,匆匆从他视野里消失。
头也不曾回。
他心脏剧烈地跳动,一下比一下沉,手臂上伤口也早撕裂了,可已经感受不到痛。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体温随着渗出的血不断流逝。
裴璋说不出来是何滋味。
如今狼狈至此,实在是不好受。然而比起这具羸弱肉/身,心底暗处的苦涩像是不可遏制的暗流,将他神魂活生生地剥离开。
“暗中跟上她。”
裴璋的嗓音哑而疲乏。
他的确未曾带多少人手,可也不至于蠢到连半张底牌也不留。这仅剩的两人一路暗随,除非有他的指令,否则绝不会轻易现身或是离开。
随着他的话语,道旁连绵的枯树后迅速现出两道黑影。
然而还不等暗卫动身,紧接着,急切的脚步声再度响起,慌促地向他们跑来。
暗卫竖起耳朵,手指下意识抚上腰间佩刀。
听闻这个声音,裴璋闭了闭眼,忽然极低地笑了一声。方才的钝痛尤未散去,可心中这会儿又变得绵软……软得几乎要跳不动。
“……不必去了。”
很快,阮窈怒气冲冲跑上前,眼里有点湿,但没有流泪。她脸脏兮兮的,下巴也绷得很紧,眸光却明亮得像是秋日湖水。
见到裴璋真还在原地,她拳头都握紧了,二话不说就去拽他,怒声道:“就算走不动,你爬也要给我爬着走!”
她开口时还是凶巴巴的,然而说到一半,鼻尖不知怎的有些发酸,连带着嗓子也哑了:“你不能死在这里……不该死在这里……”
裴璋安静地听着,而后,一双温热的手扶住了他的臂。
柔软,微颤,却扶得很紧。
阮窈实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她已经急得像是热锅里的蚂蚁。
就在她忍不住要骂人时,裴璋终于开了口,嗓音很低,又带着几分柔:“……好。”
她个子不过才到他肩下,搀扶着他总归有些吃力。二人喘息着往林深处去,这般艰难走了大约一里,他们寻到一处隐蔽的低矮山洞。
幸好最令阮窈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她毫不犹豫扶着裴璋藏进洞,又让他倚靠于山壁暗处坐下。
山洞内一片漆黑,他们躲在深处,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阮窈也累得双腿发软,这会儿暂且脱了险,总算能够略松口气,一身热汗随之冷下来,中衣黏糊糊地贴在背上。
“疼吗?”裴璋嗓音很低,手掌虚虚抚上她的腿。
“不过是磕了一下……”阮窈想要摇头,忽然想到此处太黑,他并不能看到,便伸手想去握住他的手掌。
然而先前隔着衣衫尚不觉得,直至此刻碰到裴璋,她才陡然察觉到了异样。
他掌心很热,热得有些古怪。
阮窈摸索着用手指去探他的额、他的唇,然后摸到了一层细细的汗,接着是他温热的嘴唇,唇上燥得起了干皮。
她的手忽然有些发颤:“你发烧了……”
这一夜她的心神都紧紧绷着,此刻又似是闻着了淡淡血腥味,心中顿时一慌。
裴璋周身都在发烫,却又时不时打着寒噤。冷热交替间,人愈发晕晕沉沉,只得靠咬舌尖来维持神志。
见阮窈惊慌,他想要出言安抚她,可还不待说话,眼前蓦然一片昏黑,耳边只听得见嗡鸣声,随即沉沉栽下,就此晕厥了过去。
*
这一连串的变故让阮窈没了法子,她不敢出去,只能守在裴璋身边。他臂上伤口还在朝外渗血,衣衫也脏破得没个样子,看着比她还要凄惨上许多。
阮窈扯下裙裾上的布料,草草包扎了一番。
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她的双目几乎已然习惯,能够稍稍看到些近处的事物。裴璋气息微弱地闭着眼,长眉紧锁,可额头热度迟迟不退,没有半丝将要醒来的模样。
山洞外久无声息,她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这半夜漫长得像是半辈子,她心中既有些害怕天亮,却也害怕天久久不亮。
手掌覆着他滚烫的面颊,阮窈咬了咬牙,站起身来,试图在这山洞四周寻找水源,哪怕是结了冻的积水也好。
这一回与以往不同,何时才能获救还不好说。如若裴璋一直这样发高热,即便死不了,怕是也要烧成傻子。
她围着这洞穴转了半圈,再往深处去时,耳边忽然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水声。阮窈几乎怀疑是自己听岔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安静倚靠石壁昏睡的人,又费力把他往暗处藏了些,才又循着声音走过去。
愈往下方走,这水声便愈清晰。山穴内别有洞天,似是某种天然生就的石隙,曲曲折折。
直至滴答滴答的水声几近触手可及,阮窈探出脑袋看去,眼睛陡然睁大。
*
再爬上来的时候,阮窈裙角被扯得七零八落,布料都浸满了水,令她连步伐也不禁变慢了。
然而到底是挂心裴璋,她半路险些被绊倒,幸而堪堪扶住山壁,摔倒是没有摔,可手掌却被蹭掉一层皮,痛得她险些低呼出声。
好不容易匆匆跑回原处,阮窈却陡然愣住,呆呆望着山壁那块凹处,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成了冰。
原先依靠在这里的人,不见了。
她脑袋轰地一下炸开,心都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颤着声音去唤他。
“裴璋……”
她忍住眼泪,嘴里低呼他的名姓,却又丝毫不敢扬高声音,生怕引来什么不该引来的人。
阮窈下意识觉得他是被人抓走了,甚至是被人杀了。如若是获救,裴璋绝不会扔下她,绝不会一言不发就留她一个人在这个漆黑的山洞里。
冬日昼短夜长,她顾不得掌心火辣辣的痛,只想要哭骂为何天色还不亮。然而心里越是慌张,就越是走得磕磕绊绊,几次都险些摔着。
直至快要接近出口处,前面忽然传来些动静,似是有什么人急急也朝她走来。可这步子凌乱,半分不似他往日的沉稳和缓,阮窈下意识便感到陌生,继而害怕起来,想也不想就又往后面退。
那道身影高大而消瘦,见她要跑,似乎更是加快了脚步,随即踉跄一下,整个人恍如玉山将颓,猛然摔在地上。
阮窈迟疑了一会儿,大着胆子多看了两眼,这才蓦地回过神来,连忙上前蹲身去扶他。
“你去哪里了?”她被吓着了,话语里难免有怨气:“怎的不出声,我还当是谁……”
裴璋自知狼狈,仍在费力地撑着手,双臂微微发抖。直至一双温热的手臂再度扶抱上来,他动了动唇,嗓子被烧得沙哑极了,几乎要发不出声音来:“我醒来见你不在……”
“你以为我又跑了?”阮窈盯着他的脸,有濡湿的发贴在他额前。她忍不住替他拨开,低声道:“我只不过是去找水。”
她说着,想要扶他起身。而裴璋像是某种小兽,慢慢用脸颊在她掌心蹭了蹭。
阮窈的手掌被他鼻息一烫,下意识想要回缩,可又生生停住了,转而将手心轻轻贴在他的额上。
一热一凉,却严丝合缝。
下一刻,她听见一句极轻的话,低哑得像是呓语一般。
“并非是……跑。我害怕……你被人抓走。”
阮窈想着方才自己所感知到的恐惧慌张,眼里忽然一热,连视物都变得有些模糊。
这一番折腾下来,她费劲浸过水的布料丢了大半,连找也没法子找。
裴璋由她扶着,勉强倒还能走。阮窈与他说了下方的情形,二人便缓缓下到石隙中。
分明是在寒冬,这山洞底处却并不算冷。一泉池水正缓缓氤氲着白气,池中偶有气泡,噗噜噜往水面上冒。
口鼻间呼着湿润润的水汽,让人连四肢的酸痛也不觉缓和上几分。
她取来水,令裴璋饮下,又打湿衣料帮他敷额。
二人略略擦洗一番后,阮窈从袖袋里翻出在城隍庙时未吃完的松果,互相分吃,以补充体力。
山洞下连天光也不得见,更不知时辰是几何。
汤泉边本就温暖,她被裴璋抱在怀里,二人肌肤相贴,更觉着热,忍不住推了推他。
他病中正睡着,只皱眉哼了一声,将她揽得更紧,甚至将脸埋到了她的颈窝里。
阮窈渐渐也困得睁不开眼,睡意朦朦胧胧涌上来,最后迷糊睡去。
第93章 “你今日是不是吃什么药了?”
再醒来的时候,她四肢隐隐作着痛,又酸又涨,周身身松软得像快棉。
一丝天光入洞,汤泉白雾氤氲,深深浅浅的光线在眼里糅杂着,令她有一瞬的迷茫,不知今夕是何夕。
坐在水边的人影略显模糊,墨发倾泻而下,似是只着了件白色里衣,正微微低着头。
她揉着眼爬起来,裴璋很快便察觉到,侧过脸看着她。
“醒了?”他话语里有一丝浅淡笑意,嗓音仍带着沙哑。
待阮窈走近了,一眼便瞧到放在石头上的吃食。松子、鸟蛋,还有她并不识得的果子。
“是重云吗?”她极快就反应过来,这些东西只能是从外头送进来的。
裴璋点头,轻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坐下。而阮窈下意识就探过身子,去用手背轻触他的额——
热退了。
然而他瞧着仍是虚弱,轻咳几声,眼角便微泛着红,发丝也披散在肩头,湿漉漉的。
阮窈迟疑了一下,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仍有叛军尚未除尽。”裴璋顿了顿,仿佛寻常也说话也须得费力气:“不出意外……再过几日便可离开。”
她有意令自己不去回想昨夜的血腥与火光,低声问:“你为何会将自己搞成这样?其他兵士呢?”
裴璋低下眼看她,平静道;“大军要去驻守盛乐,我能够带在身边的人不多。”
阮窈听了愈发不解,皱起眉来:“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眸光缓缓落下,在她发辫上凝了凝。她下意识抬手去摸,脑袋上除去头发,只剩下一条脏兮兮的发带。
阮窈不明白他的意思,盯了他一会儿,目光里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狐疑。
若非她亲眼瞧见两军交战,几乎又要以为是裴璋在算计着什么,否则他这样的人,怎会以身犯险,使自己如此狼狈。
他似乎猜出她在想什么,没有出声,而是从衣中取出什么,缓缓向着她摊开手掌——
肤色苍白,而绢花娇红。
只是花瓣早变了形,甚至连花蕊也被压扁了,不复往日被簪于她发上时的鲜妍。
阮窈下意识疑惑道:“怎么……”说到一半,她蓦地愣住,剩下的话语也戛然而止。
裴璋并没有要瞒住她的理由,轻声道:“这绢花被叛军送到营中,我以为……你出了事。”
她顺着他的话想下去,不由得哑了口,目光却无法从他手掌上移开。
绢花的红成了这片暗色里唯一的鲜亮,令她眼眶都有些发酸。“你是个傻子不成?他们行事不正并非是一次两次,若我真落在他们手里,你这样涉险也……”
也未必有用。
然而望着裴璋乌黑的眼睛,她声音不由自主地愈来愈低。
他睫羽颤了颤,轻声道:“从伪君子变成傻子……也未尝不可。”
阮窈忽然觉得有些后悔,可一颗心还是被他的话沉沉拉扯着,犹如浸在一坛子浓醋中。她张了张嘴,想要努力将这股酸涩咽下去。
有人待自己如此的好,她应当感到欢喜才是。然而裴璋当真是偏执得像个疯子,可也偏偏是这样一个疯子,才会不论生死,都不肯放开她的手。
阮窈眨了眨眼,似乎眸中也进了雾气,他的面孔随之变得朦胧。
彼此纠葛至今,爱与恨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了。
像是二人同在山寺所度过的那场春天,雨水如丝如缕,绵绵不绝。她越用手去拂,雨线便落得越密,将她浑身淋得湿漉漉。
裴璋眸中映着一池波光,并不催促她,可又分明在等待着什么。
她忽然为自己无可回避的心软而感到烦闷,不禁恼声道:“这都是你的错……”
而后对上他苍白的面色,阮窈又说不下去了。
紧接着,她便听见裴璋缓声接过话:“……是。若非是我,你便不会在驿站受袭。若非是我,你也不必设法躲去盛乐,是我迫你在我与他之间做选择。”
听着他的话,她也不知为何,泪珠渐渐在眼里打转。
裴璋顿了顿,漆黑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语气里含着安抚,轻声道:“窈娘,是我的错。”
满腹心绪都被他全然看透,眼前的人,却再不似从前那般居高临下问询自己。
意识到他当真在向着自己认错,阮窈手指忽地攥紧了,然后微红着眼,别开脸去。
*
凭借透入石隙的几丝天光,他们勉强分辨日升月落。
重云不知从何处寻了点烛火来,总算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勉强可以辨物。
阮窈问过两回军营的事,在确信兵士不得不北上预先战备后,神色难掩失落。
在这洞穴下待了两日,说不上多苦,只是夜里睡得不好,连带着一颗心也怎么都定不下来。
裴璋告诉她,此番来寻她之前,他便着人递送书信给有所交情的望族求援,且薛将军所率的兵马亦会途经此道回盛乐。叛军早是强弩末矢,否则何须以她的名头装神弄鬼。
他们藏身于此,快则三五日,慢则半月,必定会有接应。
阮窈从他的话里听出抚慰之意,然而即便是这样,她却若有若无地察觉到,裴璋虽则对她极尽安抚,可也并非真如表面上那般平静。
她素来要比他性急,而他常像是一潭沉寂无波的池水,如今却也隐隐添了好几道暗流。
她猜测着,裴璋兴许是因战事而焦心。他到底是将领,如今兵马远在盛乐城外,而他们不得不被困在这儿,他较之自己,必然要心切得多,便也乖巧地不再问。
无趣到几乎要发疯的时候,她就唧唧咕咕不断同他说话。
自然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多是些琐碎的絮叨,她用这种方式来疏解情绪。可裴璋暗暗藏好的急躁,仿佛也会在这时反过来被她所慰藉,继而抱住她,轻吻她的额头、鬓角。
他退了热,手臂上的伤口也总算没有再渗血。阮窈也悄悄为自己鼓劲,毕竟二人此刻的处境还不算太差,一切应当都会好起来。
手掌与小腿的伤口渐渐不再那么痛了,她便生出想要沐浴的心思。
可泉旁就这么大位置,如今又与他朝夕相对,她没法子驱赶裴璋,但也不愿让他端坐在一旁看。
直至等到夜里,他入了眠,阮窈才悄悄然爬起来,轻手轻脚褪了衣衫下水。
破口染了水仍有些刺痛,所幸只是皮外伤,冬日里也不必担忧感染。
她抬手解去发带,满头青丝散落而下,还带着几丝凉意,激得她缩了缩肩膀。
下一刻,阮窈忽然听到些动静。
意识到是脚步声的时候,她赶紧回过头,连忙把身子缩在水里。
“你怎么醒了?”她实在郁闷得很,这会儿只露了个脑袋,盯着前方熟悉的身影。
烛火自然是熄了,阮窈瞧不清楚裴璋的神情,也不知晓他要做什么。
随后,他默不作声便开始宽衣,很快也举步踏进泉里。
阮窈想要别开脸时,已是晚了。她的目光要远远快于此时脑袋里的反应,脸颊很快就涨得通红。
裴璋身上寸丝不挂,却仍是神态自若的。他从侧面贴上她,墨发散落在肩后。
“为何不喊我?”他似乎还略有不悦。
水面上不断荡着涟漪,阮窈看了他一眼,有些恼,可也无奈得很:“你不是洗过了吗?你洗的时候,我可没有吵扰你。”
不知是因着水温,亦或是别的,裴璋耳尖微微泛着红,闻言,慢条斯理地道:“我担心你出事,自然要陪伴你。”
这分明是胡说,可又用着如以往一般和缓温文的语气,顿时让她哑然了一下。
阮窈而后瞧见他黑眸里那点笑意,好似当真颇为愉悦。
许是二人铅华洗尽,裴璋披散着头发,除下连日以来的肃色衣袍,身体赤/裸,竟显出几分天真的意味来,不似往日持重。
她不再挣了,而是缓缓仰起眼,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脸颊,低声说道:“我有一事要问你。”
裴璋随之将脸贴于她的掌心,发丝拂过她的肩,有微微的痒意。他没有出声,而是低下眼来盯着她,在等待她发问。
“我问你……”阮窈眼睛一眨不眨看他,嗓音放得很轻:“你……父亲的病,与你可有干系?”
他眉间并无讶色,静静回视她。黑沉沉的瞳仁望不到底,二人离得近了,反因为光线昏暗而愈发瞧着幽深。
裴璋唇边仍浮着一丝极浅的笑,可那笑意不达眼底,便只显得寒凉。
他沉默下来,却并没有否认,也没有要哄瞒她的意思。
“是因为你父亲当初先对你下手吗?”阮窈忽然觉得不安,连呼吸也不觉间变快了。
裴璋垂下眼睑,嘴角含着笑,可目光渐而变了意味,逐渐有几分说不出的阴冷。
“父亲让我娶温颂。”他语气轻飘飘的:“我并不愿意,而后……便中了毒。”
她听得皱起眉来,几乎难以置信:“仅仅是为此?他可是你父亲,怎会因为婚事就要杀你?”
裴璋神色平淡:“自然不止是这一件事,我尚且年幼时,他便疑心我的血脉。”
阮窈想到冯荑被他父亲逼死的事,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可她想不明白,既然如此,裴筠又为何还会允许他长大,允许他掌权,且将他教养得光华夺目。
士族中人之所以数百年来一荣俱荣、生生不息,血脉自是重中之重,绝不可忍受有一丝混淆。
对上她惊愕的眼神,裴璋又笑了笑:“起初他想杀了我。可后来……我做的足够好。不论是于家族,亦或是为人子,从无一丝错漏可供人指摘。”他顿了一下,眼睫颤了几颤:“裴氏需要有继承大任的少主,他也需要一个孝悌忠信的长子。”
他似乎在回忆着某些久远的事,唇边的笑也转为冷寂,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火焰烧为了灰烬:“二十年来最为温驯的孩子,羽翼渐丰,不肯再温驯下去。这对父亲而言,是一件极难忍受的事情。”
阮窈被他的这些话炸得脑子有些发木。“可……可他并没能杀死你。”她后背微微僵直,在水中扶着他的手臂。
裴璋温声道:“本是为了控扼我,而非是杀,所以才用了罕见的毒。若我肯低头,他便会赐予我解药。”
重逢至今,阮窈都没有再过问这件事,只因他的腿又好起来了,且从洛阳来到北地寻她,自然是没有大碍。然而此刻见着他的神情,她又觉着自己兴许是猜错了,这解药恐怕仍旧没下落。
见她沉默不言语,裴璋直直地盯着她,幽黑瞳孔上覆了一层朦胧的白雾。“若我未曾猜错,此事是霍逸告知于你。”
他说着,唇角勾起一抹幽微的笑:“在你心里,我也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怪物吗?”
裴璋似乎并非是在讥讽,可这笑容泛着一丝说不出的僵冷。他手掌也仍揽着她的腰,即便身在水中,阮窈也察觉到他正微微发着抖。
二人呼吸离得很近,她低下头,许久都没有吭声。
裴璋盯着她,可阮窈一直未曾抬头。一张娇小脸孔几乎要与这片暗淡水波融在一处,眉目如月色般朦胧,竟令他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他的心脏忽然收紧了,且能无比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沉而缓,几乎慢得快要停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她慢慢说了两个字。
“……傻子。”
阮窈停了一下,才又哑声道:“我若是你,纵是低头又如何?性命与康健才是最最重要的东西……总好过让自己数年苦受病痛折磨。”
她眼眶发红,可看向裴璋的眼神,却并非是厌憎与嫌恶。
他愣了一下,定定望着她,忽然有一股热流从心口上涌出,令他紧绷的身体渐渐舒展开。
裴璋闷闷笑了一声,低声道:“是吗?”
阮窈正想要点头,他却低下脸来,与她额头相抵,嗓音淡而清晰:“你不会。倘若你当真如你所说,那时便不会忤逆我,亦不会拼死要逃开。”
他去吻她的唇瓣:“窈娘……你与我,是同样的人。”
阮窈承接着他的吻,也忽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心尖上酥酥麻麻,又在轻微地发颤。
细密的吻随之落到她的耳垂上、脖颈上,连带着水下诱哄一般的触碰,她浑身肌肤都泛起粉红色,分明并未溺水,却越发喘不过气来,只能难耐地用手臂勾缠住他。
直至被抱离出温热的水,阮窈被略凉的空气激得缩了缩,又被他放到堆叠起的衣袍上。
她双腿分折如蝶翅,随着他的唇舌,很快便不再觉得凉,连眼角渗出的泪也仿佛滚烫。
阮窈朦胧着眼低头望下去,像是有一团明明灭灭的火,正变着花样炙烤她。
裴璋退开些许,他唇边还染着莹亮的水色,见有泪珠挂在她眼下,便倾身去吻她。
阮窈神魂极快地回来了,见状连忙避开,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你……”
“窈娘……”他极低地笑了一声:“为何要嫌恶自己?”
“我明明是嫌弃你……”她望着面前人微红的眼,声音极小地抗议。
裴璋听了也丝毫不恼,只是将她腿抵开。
雾气缭缭绕绕,落在阮窈含泪的眼里,竟也觉得轻浮恼人。她颤颤地缠住他,不肯松开,咬着唇,可仍有零碎的哭吟溢出来。
从前多觉他温柔斯文……必定是自己一直以来都迷糊了。
她有些恍惚地想着,直至又被扶坐起来,望入他幽黑的眸,似是一双上等黑玉,波光流转。
裴璋发出的情动声令阮窈耳热不已,身子也不由自主紧缩,便更让他低低喟叹,似是难耐,又似是愉悦。
事毕之后,她浑身都覆着一层薄汗,发丝湿黏,连嗓子也哑了。
裴璋比她先平复下来,又俯身安抚地轻吻她。
阮窈腰肢和双腿都被磋磨得酸软,想要起身与他分开,却又被他拉住。
她身上没有什么气力,闷声闷气地道:“你今日是不是吃什么药了?以往也不是这样……”
然而他几乎被这句话气笑了,似笑非笑地又揽住她:“是在说我往日做得不够好吗?”
阮窈看着他的脸色不好,连忙起身想要解释,裴璋一言不发地按住她。
这一回被抛起得更厉害,她眼里满是迷离的水光,五感独剩下湿濡与炙热,忍得泪珠子不断往外浸。
直至她像是被浪潮推至最高处的小舟,只能茫然地紧抓住他。
可这一回再落回去的人,不仅仅是她。
裴璋似是晃了晃,继而卸去了所有力道,身子也软下来。
阮窈陡然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回事,下意识就去推他。
可他一动也不动。
第94章 不必再做个温文君子
“……裴璋?”阮窈哑着嗓子唤了他两声。
毫无回应。
她心上一沉,连忙咬牙推开他,接着撑起身,探向他鼻息的手指忍不住发颤。
指尖感知到低缓的气息,她又俯身,附耳去听他的心跳。
意识到裴璋只是晕厥过去了,她面色陡然变得古怪,简直忍不住想要抬脚踹他。
阮窈匆匆穿好衣衫,皱眉看了他一眼,实在觉得有辱斯文,只得扭过身子,恨恨去寻他的衣裳。
她原先还犹豫着,是否该去外面找人。只是这事实在难以启齿,她只好蹲下身,摇着他的肩,又低头在他耳畔唤他。
裴璋转醒的时候,清冷脸颊上没有半分血色。然而阮窈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他脸上现出这种可称之为是懊恼的神色。
他闭了闭眼,用手不断揉着眉心,散发垂落在脸侧,她仍能瞧到他蹙起的眉。
阮窈眨了眨眼,有些想笑。
她红光满面地蹲在一旁,身上衣裙虽说破破烂烂,却穿戴得很齐整,发辫也匆匆忙忙编了个大半。
裴璋则衣衫凌乱,撑臂躬身坐着。他本低着头,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抬眸看向她,很快便瞧出她正在忍笑。
他目光微微一沉,阮窈却半丝也不再怕,反倒笑得连眉眼都弯起,浑身都在发颤。
裴璋沉默着,并未起身,而后将额头抵在她不断抖动的肩上,慢慢叹了一口气。
“并非是我有意要笑你……”她眼下挂着笑出的泪花:“是这件事实在……哪有人听了能不笑的?”
直至她终于笑够了,裴璋才面无表情地皱皱眉。
阮窈忽然意识到,那个听了并不想笑的人,此刻就在自己面前。
他脸色瞧着实在有些差,她又想了一下,伸出手拍拍他的肩,好声好气安慰他:“无妨,你不过是连日以来太过操劳,是我不该笑你,日后也绝不会再笑了。只是,你下回莫要再如此……”
裴璋不紧不慢地看了看她,继而也不知在想什么,面色到底和缓了几分,又问道:“下回?”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脸上随即微微发烫,别开脸去,不吭声了。
*
离开此处的这一日,远要比她预想中来得早。
不见天日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洞穴里又过于昏暗,阮窈不知晓裴璋的性子能不能熬得住,可倘若这回是她独自一人被困在这儿,恐怕再待上几日,离发疯也不远了。
再一次见到重云,她心中难免欢喜,凑近了些,问他可有受伤。
然而才迈出去两步,阮窈就被裴璋给拉住。他手上拿着旁人刚递上来的斗篷,紧接着,就用冬衣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重云仍是一身玄色衣衫,面色还有些苍白。他眸光略微在她脸上一凝,极快又低垂下眼:“不过是些皮外伤。”
来得人马不少,阮窈很快被带到车上。
经此一难,她如今真心觉着马车也很好,再不像从前那样东挑西拣了。
在要离开之前,阮窈用手掀起车帘一角,望着这片萧索的山林。她甚至在地上瞟到疑似血迹的暗色,下意识便要沿着血迹望出去。
裴璋一直留意着她,见状抬手将车帘放下,又把她抱在怀里,淡声道:“没事了。”
阮窈大约也能猜着,远处会是什么。她没有吭声,心神缓缓松懈了下来,转而又想到自己的阿兄。
他那时受伤不轻,若按照原先的打算,伤好之后本是要随着霍逸行军的。可眼下连裴璋也不知晓阮淮人在哪里,二人断了联系,兴许又要分道扬镳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她低低叹了口气。
**
前来接应的人,是安邑周氏的少主周彦。
周氏祖上算不得什么望族,过往与裴家也谈不上交情,然而数月前他与裴璋曾联手剿围叛军,如今收到求援,也甘愿为他所用,未曾多犹豫便领着驻军赶过来。
周彦沿路与谢应星所带的人马相遇,很快合围住一支正在搜剿他们的叛军,而后又被裴璋的暗卫所察觉,几方人手这才会合。
周彦和谢应星瞧见裴璋气色不好,也知晓他素有旧疾,原是做好了他只在后方谋划的准备。
可不知为何,他却执意要领兵亲自截杀,最终逼得这伙叛军无处可逃,还斩获何启最后一子的头颅。
当时被叛军扔出来的女子早不见了踪影,至于这些满嘴污言秽语、在裴璋面前侮辱过阮窈的人,若是死了倒还算命好,但凡有口气在的,全被挖去舌头,嘴成了血淋淋的黑洞,再不能出诳语。
如今父亲已死,裴璋也不再依托裴氏而活,不必再像过往那样,处处非做个温文君子不可。这样阴狠的毒计险些就伤到她,倘若不是他放心不下,让重云暗中跟随,后果定是不堪设想。
他多年来自诩自持,可每每想及此处,心底的恨意就难以消除。
裴璋手下的人将残尸弃于山崖下,却不知是被哪个兵卫无意察觉了,最后此事也没有瞒过周彦。
二人再议事的时候,周彦望向他的眼神都与从前不同,目光里染上一丝惊疑。
裴璋面容苍白,神态却若无其事,仍是不疾不徐地向他交待军务。
*
阮窈昏昏沉沉卧在马车里面,半梦半醒间,下意识往自己身侧摸。
可惜她只抓了一手微凉的空气,紧接着就清醒过来。
裴璋已经有好几日都不在这儿,她心中难免不安,又无人能够诉说一二。重云虽守着她,却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极少露面。
阮窈也不禁会想,他身子当真还经得起这般折腾吗?那夜骤然晕过去固然让人发笑,可如今他不在身边了,她又忽地烦躁起来,再也笑不出。
思来想去更是坐不住,阮窈索性掀起车帘,探出脑袋想去瞧瞧外面的动静,就听重云在车外说道:“公子回来了。”
她很快跳下马车,重云似是本想要拦,然而见她着急,最后还是退了回去。
时气越来越冷了,沿路四野寥阔,入目处多是凋枯的树,脸也被这风刮得生疼。
阮窈快步朝外走,险些撞上一大群刚回营地的兵士。
他们牵着马,马上驮着一具血糊糊的东西,面目不清的头颅则挂在马鞍下,她只看了一眼,胃里就翻腾着犯恶心。
听闻前朝征战,兵将多以人头论功行赏,甚至用骨骸来修筑楼台。当今天子性情温厚,不至于如此,可倘若是敌军中颇为重要的主将谋士,尸首必然会被争相抢夺,甚至有兵士不惜为此大打出手。
阮窈立刻藏身于树后,低下脸去,不愿再看那残尸。
有路过的将士瞧到那抹裙摆,愣了一下,探着头就去张望。身旁人扯住他,粗声粗气道:“看什么?”
“有女人……”
“与你我无关,这是裴先生的爱妾,刚从外头被救回来,不可冒犯。”
听见裴璋的名字,起初探出头的那将士加快步子,也不再乱看了。
裴璋更过衣,才被身边将士簇拥着走回来。他扫到树后藏着的影子,停下步伐,眸光渐而变得柔软。
旁人也留意到了,有相熟些的低声哄笑两句,他也不恼。
见旁人陆陆续续走了,阮窈探头瞧了又瞧,才提着裙摆跑向他。
暮色昏黄,光线乍明乍暗,映照着她的面容,亮盈盈的眼好似夜风中的芙蓉,独为他而盛放。
见多了她见着自己便要逃,像此刻这样奔向他而来的样子,实在是少,故而裴璋难得没有上前,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走近。
阮窈有些不高兴了,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我来此处接你,怎的你瞧见我了,仍是一动不动?”
裴璋拉起她的手,温声道:“正因如此,才想着多看你一会儿。”
她被他手上的凉意激得一缩,裴璋意识到了,正欲松开,可阮窈所并没有抽出手,反是下意识回握住了他。
“将士们似乎很尊崇你。”她方才听见了外头的对话,那几人很快便离开了,果真连多看一眼都不曾。
裴璋并非武官,战事也与朝堂不同,出身高贵放在军营里,反倒更易招致偏见与愤懑,更莫说他性情淡漠,理应为武士所不喜才是。
他听见阮窈纳闷的话,看了她一眼,便猜到她的意思。
“算不得是尊崇我。”裴璋同她解释道:“将士们并不在意将领是何人,只期盼能够攻无不克、加官进爵,且伤亡愈少愈好。沿路来多是如此,其他小事便无足轻重。”
他语气平淡,说得却是极傲岸的话。
阮窈不由听得皱眉:“战无不胜……即便是神仙也未必能做到。”
说完之后,她又不禁后悔了。虽是实话,但也着实有些不吉。
然而裴璋却点了点头:“不错,胜败为兵家常事。”
直至回到马车上,阮窈忽然发觉他的手掌仍是凉的。她的温热并未能覆上去,反使得自己的手也有些冷。
她摸了摸裴璋的脸颊,只觉着他又消减了。
“既然叛军已是强弩末矢,你还不回洛阳吗?”阮窈忍不住问道:“你身上的毒不是还没有解吗?”
裴璋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揽抱住她,脸埋入她颈窝里,鼻尖还嗅了嗅。
忽然压下的重量让她身子向后一晃,他再开口时,嗓音轻得像是一声喟叹:“窈娘是在关心我吗?”
他话里倦意浓重,使得阮窈心里一软,用手臂撑住身子,没有去推开他。
“还未到回洛阳的时候。”
见他并未明确答话,阮窈没有吭声,思绪却渐而飘散开。如今性命暂且无虞,可一直待在军中,又怎是长久之计……
兴许是察觉到她的走神,裴璋有意用脸颊贴着她,轻轻蹭她的颈侧,又像小猫小狗一样嗅来嗅去。
鼻息拂过,肌肤略泛着痒意,阮窈怕痒,便向一旁躲,脸也莫名有些发红:“这是车上……你好不知羞。”
他笑了笑,与她额头相抵,眼珠黑润润的,眸底也漾着波光,却半分冷意也没有了。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
他嗓音清润,字字都好似浸着春雨,低低拂下来,缠得她耳尖发烫。
见她脸红,裴璋更是眼含笑意:“……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
阮窈原是因为他的肉麻而不自在,忽然听到这一句,忍不住小声嘀咕:“哪有人要做旁人的鞋呀?这真是……”
“有何不可?”他神色坦然,继而探手要去握她的脚。
阮窈不肯,一面躲,一面笑着要去踢他。
二人笑闹片刻,直至她脚尖不小心踢到车壁,差点疼得眼泪都涌出来。
绣鞋最终还是被裴璋脱去,踢疼的那只脚由他握在掌中轻揉着。
“你为何要躲?不然我怎会踢到车壁……”她不满道。
他语气略显无奈:“我并未躲。”
阮窈哑然了一下,又恼道:“破诗以后再不许念了。”
他笑了笑,低声哄劝道:“那便换一首好诗念。”
“不许再念诗……”
“那便不念。”
她还要再说些什么,很快又被裴璋俯身吻住。
*
肃州之围已解的好消息,在他们抵达盛乐前便传到了军中。
霍逸带着三万兵马前去增援,半路就先行派出几队轻骑暗中截下粮草,想方设法断了敌军的重要补给。
这场鏖战终结于八日之后,残余胡人仗着快马得以脱身,而何启却彻底成了弃子,再无任何倚仗,连同冀州刺史俱被射杀于城楼下。
这场反叛的结果像是一个笑话,可戍守于肃州的兵马同样伤亡惨重,百姓更不必说。
江山不论是否易主,首当其冲被碾为泥土的只有平民百姓。纵使反贼伏诛,千千万万条枉死的冤魂也永远回不来了。
还不等他们与驻守在盛乐城外的大军会合,重云先快马加鞭迎了徐医师过来。
而徐医师身后,还跟了一名高鼻深目的异族人。他头发是卷曲的棕色,身形颇为高大,且满面愤愤不平,对着重云则更是敢怒不敢言。
阮窈看到了,扭头疑惑地问裴璋:“他不是胡人吗?怎么会在这里?”
裴璋若无其事地道:“请他过来为我诊脉而已。”
见这胡人显是受了逼迫,阮窈忍不住摇头:“他并非自愿,又怎会尽心竭力?”
“无妨。”裴璋嗓音平静,纤长睫羽掩住了眸色,她瞧不出他到底是什么表情。
阮窈本想随他一同进帐,重云却忽然上前来:“阮娘子,你的兄长也来了。”
她闻言眼睛一亮,下意识就想着要去见阮淮。
裴璋看了一眼等在外头的两名医士,转而摸了摸她的头发:“去吧。”
“只是莫要走得太远,若是想我了,便回来寻我。”他笑了笑,神色温和。
阮窈记挂着自己兄长,应了一声,匆匆忙忙跟着兵士离开了。
第95章 并非是爱,也并非是恨
阮淮伤得不轻,那时卧病在床,只能留在营地里。后来知晓裴璋带着人手去寻阮窈,他恢复一些后又四处打听,才与徐医师一同来寻她。
二人各自经历一番磨难,好在都没出什么大事。
阮淮从前厌憎裴璋,然而如今说起来,至少没有再一上来就骂他。
“明知是陷阱,且兵马也无法带走,他还是按信上所说的位置连夜去寻你。”阮淮神色复杂地盯着阮窈:“何启阴错阳差死在了霍世子手里,而裴璋因为你以身涉险的事也到底瞒不住,这平叛的军功多半是要拱手让人了。”
阮窈沉默了一会儿,忽地问了句:“世子可知道这件事吗?”
阮淮颔首,如实道:“世子也万分焦心,战前仍在找人四处搜寻。只是那时军情告急,他必须要领兵去解肃州之困,抽不出手来。”
阮窈缓缓点了点头,这道理她自是明白的。
当初霍逸带她骑马出城,连与农夫谈起耕种之事都是十分熟稔。他比任何人都更为渴望结束战乱,边关百姓才可安居乐业。
“世子是最为关心战事和民生的人,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肃州城破……”
也只有像裴璋这样的疯子,才会为了留住她,亲手将匕首放入她掌中。也只有他,才会在大战前夕不顾性命,背离军队来救她。
提及到战事,阮淮皱紧了眉:“肃州之围虽解……盛乐却是难办了。长平王重伤卧病,手下兵马折损也不少,如今竟是原本平叛的大军在城外牵制胡人。”
阮窈也听说了敌军意欲攻打盛乐的事,只好安慰他道:“阿兄不必过于忧心,世子想来很快就会带兵回盛乐驰援。且胡人数月来败仗不少,气焰早不似从前那般嚣张,未必敢轻举妄动。”
他神色凝重地点头:“但愿如此。”
*
营帐内,裴璋神色平静,缓缓将绒毯重又搭在双腿上。
多罗摩沉着脸收回手,胡人汉语说得不好,咬字生硬,可任谁也能听出他的没好气:“没得救了,等死……”
话音未落,重云一言不发抽出佩剑,多罗摩只听耳边嗡的一声响,惊吓之下险些咬破舌头。
“照实说便是。”
重云听见裴璋发话,才冷着脸松开剑。
多罗摩愤愤然看了他一眼,小声道:“这毒没药,寻常人撑不到三年。你这六年用各种法子吊着命,可气神早是耗尽了,神仙也难救。”
“有解药则另说。不过……”多罗摩冷笑,“七年前那一战,高定城池几乎被你们那位长平王捣毁,药方自此绝迹,杀了我我也变不出。”
他被带下去之后,重风慢慢在榻前蹲下,还未开口,眼睛已是有点红了。
“这胡人的话真假难辨,可不论如何,公子应当回到洛阳去。北地过于冷寒,不适宜养病,且回了洛阳,总还能找着未曾请过的良医……
亲耳听闻医士对自身不久于世的判词,于裴璋而言,并非是头一回了。他示意重云起身,却没有应答他的话,而是若有所思地望向帐帘之外。
已是小雪时节,今岁却迟迟未落雪。如今再想要回洛阳,时间也早是不够了。
“我不会回去。”裴璋低垂下眸,因着消瘦,下颌的棱角也愈发分明了。
贯来的风雅随之消减,且唇边毫无笑意,清隽的眉眼便透出几分凌厉之色。
相较于留在此处,回洛阳才当真是安然等死。然而此回只能以命相搏,是输是赢,他也不得不仰仗着天意。
裴璋不顾自己身边脸色苍白的两个侍卫,而是留下徐医师在帐中。
他沉默了许久,徐医师越发忐忑,手心已然湿透了,才听见他缓声道:“可有何种汤药,一旦咽下,便会使人尽可能不痛苦地快速毙命?”
裴璋往日出言,总是简明的,并不容人质疑。如今语气温文,竟是带了几分少见的犹豫,似是有何心事,正犹疑不决。
徐医师心里一惊,几乎以为裴璋是要自戕,猛地仰起头看他。
榻旁帐幔的暗影投下,恰落于他眉眼间,像是覆了一层阴云。
被他目光锁住,徐医师忽然又感到几分不寒而栗,不敢再多言,而是深吸口气,低声道:“禀公子……卫胡边境生有一种草,名唤落回,效用便是如此。”
裴璋漆黑的眼望着他,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道:“是吗……”
*
叛军一事平息之后,裴璋便很少再出现于人前了。
军队有条不紊地向盛乐进发,除去某些必须由他裁断的军务,剩下的时间,阮窈哪怕只是一刻不在,他也要打发了人来寻她。
阮淮同样在军中,阮窈时常会去同阿兄待在一处,然后就会见着裴璋的人也跟过来,像木头桩子般杵着等,却也不敢出声催问什么,就眼巴巴瞧着她。
阮淮见此面色便是不好看,低声拉过她问道:“他可有强迫你?”
“并不曾有。”阮窈如实说道。
“我从前随阿爹去洛阳,倒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瞧着还是仰之弥高,可如今只觉得此人过于阴冷,与你实在是万分不般配。”阮淮摇了摇头,即使知晓裴璋对阮窈有相救之恩,仍是忍不住去劝妹妹。
阮窈听完,眨了眨眼,也不禁回忆起头一回见着裴璋的时候。
那时摘折花枝辛苦制香,想要以此攒些银钱,她时常是忍着怨言在做。后来因为折花而遇上漫天大雪,冻得四肢发麻,便只好缩在存竹楼的檐下避雪。
天地间一片静谧,他随着茫茫雪色执伞而来,神姿高彻,犹如风尘之外的人。
她当真没有想过,自己会与他纠缠至深,以至于单单用爱或是恨都无法再说清。
想及此处,阮窈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她回去营帐看他的时候,还隔着有段距离,便瞧见裴璋竟也出了帐,似是正在道旁等她。
入冬后的风一日寒过一日,若无必要,他是极少站在外头的。此刻身上披了件深青色的厚重氅衣,一张脸因为寒冷,远远瞧上去也是苍白如玉。
这半月来,裴璋的身子实在不大好。她依稀记得,去岁冬天他也是病了一大场,然而眼下并非是在洛阳,他整日病恹恹的,自己跟在他身边,自然也欢喜不起来。
裴璋也望见了她的身影,随后向她走来。阮窈不由加快了步子,待跑到近前,才有些埋怨地说道:“你怎的出来了?”
裴璋像是并没听出来阮窈话里的怨怪似的,拿黑润润的眼睛望着她,轻声道:“窈娘说好陪我午歇,可醒来之后你便不见了,我自然要来寻你的。”
他如今总是好声好气与她说话,再不像从前那般不容商榷。可阮窈却时常觉着,他这是捏住了自己的命脉呢,就像生病的稚子,总要比调皮时招人怜。
二人一同进了帐,裴璋在榻上坐下,微仰着头,又伸手扯她衣袖。
他眸中映着情动,阮窈面颊随之发热,顺着他的手俯下身。
今日有洛阳而来的信笺被送到营地,是陆九叙所寄。阮窈十分好奇,裴璋便将信交由她来拆读。
她接过信简,正要打开封泥,重云先送了汤药进帐。
“这苦药每日灌下去,怕是没病的人也要喝出病了……当真有用吗?”阮窈闻见这药味便忍不住皱眉,抬手在口鼻旁扇了扇:“那胡人大夫我瞧着总是不大靠谱,前不久还偶然撞见徐医师与他闹口角,也不知道叽里呱啦在吵些什么……”
裴璋若无其事咽下药,连眉头也不曾拧一下,闻言笑了笑:“他们师从不同,用药手法也差异颇大,有争执再寻常不过。”
阮窈已经知道他体内的毒与胡人有关系,心中多少也寄着些希望,便不再多说,展开手中纸张。
叛乱如今已算是平息,然而胡军像是烧不尽的野草,时气愈严寒,他们愈会为了抢夺冬衣粮草而疯狂暴戾。
边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洛阳也实在没有什么好消息。
两个月前,年仅七岁的八皇子因病夭折。陛下为幼子哀恸,亦为战事而焦心,入冬后染上了风寒,龙体至今仍不大好。
三皇子死了幼弟,却恍如无事人一般,甚至还偷偷新纳了侍妾,因此惹得陛下大发雷霆,自此更是重用起四皇子。
阮窈念至此处,亦觉着这位三殿下十分荒唐,眉头随之蹙起。
裴璋瞧出她的不悦,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却凉得阮窈又是下意识朝后一缩。
他手指缓缓收紧,眼睫颤了颤,没有再碰她。
“裴琪……”阮窈双眉越皱越紧,一目十行地扫过余下字句,忽然冷笑道:“你这堂弟当真是心术不正,恨极了你。”
“发生何事?”
她看了一眼裴璋苍白如纸的面色,又有些犹豫起来,不知要如何开口,便将信递到他手上。
洛阳忽然有传闻不胫而走,说的正是裴璋弑父一事。不论是裴筠临死前留的那布条,还是裴璋那时在道观里禁足,都被人大肆添油加醋,连同他与阮窈的诸多旧事也一应被重提。
陆九叙设法调查过,得知流言皆是由裴琪让人传出,显见得是要毁了裴璋的名声,连家族颜面也不顾了。
阮窈盯着裴璋身边还未来得及被收走的药碗,心中忽然为他感到不平。
倘若父母生来便是如此,难不成就要为了所谓孝道而千依百顺。是他父亲对他出手在前,非要说,也不过是棋差一着罢了。
裴璋面色如常,慢条斯理又将信折好,显见得并不在意这些,反倒又来安抚她。
帐中点着火盆,烤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二人又小声说了许多话,阮窈渐渐有些犯困,眼睛也睁不开了,不出一会儿,便伏在榻旁,手臂枕在脸颊下面,睡得呼吸均匀而轻柔。
裴璋本想抱她上来,然而见她睡得香甜,索性取出纸张,提笔描画她的睡颜。
他心神专注,故而画得很慢。
直至有血嘀嗒一声,落在纸张上。
裴璋顿了顿,眼睁睁便看着猩红的血渐而扩散开。
不多时,又是一滴。
第96章 “你爱我……只爱我,也只能爱我”
阮窈正在睡着,几滴液体乍然溅到手背上,还微微发着热。
她皱了皱眉,睡意惺忪睁开眼,猛地望见一片刺目的血红。
画卷垂落在榻上,笔墨被血污得什么也瞧不清了。裴璋竭力想要转过身去,然而他撑在卧榻上的手臂发着抖,仍有血不断从口鼻中涌出,将指缝和手背也染上殷红。
阮窈愣愣看着,脑袋里一阵发空。她下意识想要给他擦,手指却止不住地发颤。
“怎么回事……”
裴璋有些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要如往常一般来安抚她。可不待碰到阮窈,他上身便脱力似的朝她栽去。
她紧紧抱住他,衣裳和发丝上也很快沾上腥热的血。
重云带着徐医师赶过来救治,阮窈苍白着脸,成了此处最为茫然无措的人。
只是不论自己怎么问,他们都是守口如瓶。她站在榻旁,眼底忍不住变得模糊一片,也分明瞧见重风重云与她一样,同样红了眼。
不好的预感一点点被放大,几乎瞬时就淹没了她。
阮窈当夜便在暗处拦下徐医师,见他不说,她也顾不得那么多,掏出防身的匕首就逼问他。
徐医师与她也算是熟识了,谈不上害怕,又瞧见阮窈泛红的眼,就止不住叹气,还是对她说了实情。
“原先指望那胡人大夫,可没有解药,他也是束手无策。如今想法子用各种药吊着命,大概是药性过于凶急了,才引得公子吐血……”
阮窈十分安静地听着,忽然问了句:“他早就知道了?”
然而不待话音落,她又觉着自己所问不过是一句废话。
徐医师也被她问得一愣,不明白是何意。
阮窈嗓子发涩,喉间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还有多久?”她哑声问道。
“……不出一月。”徐医师低声答道。
*
裴璋早前便决意要去军中,如今病中昏迷,旁人也不敢不按他的话来办。
直至抵达盛乐,他中途被人灌药,才恍惚醒过来。发觉守在身边的人并非是阮窈,裴璋头一句话便是哑着嗓子问她。
阮窈得知裴璋醒了,也还是缩在阮淮身边出神。她面色发白,手指紧攥住衣袖,不知是在想什么。
重云如今守在裴璋身边寸步不离,而重风性情温厚,见她连去也不肯去,只得憋住满腔怒火离开。
阮窈心中憋闷,谁也没有说,就独自出了门。
正值数九寒天,地上结了许多霜冻,连河面也浮着薄冰。
她裹紧斗篷遥遥望向远处,入目所及,天地皆是一片灰白。
城中氛围不算安定,百姓们也都知晓大战将临,人人脸上都是惶惶之色。
按说盛乐位于大卫最北边,城内居民见多了交战,不至于如此惊慌才是。可多年镇守在此的长平王病重,无法再指挥军士,更莫提霍逸还带了兵马支援肃州,如今仍未回来。
百姓们犹如失了主心骨,这样冷的天气里,仍有不少人聚集在庙宇中。
庙里烟熏火燎,人人虔诚跪在拜垫上,垂着头不断低声祷念。阮窈只不过待了一会儿,便满耳都是如是我闻,仿佛连衣袖也跟着沾染上佛门香火。
高台之上的佛像镀了金身,低眉垂眼,正微笑着俯瞰人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众生无一不是在烈火中受种种锤炼,兴许未能等到百炼成钢的那一日,苦难就会先一步降下。
周遭念诵经文的声音像是不断浮沉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淹过她,拍打着她的双耳。
阮窈立于周遭俯身跪拜的人群中,忽然想起徐医师的话——他说裴璋已然时日无多,或许再过上几天,便药石无医了。
她见过太多回他病弱的样子,却从不觉得他当真会死。像他这样机关算尽,又目空一切的人,怎么会容许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
她那时颤着手指,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纸张。画上所描之人被血污得模糊不清,却一眼便知他是在画自己。
这抹浸染而开的猩红无法再从她脑中抹去,都在梦中都要缠绕着她。
裴璋当真是个可恶至极的骗子,连死到临头也不对她讲实话,从前竟还好意思大言不惭地指斥她……
阮窈咬牙切齿,不断在心里咒骂他。直至一阵冷风刮过,还未燃尽的香灰随着风吹到她脸上。
她鼻尖通红,眼睛也被这风熏得发酸。
“骗人精。”阮窈抬袖去抹眼睛,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
说不清是了为什么,她在这庙里待了许久,直到天色有些昏黄了,才转身想要回去。
刚出庙门,她就一眼瞧见了街边停驻的马车。阮窈步子顿了顿,没有停下,只当自己未曾看到。
重云快步追上她,低声道:“上车。”
她低头加快脚步,不理也不睬,重云却不与她多说,一声不吭就拦腰把她抱起来,迫着阮窈上去。
“放开——”她自然是不肯,恼怒地去挣,紧接着便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窈娘……”往日最熟悉不过的两个字,如今听着却十分虚弱,央求似的低低唤她。
她挣扎的动作不由一滞,紧接着就被抱进车里。
裴璋发丝披散,连梳都未曾梳,身上的衣袍愈显宽松,就这般斜斜靠在马车中。他面上透着股苍白的病色,正勉强朝她撑出一缕笑意来。
车帘随之合上,这一片狭小空间,唯剩下她与他彼此相对。
“窈娘……”裴璋俯身欲来拉她的手,阮窈下意识向后避让,他身子随之晃了晃,便往一旁倾去。
她终究没能眼睁睁看着,只得伸手去扶住他的臂。然而阮窈指尖不断发颤,纵使隔着衣衫也无法掩饰。
见她如此,裴璋缓缓靠在她肩上,虚弱嗓音里能听出几丝哀怨:“纵是同我置气,也莫要离我这般远……”
阮窈胸口起伏了几下,红着眼问他:“那我且问你——你为何要瞒着我?”
他沉默片刻,话语里带着无奈:“……我自知本就未必能留得住你,若再时日无多……恐怕你兄长亦不会许你待在我身边。”
阮窈愣愣地听完,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
“世上怎会有像你这般自私至极的人……”她心里生出一股悲愤,可吐出的字却渐而转为哽咽:“你不是曾说过,定然会寻到解药吗?若你寿数将尽,为何还要想方设法令我……令我对你……”
裴璋直直盯着她,漆黑瞳仁里覆上雾蒙蒙的水气,毫无气血的嘴唇也动了动。
随着话语,她眼底渐渐氤氲出泪花。
“对你……动情……”眼泪顷刻间滚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任凭过往再如何神姿高彻,他这回病下来,也折损得只剩憔悴了。
裴璋分明不是个好人,可她却如此真切地为他感到哀恸。他的生命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渐渐消逝,而阮窈的心尖上,也像是被什么凿出空落落的洞,冷风呼呼往里刮,疼得她连肺腑都在颤抖。
她不想再哭,因为过去已然为他哭得太多。于是她默不作声抹去眼泪,可紧接着又有泪珠往下落,温度近乎于滚烫,更令她收不住泪意。
听闻动情二字,裴璋瞳孔微微一震,所有的动作都顿住了。他抬起眸,笑意从眼中溢出,连睫羽都似乎颤动得有几分欢欣。
“你爱我……”他嗓音轻柔,近乎像是某种满足的喟叹。
“那又如何?”阮窈抹着泪,怨愤无比地盯着他:“我是对你有了情意,可情意是世上最不要紧的东西。”
“等你死了,又怎还能管得到我……恋慕我的郎君从来都不少,我会忘了你,再嫁给旁人。我会与别的男子生儿育女,还要携着他去给你祭扫……”
阮窈终于忍不住了,嘴上说着刻薄的话语,可眼泪却不断往下落,最后喉头哽得再发不出声来。
她是到了这样的时候,才恍恍惚惚明了过来,原来自己也是喜爱着他的。可她不该喜爱他,也不想喜爱他。
于是她尝试去追溯这丝让她感到羞耻的情意,最终却是徒劳无果。似乎是由记忆而生,却又不知所起,就这样隐晦而坚实地扎根在心中。
纵使他根本就不是彼此初见时那个端方君子,纵使他手上甚至沾有自己父亲的血腥,纵使他的算计让她一度恨不得他去死……
可往事不可追,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她的确希望他好好活着,而不是死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冬日里。
裴璋的指尖发颤,冰凉的指腹不断拂去她的泪:“你不会。”
“窈娘……你不会另嫁他人,也不会与旁人生儿育女……”他嗓音低哑,一遍又一遍地缓声复述着。
裴璋的眼尾也随之发红:“你爱我……只爱我,也只能爱我。”
阮窈眼泪渐渐停了,听见他不断自语,抽噎了一下:“……疯子。”
他没有否认,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这一生短短二十余年,实在没有多少愉快可言。他过去从不觉尘世有何值得眷顾,可如今却也贪恋起眼前这温暖来。
如今见她伤心至此,这不舍更是浓烈了数倍,永不愿与她分离。
若能活下去长相厮守,自然是他心之所向。可倘若不能……
裴璋轻抚着阮窈的发丝,极缓慢地闭了闭眼。
而搁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正微不可见地发着抖。
第97章 唯有她……才肯怜惜他
两日之后,城中忽然下起罕见的大雪。雪势纷乱宛如鹅毛,风霜也像刀剑一般逼人。
不到三日,连河水也全然冻住,天地间唯余一片惨白。
这场白灾来得猝不及防,又急又快,信兵也恐是死在了外头。
霍逸早就领兵想要从肃州折返,沿路却多番不顺,一直遭受异族兵士伏击。如今雪路难行,就此与城中断了联系。
援兵久久不至,北下的胡人与其他异族兵马本就倚靠帐篷而活,可帐顶承受不住这样的积雪,渐渐有人被陆续冻死。
他们原先还忌讳着长平王父子,而今一个重伤,一个被雪拦截在外无法增援,很快就在这场大雪的催逼下举兵攻打盛乐。
守在城内的兵士尚有容身之处,可外头苦寒之至,没有柴火与冬衣,他们战败是死,不战也是死。这一腔怨气与恐惧都化为滔天战意,疯了一样地要攻下这座城。
大雪约莫是在裴璋预料之中,他早前便让人备下草木灰与池盐,如今用来化雪,以免影响军士走动。
粮食他也在战前就下过令,让百姓设法囤积,连庄稼也迅速覆上了落叶干草,以*免被这酷寒霜雪所冻坏。
在这兵荒马乱之中,除去缥缈的神佛,人人都会试图去寻找一个可以仰赖的人。
从前是长平王,如今又自然而然变为了裴璋。不论是因着他的出身才能,亦或是以上从容不迫的种种举措,仿佛只要他仍留在城中,援兵就一定会到,这座城池也不可能被轻易攻破。
即使裴璋北下……本是为了平去冀州之乱,而非是抵御外族。
长平王是霍逸之父,他年岁不轻了,去岁遭遇伏击,一条腿都被马匹生生踏断。他知晓霍逸因为驰援肃州而带走大半兵马,眼见着是赶不回来,纵使无法站立,仍是穿起戎装让人扶着去城楼。
不待登上去,长平王就见到了同样不能行走,被迫坐在轮椅上调兵的裴璋。
二人目光相触,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蓦地发青,连嘴唇也颤了几颤。
裴璋消减得几乎是形销骨立,脸色苍白如雪,神色却仍是平静的。
长平王紧紧盯着他,以为他会与自己说些什么。可他良久都沉默不语,只是垂下眸,望向远处如同黑云般的异族兵马。
在裴璋的谋划之下,卫军以寡敌多,击退异族两万兵马。可经此一役,卫军同样是伤亡不小,若援军无法赶到,形势只会变得愈发艰难。
城楼下冷硬的积雪被鲜血所浸透,远远望过去,赤红一片。军士的残肢无法收敛,先是被冻成青白色,渐而变成泛着紫红斑纹的冰尸,密密麻麻堆积着。
裴璋连续两夜都没有回来,阮窈不敢去城楼附近,甚至开始害怕出门。
一旦想到他本就没有多少天好活,仍要为了战事不断抽离自己的生息,她的心肺就犹如插进一把刀,胸中随之被搅得血肉模糊。
阮窈再一次见到裴璋时,他身躯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郁的倦意,似是想要对她笑一笑,可却连话都说不出来,便昏睡过去。
他们并没有放弃,徐医师和多罗摩如今就住在隔壁屋子里,一旦裴璋有什么事,便可以立即照应到。
种种汤药仍像流水一般送进来,她心底里也总还抱着一丝希望,想着也许哪日睡醒,他的病就好了。她也绝不会承认,昨夜梦中,也是这样一个寂静的雪夜,而他就靠在她怀里,悄无声息地死去。
阮窈没有法子睡安稳。夜半时分,她听见裴璋在低低呓语,立时就醒了过来。
“是哪儿痛吗……”她轻摸了一下他的脸颊,想要如他以往安抚自己那般安抚他。
可裴璋似乎只是说梦话了。他蹙着眉,嘴唇微动了动,嗓音沙哑而模糊。
“窈……”
她听清楚了,眼眶微微发热,嗓子里好像堵了什么东西,又涩又苦。
翌日再醒过来时,阮窈下意识就朝身侧摸,可卧榻边竟是空落落的,哪里还有他。她心里一惊,连忙爬起来,连鞋袜也没穿好,便跳下床去寻他。
匆匆推门跑出去,她正欲出声呼喊裴璋的名姓,就在廊下望着了两个人影。
院外风摇庭树、雪下帘隙,碎雪在石阶上凝住了,像是落了一地细白的花。
重云一身玄衣,正蹲在轮椅前,仰脸与轮椅上的人说着什么。
裴璋静静地坐着,薄雪映着他一袭淡色衣袍,浅浅淡淡的白,仿佛轻呵口气,这身影便也要随着细雪消融了。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裴璋侧目,漆黑眼眸里浮出一抹笑意,示意重云推他过去。
阮窈见他动,下意识便迎上去。然而她许是才醒不久,不知怎的,刚跑下阶梯,便感到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
徐医师说,阮窈只是寻常发热,恐怕前两日受了冻,加之心神不宁,夜里又没有歇息好,这才一时间昏了过去。
她睡着的时候尤为安静,身子在被褥里窝成一团鼓包,满头青丝贴着侧脸,柔柔倾泻而下。
裴璋脸上那抹慌乱逐渐褪去,心跳也渐而沉下来。
他有些费力地俯身,想要抬手去抚她的脸颊。然而想及自己手指素来冰凉,她却还发着热,裴璋指尖一顿,又向回缩去。
“公子……”徐医师嗓音压得极低,告知他道:“前些时日公子所需的毒药,已经制好。”
裴璋垂下眼,缓缓接过他所递来的小巧瓷瓶。
“此药……可苦吗?”
徐医师怔愣住了:“这……属下、属下也不知。”
话音落后,他亦失笑自嘲,只觉着自己如今也是糊涂了。
阮窈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不断在旁轻声交谈。她蹙了蹙眉,想要凝神去听,然而又实在困倦得很,只得把脑袋埋进被窝里。
说话声停了,而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终是没有在睡着。
察觉到阮窈醒来,裴璋轻声唤她:“可觉得好些了?”
她没有立即出声,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我梦见阿娘了。”
阮窈撑着手坐起来,面颊因病而泛着一抹红。
“是美梦吗?”
她抬起眼望着裴璋,眸中像是覆着一层雾气,水盈盈的:“嗯……我与阿娘在琅琊郡那座老宅子里,我爬去树上摘果子,不小心摔着了手。可那果子酸涩极了……最后只好全扔掉。”
阮窈说到一半就笑了起来,眉眼微微弯着,脸颊上的红晕也仿佛更深了。
裴璋盯着她的笑容,沉默了一会儿,柔声道:“窈娘……可有什么心愿吗?”
她病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闻言只是晃了晃头:“……故土难离……等战事结束了,我要回家。我要回琅琊郡。”
他手指忽地蜷在一起,还不待开口,又听阮窈闷声道:“那日我在寺庙里……旁人都在挂祈愿绸,我便也去挂了。本来想多挂几条,那僧人却不许……”
提起心愿,阮窈似是有些不乐意,小声向着他嘀嘀咕咕。
她还病着,服过药后,很快又裹着被褥,沉沉睡去。
裴璋低声向重云交代了两句,他闻言一愣,几乎要以为是自己耳误。
临出门前,重云面色实在不好看。出屋对着满眼的雪,他慢慢摇了摇头。
……公子真是疯了。
重云依照吩咐的话,去了那座寺庙,将所有许愿绸都摘了下来。他并不识得阮窈的字,只得带回去交予他。
天光既黯,房里的白炉子火光映照,天地间一片静谧,仿佛焦灼的战事也暂且远离了。
裴璋细细看着这些红绸布,不知翻了多久,才挑择出写有阮窈字迹的那一张。
他低下眼,专注地去细辨她所写下的每一个字。
然而这红绸上最先所写的……竟是他的名姓。
随后还跟着一排小小的字——
“长命百岁,无疾无痛。”
炉子里传来轻微爆响,火光映入他的眸,明暗起伏。
裴璋手指慢慢收紧,几乎要把这红绸捏出褶皱来。然而他直勾勾盯着这两行字,忽然又小心翼翼,抬手重又展平。
好似这并非只是绸布,而是某种如珠如宝的珍稀之物。
他心中像是多了一根瞧不见的丝线,紧紧缠住心脏,微微有些麻,却很酸涩。
裴璋仍记得初回见她时,女子淋了满身的细雪,正从檐下探出头瞧他。一双小鹿似的眼,黑白分明,并无羞涩,反倒透着几分古灵精怪。
她说自己鞋袜湿了,他那时眸光微微一凝,便极快地移开。
那座山上有许许多多座佛像,千百年来高坐神台,却并未给予他的母亲一丝垂怜。
也未曾给予他。
唯有她……才肯怜惜他。
裴璋在火炉旁坐了半晌,直至听见阮窈在唤他。
他轻轻抬手,将徐医师给的瓷瓶掷入火中。
*
这场大雪漫无边境,似乎不会再停了。
敌军暂时还未攻进来,可城中伤兵愈发多,严寒使得万物萧条,甚至有兵士在失血后活活被冻死。
整座盛乐仍在苦苦等着援兵,但四下除了寒冷的冰雪,就只剩敌方乌压压的兵马。死在城楼下的人越来越多,尸体冻久了,肌肉比冰还要脆,甚至稍一触碰便会折断、破碎。
剩余不多的将士人人面带冻伤,手指冻得红肿溃烂。无望与苦战使人心变得脆弱,一触即溃,再没了剿灭叛军时势如破竹的锐气。
薛将军一路跟随裴璋,即便从前不知他有重病,如今却人人都能看得出来。
“援兵不至……这座城池只怕是守不住了。”他神色惨淡:“裴先生本就是为平叛而来,若是……实不值得。如今可还有留在城中的必要?”
裴璋没有说话。
这兵士是由他从洛阳领出,如若他退……兴许不出三日,城池必破。
“将阮淮带到此处来。”
薛将军离开后,裴璋低声告诉重云。
鏖战多日,阮淮的模样也好不到哪儿去,整个人筋疲力尽,额上不知是被何物所伤,血渍有些吓人。
见着裴璋,他脸色仍是不好:“找我过来所为何事?”
裴璋嗓音微弱,似是连发声都显得费力了。
“我会让重云将阮窈送回洛阳。”说完这句话,他停了一下,侧过脸咳了几声:“你……可要与她一起离开?”
第98章 以情入道
他当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毒药本也是为她而备。
在他死后,凭着她的性子,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渐渐忘了他,再与旁人恩爱结发。
他曾爱怜无数回的红唇,会向另一个人索要温柔。水盈盈的眼,也无法再望向他。
万般情绪侵袭着他的灵台,令他几乎嫉妒得发狂,眼底也随之猩红一片。
若他注定埋骨于此,她又何必要离开?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她既属于他,彼此就应当血肉相依、永不离散。
只是……当真走到这绝路前,裴璋又忽然觉得不舍。
黑夜与白昼不断交替,他却没有一刻不在被这副身躯所折磨。无法好好活着,更不甘心就此等死。
一切皆是虚妄,他更是不信什么九天神佛,可笑至极。
然而如今却有一个同样不信神佛的人,为了他而傻乎乎执笔跪拜,许下近乎荒诞的祈愿。
长命百岁,无疾无痛。
漫天神佛恐怕无法降下这样的垂怜,更不会回应她分毫。
可他的胸膛内一片温热,这毒——大抵是已经解了。
她便是他唯一的药。
世人有以身入道,也有以死入道,他或许……是以情入道。才甘愿成全她,将她所求的一切都拱手奉上。
*
阮淮不肯离开,自愿要留在城中与百姓共进退。
裴璋神色平静写完手札,将从不离身的私章、佩玉等物交予重云。
他须得为她安置好余生。
面对数万胡军也未露一丝难色的裴璋,此刻却紧皱着眉:“若江南叛乱已平,便离开洛阳。”
倘若他所料不错,洛阳也未必会太平……她无法掌握政权,能够远离那些士族,未尝不是好事。
“遇上棘手的事,就去寻陆九叙。”他虚弱极了,可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只是不断哑声将所有安排告知重云。
阮窈服了安神药,正被裹在斗篷里,安然睡着。
重云将她抱到裴璋面前,他垂下眸凝视着她,轻轻摩挲她的发丝,想要铭记这乌发从指缝间穿过的触觉。
她羽睫轻覆,秀气的眉微微蹙起,脸孔还透着几分粉红,是难得的恬静。
裴璋不由笑了笑,极轻地,在她发上落下一吻。
窗外的雪仍在下着,阮淮慢慢红了眼。
重云抱起阮窈离开。她所穿衣裙和斗篷皆是浅云色,裙裾松松散落开,轻微晃荡着。
裴璋安静地注视她,直至他们渐行渐远,再望不到。
他别过脸去咳了几声,然后拭去唇角的血,缓缓闭了闭眼。
*
如今城池被围,城外有不少敌军的营寨,想要再乘马车出城是不可能了。
苦战多日,城墙都被破坏了不少,要绕开最为关键的城楼,也唯有毗邻冰河的南门可冒险一试。
重云择出最为精良的马匹,深夜见机出城,一小支守卫随后掩护。
阮窈昏睡中也被马颠簸得不住皱眉,而后低吟几声,更往他怀里缩。
骏马疾驰,重云终是忍不住回头,极快看了眼渐渐远去的城池。
紧接着,他手指紧握缰绳,眼中浮起一抹若隐若现的水光。
阮窈再醒来时,已是三日后。
冷风吹在脸上,仍像是锈钝的刀子在割,可雪却停了。
马匹沿路奔离盛乐,途中换过一次马,他们已然快要抵达平城。
重云的面颊被冷风吹出冻伤,嘴唇上也全是干裂的皮。他没有要瞒着她的意思,寥寥几句便将前因告知。
阮窈愣愣听着,脑子里好似被人塞了一团乱麻,连口齿都不利索了:“就……就我和你?”
他没有说话。
阮窈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恍恍惚惚回过身,目力所及之处,厚重的阴云低低坠下,山峦也一片死寂,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了。
慢慢有眼泪掉出来,砸到重云的手背上。
他默不作声给她抹去,低声道:“天气太冷,你在外面哭,脸会冻坏的。”
她呜咽着,将他抱得更紧。
*
连绵战火使得这片土地无法喘息,曾有的秩序被毁去大半,盛乐始终没有消息。
阮窈每日都在默默祷祝。
祷祝风雪会停歇,增援也会如约而至,救这座城池于水火中,也救她最亲近的人……于水火中。
直至积雪融尽,他们终于在晋阳听闻到军报。
盛乐历围二十日,裴璋领着一万不到的残兵抗敌,最后无计可施,只能呼召城中老少男子皆以农具御敌,两军死伤无数。兴许是上天眷顾,雨雪在城破前终于止息。而后因为风雪延误的援兵自肃州赶来,最终大败胡军。
不计其数的人在这个冬天死去。
洛阳裴氏的长公子本就身患重疾,加之连日操劳战事、油尽灯枯,殒命之时,仍身处城楼上。
“当真是让人扼腕,这般举世无双的人物竟死在盛乐……朝中是无人可用了,陛下明知这裴公子是病弱之躯……”
“你说话可要仔细着,人死不能复生,战事眼见也是要平息了,还说这有何用?何况这些世家中人尸位素餐已久,本就该担起重责……”
重云眼眶泛红,听着这二人似乎知晓得不少,起身就追上去想要再问。
阮窈呆呆地坐着,总觉得是自己耳朵听岔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瞧见重云追出去,她也精神恍惚地跟着,却在下阶梯时脚下一空,右边膝盖狠狠磕在地上。
她整个人都摔麻了,木然着无法站起来。
重云扶她时,阮窈四肢发僵,整个身子都靠在他怀里。
“我不相信……”她嗓音嘶哑。
察觉到她手臂在发抖,重云只当阮窈是伤心过度,也垂下头去抱住她,说不出话来。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让自己等死。不论是谁要杀他,他都绝不会甘愿赴死……他总会有办法的。我不相信……”
她鼻音很重,声音几乎哽咽了,似乎在强忍着什么。然而说完之后,重云感到阮窈连肩膀都在抖,温热的湿意缓缓在他衣襟上晕开。
可他此时喉间发涩,也无法张口去安慰她。
他红着眼,脊背弯下,扶住她的手掌不由自主发颤。
*
人道洛阳花似锦……偏她来时不遇春。
重返洛阳城,阮窈的心境天翻地覆,再与过往不同。
她从重云口中得知,阿娘曾在弘农郡染上疫病,这才被裴璋接至洛阳。而阿娘养病的那阵子,也正是自己不顾一切逃往北地的时候。
好似是某种轮回。
他再也不会来抓她,她也不必再逃,这不是自己曾经求之不得的吗?
她想起那时在燕照,自己阴错阳差为他挡过一剑,裴璋起初约莫也是不在意的。
后来她对他只剩畏惧和厌恶,他却又总是揪着此事不放,无数回在床榻上摩挲、亲吻那道疤痕。
如今,她才忽然有些明白了。
原来于人心而言,最珍贵之物——是已失去。
她绞尽脑汁去回忆他的坏,可却只想得起些好时候。
譬如雨天里永远斜向她的那柄伞,譬如坠下马车时,护住她的那只手臂。
又譬如她发热的那几日,帘外是静谧的雪,屋中红泥小火炉,裴璋执着她的话本,坐在榻旁轻声念给她听,眼眸里含着幽幽笑意。
种种只道是寻常的过往碎片,如今都成了吉光片羽,只极偶尔的入梦来。
然后……永不复现。
阮窈膝上摔出两道破口,流了许多血,连里衣也浸湿了一块。赶路多有不便,她便闷不吭声地忍着,直至那条腿没法子弯曲了,才被重云察觉到。
重云为她处理伤口,见到高高肿起的患处也是心里一紧:“为何不说?”
“没有伤着骨头……并无大碍。”阮窈脸色苍白,鼻尖又透出微微的红,话语坚毅。
重云从未见过阮窈如今的样子。
伴随着裴璋身死,他们同样无从得知阮淮的下落。过去那个时常撒娇使性的小姑娘,好似一夜间失了踪影,怎样都不觉着苦,只一心想要回洛阳。
从犹如炼狱的北地回到洛阳,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中是风沙与浓腥的血,而洛阳城中冬雪渐消,道旁杏树发出尤带几分娇怯的新芽。待到春来,枝梢杏花如雪,定是极美的景致。
回去曾住过数月的宅院,侍者告知阮窈,她的阿娘去了西街听戏。
她筋疲力尽坐下,相较起阿娘的闲情,她与重云一路多是餐风露宿,此刻与野人无异。
沐浴更衣后,侍者将她膝上伤口另行包扎好,便退下去了。
竹帘错落着垂下,日光映过来,筛出一地虎纹形状的光斑。
木柜上放有玉白色的小瓷盆,其间植着四季海棠,花蕊摇曳。
阮窈一动不动坐着,盯着这盆花。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裴璋……竟也在他屋宅中放花了?
她眼眶发涩,慢慢地眨了眨眼。
祁云很快被人请回来,一见着她便嚎啕大哭,比上回还要伤心。
阮窈眼睛也发红,却到底没有随她一道哭得天荒地暗,而是拍着背心安抚她。
“阿娘,没事了。”
重云没能安心歇息,很快就按照裴璋指示将一切都办好。
得知裴璋所留给她的远不止是重云,阮窈茫然了片刻。
他们许久前的确谈论过屋宅,可……那不是笑谈吗?
除去少数属于裴氏的宅院,剩余权属归为她所有的宅子,约有八座。
五座在洛阳及洛阳四郊,江南亦有几座,住下十个她也是绰绰有余。
而裴璋从前置办的商铺良田,如今也已办妥,尽数交予给她。
也许琅琊郡的老宅她是回不去了,可从此以后,她也不必再寄人篱下、四处流离。
阮窈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有些无措:“可我……我不懂商铺该如何经营。”
“这些事宜多年来是由公子心腹在负责,往后他会效忠于你。”重云静静看着她:“只是……”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公子还说,若你愿意花心思研习,凡事都握在自己手心里,那便更好不过。”
阮窈紧紧咬着下唇,眼中忽地缀满了泪。
第99章 至今也无法相信他死了
春寒料峭的时节,裴璋的死讯也被传回洛阳,一石激起千层浪。
过往那些荒诞且骇人听闻的传闻,在绝对的生死面前,渐渐鲜少再被人提及。
他的离世,除去裴氏之外最哀恸的人,恐怕就是深为信重他的圣上了。
自从端容公主薨逝,陛下龙体便一直欠安,如今更是难以起身,不得不暂时辍朝。
陛下年事已高,这一病又病了许久,很快,民间也流言四起,就连平民百姓也会窃语私议,揣度着太子之位究竟会落在哪位皇子头上。
阮窈知晓裴璋的意思,也明白久留于洛阳未见得好。
然而叛军与胡兵虽是退了,民间大小起义却未平息,白焱教也时不时四下寻衅作乱。
洛阳到底是天子脚下,如今也愈发与其他城郡割裂开了,仿佛蒙着层花天锦地的幕布。
商铺之事说不上容易,亏得铺子内多年营运,早有整套严明章程,否则她这样的外行陡然来翻看簿籍,必定一头雾水,更遑论是掌事了。
夜里乘车回到宅子,明月正当空。
檐下点起数盏昏黄灯火,正随风微微摇曳着。
沿路花圃还能瞧出从前被人捣腾的痕迹,她曾胡乱播撒过种子,也不知是其中哪一株,如今竟又发出细嫩的枝芽来。
阮窈那时候被迫住在这儿,心里不痛快,又不敢真张嘴同他叫嚷什么。
明知他喜欢整洁,她偏拿把铲子,将这花苑从里到外挖得乱七八糟。
裴璋不会因为这种事同她恼,多是好整以暇地随她去。
有一回暑热未褪,他见她折腾出一额头细汗,才让人带自己过去,慢条斯理为她净了手,还破天荒端来冰食给她吃。
只是不许多食,阮窈三两下吃完,再怎么说也没有第二碗。
她缓慢蹲下身,盯着这枝新芽,看出了神。
*
陪阿娘去法云寺上香这件事,阮窈是十分不情愿。
然而祁云不住地说,她这回能平安归来,非得去庙里还愿不可。而后又哭天抹地,指斥她不知心疼自己一片慈母心。
阮窈被阿娘哭得头疼,最后万分无奈,只得老老实实随她出门。
法云寺比邻着一条繁华街道,守有不少专为香客摸骨看相的算卦先生。
阮窈穿戴考究,又是一身待字闺中的富家娘子模样,立刻便有眼尖的围上来招揽生意,捡着好话说。
“娘子这是大喜之相呀!不得了……”
她步子更快了,身旁的祁云却悄悄然回头,看了一眼那人,竟问了句:“何喜之有?”
算命先生眼睛一亮,连忙说道:“这位小娘子额心红鸾之气萦动,眉梢云霞之光环绕,不出百日必有天赐良缘……”
阮窈听得无语凝噎,再见祁云当真有几分相信似的,连忙拉她走:“阿娘从前不是不信这些吗?如今怎的还迷信了……仔细被人骗。”
她不悦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喜庆的话听听又有何妨?你那时候失踪,我实在没有法子,也来此处找人算过一卦,如今不也应验了。”
阮窈想到自己那时从洞房凭空消失,也不由哑然。
见她没吭声,祁云又幽幽叹口气:“事到如今,你跟他一场,也还算他有点良心……只是你与他到底无名无分的,你也别犯傻,倘若有合适的男子,还要早做打算才是。”
她被裴璋接来洛阳,可对此人仍没什么好感。总归人也不在了,自此后恩怨一笔勾销,向前看才是正事。
“齐慎就不错……出身差是差了些,对你却是真心的,至今还未婚配呢。”祁云小声嘀咕。
阮窈难得沉默了下去。
这名字如今再听来,实在是陌生。
上过香后,她随祁云去后街采买物件。
正在道旁走着,四周忽然响起轻微的沙沙声。毫无预兆地,这骤雨转瞬就下大了,打在石板路上,溅起恼人的水花。
马车停得远,二人也都没有带伞,只好狼狈地躲到旁边檐下。
祁云连连叹气,幽怨极了:“出门时分明是个晴天,怎的说下就下了,洛阳这天气当真是不好……”
雨势好一会儿都不见小,冷风吹得阮窈直缩肩,却也无可奈何。
她今日原本该要去铺子里,谁知临时改了主意,重云只好替她跑一趟,否则也不至于被雨困在这儿。
正在此时,对面楼阁里走出一名瞧着像是小厮的人,竟是前来为她们赠伞的。
“阮娘子。”他恭敬地微低下头。
“你是何人?”阮窈疑惑地问他:“我并不认得你。”
“我们公子是娘子的故人。”
见他并不直说,阮窈心中不喜。
然而祁云冻得都在打寒颤,眼睛一直盯着这伞,她犹豫过后,还是收下了:“……多谢。”
执着伞离开的时候,阮窈忍不住回头,恰好在楼阁上望见一个男子,顿时怔住。
这人立于檐下,穿了身玉白色的衣衫,一张秀逸面孔,说不出的熟悉。
二人目光相触,他勾唇一笑,灼灼盯着她,只令她感到一股强势的侵略感。
阮窈面色不禁微微发白。
……竟然是裴琪。
一到马车,她先让车夫将伞还回去。
半刻后,车夫人是回来了,可手里仍拿着那两把伞:“娘子说的那栋楼阁,上头已经没有人了。”
*
彼时在裴府,阮窈栽在裴琪手里,而后又骗了他。
这怎么能算是故人……仇人还差不多。
她身边如今有重云相护,还有裴璋留下的其余人手,可仍是忍不住担心起来。
陆九叙也曾在书信里提到过,种种流言皆是由这裴琪让人刻意传扬。
“这人显而易见是不安好心。”回去见到重云,阮窈紧皱着眉头:“他那时抓到我,说什么若我肯指认……公子,他就放我走。”
说起这些与裴璋相关的旧事,她心中涩然,音调也随之变低了。
重云冷笑了一声:“四郎君自小就嫉恨公子才学,不愿屈于人下。可他本身是个庸人,从前出事还不是指着公子替他摆平。二房的人本住在泸州,终究不会在洛阳久待。若公子名声尽毁,裴氏迟早是会落到他手上。”
他顿了顿,紧接着更是目露不屑:“从前陛下赐下文书墨宝,四郎君也是要抢的。”
阮窈默不作声听着,忽然缓缓说了句:“……还有人能从裴璋手上抢东西?”
他闻言哽了一下,又看她一眼:“公子本也不想要罢了。”
*
未过几日,城中夜来风雨,淅淅沥沥的,几乎将马车竹帘也打湿了。
阮窈正伏在车窗下出神,有幽咽的哭声从车外传来,时断时续。
她拨开车帘,下意识循声望去,见到三三两两的百姓,此刻聚在河堤旁烧黄纸。
“是自发祭拜公子的平民。”重云在车外低声告诉她。
这几人中,甚至还有身穿孝服者,不断低语着什么,哭声让她心里一颤,连带着胸口也发闷。
他们虽未成婚……但她或许也该为他服孝。
然而阮窈心底至今也无法相信裴璋死了,总觉着他不过是先将她送回来,而他则一定还会有别的法子……
她撑了伞下去,眼望着那黄纸在雨棚下悄无声息燃尽。
直至这些百姓都走了,阮窈才转身要回车上。
“窈娘。”
这声音在雨中听来,甚至隐约有几分像梦里的人。
……可并不是。
她没有理睬,而是自顾自上了车。
裴琪一身白衣跟上来,途中还踉跄了一下,脸色薄红,乌黑的眸中浮着染着水雾,在车下望着她。
盯着这张与裴璋有几分神似的脸孔,阮窈紧紧攥住衣袖。
他似乎醉了,浑身都是浓浓的酒味,继而朝她笑了一下,居然就也往车上登。
重云在车驾前,见状冷着脸拦下他:“四郎君请自重。”
裴琪回头看了一眼,他所带的数名护卫便围了上来。
“……四公子请上车吧。”阮窈盯着外头的人,忽然开了口,嗓音分外娇柔。
她向重云微不可见地略一点头,他立时会意,缓缓退开两步,复又去驾车。
裴琪在车中坐下,马车很快便开始驶动。
他声音还带着微哑的醉意,目光却直勾勾的,不断在她脸颊、脖颈之上流连:“看来我兄长死前……将你照顾得很好。”
“有话不妨直说。”阮窈透过微湿的竹帘,暗中留意外头的动静。
裴琪似乎极轻地笑了笑,温润而微醉的声音忽然含上一丝恶意。
“……他如今不在了……你一个女人家,又要怎样度日呢?”
阮窈指尖猛地攥紧了,嗓音也变得有一丝冷:“四公子言下之意是?”
他蓦地凑近了,温热且带着酒气的鼻息喷在她颊旁。
“裴氏族人终生都不会接纳你,而我可以……替兄长好生照料你。兄长从前再得陛下重用,也半点名分都不能给你。但你若跟了我,往后便不一样了……远要比同他在一起时好。”
阮窈听得呼吸都滞了滞,肌肤随之泛起密密麻麻的小疹。
而裴琪的目光中有种近乎狂热的亢奋,简直像是中了邪一般。
她几乎下一刻就想呼喊重云过来将他扔出去。
然而见到裴琪状似癫狂的模样,再咀嚼着他的话,阮窈还是强忍下恶心,试探着问他:“……大公子不能给我名分,难不成你就可以吗?你与他皆是裴氏郎君,家规也自然是一样的……”
他迫切想要证明什么似的,又笑了一下:“让你知晓也无妨,我如今并未住在裴府了。”
许是见她神色毫无波动,裴琪又说了句:“待得三皇子……”
他醉眸微醺,然而说到一半又似是清醒了几分,猝然停了嘴,不再往下说了。
裴琪含着笑打量她,眉梢缓缓浮起一丝促狭,语气里是十足的恶劣:“兄长素来病弱……你与他在一处又怎能尽兴?不如让我和你……”
马车已经驶出一段距离了,夜晚的街道寂静无声。
阮窈无法再忍受,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不等他话说完,抬手就是一耳光甩在他脸上。
她用了十成十的手劲,裴琪的脸颊也立即红肿起来。
他被这啪的一声脆响打蒙,片刻后脸庞扭曲,整张脸都涨红了。
还不等裴琪开口,阮窈就尖声道:“重云,给我把这个畜生绑起来!”
第100章 “……我是四皇子的侍妾”
戌时已过,陆府中仍燃着明烛。月华沿着长廊幽幽洒落,透出几丝冷寂。
案上文书堆叠如小山,陆九叙撑着一只手,不住地揉按额角。
“太后以宫中混入刺客之名,暗中换下羽林卫十四名将领,又调西军入宫换防……如今洛阳瞧着还算风平浪静,可宫中早是风声鹤唳了。”
萧寄指尖掐入掌心,沉声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父皇于三日前骤然晕厥,可太医院诊来诊去,还是只诊出一句风寒侵体。
“只是我细查过御前侍奉的人,并未被调换,私下也不曾查出异状。就连张院判近*身侍奉至今,也没能找出什么不对劲来。”
陆九叙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从前他们倒还忌惮裴氏几分,可如今……伯玉不在了。”
他盯住盏中了早已冷涩的茶水,神情沉郁:“万一陛下有何不测……殿下不可不防,且要早做整备才是。”
萧寄提起笔,在舆图上圈点出两处,眉头紧皱:“霍逸此番奉旨回朝,兵至之前,宫中必要有大变……可我惟有祧庙两千精兵可供调用。”
“西郊皇陵尚有八百人在戍卫。”陆九叙提醒他。
话音才落,忽然有侍卫在外叩门。
二人下意识噤声,陆九叙问道:“何事?”
“一名女子在府外求见……她自称是大人的故交,姓阮。”
陆九叙一愣,坐直了身子。
*
阮窈被侍者带进来时,发髻乱糟糟的,连衣襟都似是被人扯破了,一见着陆九叙便泪眼汪汪。
屋中两个男人皱眉起身,不省人事的裴琪也随之被带进来,而后被重云扔到地上。
阮窈没有料到四皇子也在,心中略定,面上却愈发楚楚可怜,作势便要下拜。
果不其然,她被迎上前的陆九叙拦下。
“这是怎么了?”他盯着裴琪,难掩惊疑之色。
她很快就泪盈于睫,哽咽着说道:“恳请四殿下和陆郎君救我!若非公子将重云留在我身边,今日恐怕就……”
虽说裴琪未曾碰她一根头发,却不妨碍阮窈好一番添枝加叶。
这人行事阴毒,她若是忍气吞声,日后还不知道会被怎样揉搓。陆九叙与萧寄皆是中正之人,又掌有权柄,自不会看她受人羞辱。
且裴琪那些言语也实在下流……二人面色铁青地听完,命人取披风过来,让她掩住外衫。
“他还说什么,待三皇子日后……他便也能扶摇而上,让我委身于他,总比从前跟着大公子好。”
阮窈声音发颤,鼻尖都红了。
而萧寄听了她的话,面沉如水,与陆九叙对视了一眼。
“谎话连篇的下作毒妇……”
没人知晓裴琪是何时转醒的,他四肢仍被缚着,一张脸一阵青一阵白,显见是惊怒至极。
“裴四公子请慎言!”萧寄厉声呵斥他:“难道是阮娘子平白无故将你从府邸绑来此处?你兄长尸骨未寒,她既为伯玉爱妾,你又怎能做出这种秽行?”
裴琪眼睛赤红,目光泛着凛人寒意,死死瞪着阮窈。
迎上这道怨毒的目光,她似是被吓着了,默不作声往重云身后躲,引得陆九叙都挡在她身前安慰她。
萧寄见着她惧怕的模样,摇了摇头。
连日来风波不断,可如今不论因公因私,都是无法就此放裴琪回去的。
眼瞧他连绑都没能松,就又被陆九叙叫人带下去,阮窈低垂下眸,掩住眼底快意。
时局正是动荡,且裴琪那些侍卫又见过阮窈,如今牵扯到朝政,陆九叙也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只是叫她近段日子先莫要回城郊那宅院住。
萧寄记得她与瑟如是故交,二人商议了一下,问她是否愿意暂住王府,也好同瑟如作伴。
阮窈敏锐地察觉出什么,正犹豫着,便见到重云悄然对她微一点头。
于是她没有拒绝萧寄的好意,又叮嘱重云去将祁云也接过去。
阿娘独自住在那儿,她总是放不下心的。
*
与瑟如自建康一别,已近两年未见。
二人原也算不上朋友,如今时过境迁,再想来昔日为裴璋而争执落水,旧事当真漫随流水,觉来恍若一梦。
瑟如怀着身孕,且月份不小,见到阮窈,连眼睛也瞪大了。
王府内再没有旁的姬妾,她眉梢眼角都被滋养出芙蓉色,身姿丰润如春。
阮窈望着她与萧寄,便会克制不住地想起裴璋。祁云见她神色落寞,也不再抱怨为何大半夜换住所,而是叹了口气。
王府内戒备森严,到了深夜也点着通明灯火。廊下护卫听闻任何动静,下意识就会去扶佩刀,身上鳞甲随之发出沉闷的声响。
阮窈有一回夜里睡不着,出来廊下透透气,险些被吓了一跳。
祁云是到了哪儿都能吃好睡好,而瑟如肚子大了,近来愈发少眠,二人便偶尔聚在一处夜话。
瑟如不太瞒她:“若那把龙椅换了三皇子坐,萧郎定是难得善终……”
见她面色一片苍白,阮窈也只好宽慰她:“四殿下如今才是民之所向,他不会有事。”
“可要是他当了皇帝……”瑟如嘴唇动了动,喃喃道:“我不过是一届伶人出身,任他再喜爱我,也定是要另封官家女为皇后。”
女子在孕中和生产后最是容易郁郁不乐,阮窈是听说过的。
然而瑟如说的话也并非是错……她努力不被拉入情绪的低谷,眨了眨眼:“未来会如何你又怎知道?可这孩子到了十月,却定然是要出生的。所以你只管把自己身子养好,莫要胡思乱想,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些话不过是安慰人罢了,阮窈嘴上说得平常,眼皮却蓦地狠跳了一下。
*
待到墙下杏花如雪,她们已在萧寄这儿住了快一个月。
悬着的心渐而沉下去,阮窈琢磨着想寻个时间,去陆九叙那儿打听打听裴琪怎么样了。
夜里下了点雨,她看了会儿书,正欲熄灯,屋外猛地传来一阵杂乱声响,紧接着便是伴随喊杀的刀剑声。
联想到萧寄接连几日都没有回来,阮窈立即反应过来出了事,慌忙穿上鞋去找阿娘,就在门外撞上重云。
几个女眷都住得很近,祁云和瑟如也是脸色发白,一行人不知所措地跟随亲卫朝后院退。
“发生什么事了?四殿下呢?”阮窈忍不住去问瑟如身边亲卫。
“宫中发生叛乱,殿下去城外领兵了!”亲卫急声:“几位娘子莫慌,前方有早就备好的密道可通往安全处。”
阮窈极快回头看了眼,府门方向多出无数火把,几乎映红了半片夜空。
铁器与哀嚎声让人心惊肉跳,为了不叫人追过来,兵卫将灯笼都熄了,四下顿时一片黑沉。
王府实在不小,没了灯火,瑟如又大着肚子,不论如何也走不快。阮窈紧紧拉着祁云的手,两人手心里全是滑腻冷汗。
忽然间,一队人马似是从别路穿出,继而发现了他们,扬声大叫:“在这里!”
他们不得已一分为二,数个亲卫去迎击追兵,女眷则继续往另一条路奔逃。
黑暗中,不知是哪儿射来的暗箭,狠狠钉在祁云脚旁,吓得她魂不附体。
阮窈拉着阿娘跑得更快,意识到有什么东西破空朝她而来的时候,她背脊忽地一寒,脚上像是灌了铅。
可想象中的痛楚并未到来,反倒是重云闷哼一声,然后身躯剧烈一抖,用自己覆着她的后背。
阮窈下意识扶住他,手上随之摸到温热的湿意。
“你怎么样?”她声音都在发颤。
二人不得已停下,可重云并不回答,反倒是颤着手去推开她,示意她走。
祁云在旁连声催促,阮窈眼眶发红,却不论如何也不肯松开手,扶着他就跌跌撞撞向前跑,哽咽着说道:“你怎么这样傻?他让你护我,你就真不管自己的命了?”
夜色浓尘如墨,她只能瞧见他一双乌黑眼眸。
“这次并非是为了公子。”
重云的话语低得像是一声叹息。
阮窈愣了一下,眼泪继而夺眶而出。
察觉到身后出了事,原本守着瑟如的两名亲卫没有法子,迅速过来接应,从她手中接过重云。
她掌中沾了不少血,一颗心狂跳不已。
正在此时,阮窈身侧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她浑身都僵住了。
寒芒闪过,她颈间被人横上一把森凉利刃,刀尖在月光下泛着青色的冷光。
大批人马由后追来,萧寄的亲卫见她被制住,咬了咬牙,毫不犹疑地迅速退开,头也不回跑了。
阿娘的哭叫声似乎还在耳边,很快,她就被火把重重围住。
兵卫皱眉打量她。
阮窈脸色惨白,拳头在衣袖里握得死紧。
*
这些人举止粗鲁,却没有杀她。
她被蛮横地拖进马车,手臂猛地撞到车壁,疼得半边身子都在发抖,却生生把痛呼咬牙吞了回去。
马车在黑夜中疾驰,直至兵卫将阮窈押到皇城一处废殿,她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误认作了萧寄的妃妾。
废殿里还有另外一对主仆,女子衣着华贵,发上和裙上却沾满污泥,妆容也哭花了,正缩在屋角瑟瑟发抖。
阮窈被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
殿门下一刻便重重合上,随即传来沉闷的落锁声。
殿内没有点烛火,她用肩膀摸索着去触碰墙壁,然后缓缓坐下。
地砖冰凉刺骨,阮窈手臂撞伤处也是一阵湿凉,不断往外渗着血。
女子哭哭啼啼的,问她身份时,连声音都在发抖。
她沉默了一下,涩声道:“……我是四皇子的侍妾。”
阮窈自然也不情愿这么说,这会儿更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三皇子的人马把她们关在这里,显然不会是好心,恐怕是想用家眷来挟制萧寄。
然而不论萧寄成败与否,她们只怕都逃不过一死。
想及重云为她挡得那一箭,阮窈眼眶发热,心中随之涌出一股酸麻的热流。她强打起精神,重又爬起身,四处查探这间屋子。
支摘窗紧紧闭着,她尝试撞了撞,可也是被锁住了。透过细密的缝隙,阮窈隐隐望见了一大片流动的波光。
这废殿之外……似是有座湖泊。
女子一直在啜泣,哀凄声被夜风推得很远。
阮窈被哭得头疼,正想说她,忽然间,门锁咯嗒一声,进来了一名兵卫。
黑暗使得她瞧不清此人面目,晦暗的脸上唯有眼睛燃着灼灼亮光,不断在三人身上游移。
阮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脏一阵狂跳。
这男人笑了两声,上前一把拽住那侍婢,拖着就朝外走。
侍婢声嘶力竭的尖叫声愈来愈远,最后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女子再哭不出来,而是浑身如筛糠般瘫在地上。
阮窈也惊出了一后背的冷汗,手脚阵阵发软。
*
月落日升,而后又是一夜。
她们被关在此处,全然不晓得殿外是何状况。
其间有宫女送过一次简陋饭食,阮窈提出要行方便,她就一声不吭端来恭桶。
用过之后,她低声下气同那宫女说好话:“还请姐姐留个恭桶在屋中吧,晚些入了夜,若我们有哪儿不舒服,也省得闹得难看,还搅扰旁人……”
阮窈话说的婉转,宫女愣了一下,她也不知想到些什么,目中忍不住露出一丝嫌恶,却没有拒绝。
这时节乍暖还寒,总还有些凉,夜里她们只能蜷缩在屋角。
阮窈就在窗边,到了夜半,忽然隐约听到些动静。
夜风呜咽地吹,落在地砖上的月华被窗棂筛成古怪的光斑,黑暗中望过去,几乎像是狰狞的鬼爪。
她心里正发毛,就听见了急促如催命的脚步声。
那名宫女打开门锁跑了进来,急声催促她们起身。
与此同时,杂乱的步子在殿外响起,是兵士鞋靴踏在砖石上的响声。
阮窈呼吸一滞,直勾勾盯着宫女手里的灯。
还不等另外一个女子起身,她就猛地朝那宫女扑上去,疯了似的去抢那烛灯。
阮窈下手又急又狠,攥着宫女头发就把她往地砖上死命一磕,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将烛灯掷向帷幔。
纱布沾了灯油,一点即燃,她毫不犹豫扯下这纱幔丢到门旁,火舌很快就顺着檀木门往上窜。
见阮窈要点火烧了这废殿,那女子在一旁看呆了。
“走水了!走水了!”几个兵卫惊慌失措,嘴里不干不净地怒骂着,连忙去叫人手。
可这火势蔓延得极快,帐幔轰然爆开,一时竟无人敢迎着火冲进来。
阮窈顾不得手臂上撕裂的伤口,转身就朝窗子爬。
“你这个蠢人!你是要害死我们吗?”那女子尖声叫道:“这窗子是上了锁的!我们——”
话未说完,阮窈抓起恭桶,费尽全力朝支摘窗砸了下去。
哗啦一声,木窗棂应声而碎。
“不想死还不快跑?”她恼怒不已,见那女人还在地上坐着,忍无可忍地骂了句。
阮窈说完再不管她,迅速翻出窗,脚尖刚落在墙角下,眸光便映出前方不远处的熊熊火把。
她早就想好了要如何应对,头也不回就朝那片湖狂奔。
此刻暮色正浓,宫中本该鸦雀无声。然而凄厉的惨叫与兵器碰撞的轰鸣交织在一起,霎时就从四面八方朝向她涌来。
阮窈喉咙发紧,不再犹豫,一头就扎进了湖水里。
夜里光线昏暗,她又善于凫水,岸上随后包过来的追兵根本无从再抓她。
阮窈不敢多停留,拼了命地朝远处游。
如今仍是春季,湖水寒凉侵骨自不必说,可她也是被逼到了极处,硬生生咬牙强忍。
她们被关了两日了,这会儿深夜忽然要被带走,外头又嘈杂响声不断,定是宫中又生出什么变故。
不论是被迫沦为人质挟制萧寄,亦或是要去赴死,她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总得为自己争上一争,断断没有束手就擒的道理。
然而她接连两日都未曾好好寝食,如今游得久了,实在是吃不消,不禁开始害怕自己会腿脚抽筋淹死在这里。
湖面一片黑沉,仿佛茫茫无尽。
阮窈心中焦急不已,直至瞧到湖中心静静停泊的一艘小船。
游得近了,才见这船上施栏循,采绘华焕,约莫是宫中贵人平日游湖所用。
她紧紧咬着牙,伸臂抓住船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去,整个人都瘫软在船舱中,缓了好一会儿,才渐而平定下呼吸。
阮窈实在疲累极了,却不能歇息,更不敢歇息。她发丝和衣衫湿得能够拧出水来,寒森森地贴着肌肤。
岸上有火光不断闪烁着,她隐隐见到数名兵士正在殊死相搏。
血腥气仿佛顺着夜风被吹了过来,只听扑通一声,断断续续有人落在水中,随后再无动静。
阮窈不愿再看下去,缩到了船舱最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的声响终于停住,有些听不清了。
忽然之间,她听见一阵细微的水波声,像是正有另一艘小船,正向着她所在的方位划来。
阮窈浑身都绷紧了,她摸索着,悄悄砸碎舱中插花用的瓷瓶,拾起一块,死死攥在指缝间。
那船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至挨着她所在的船停下。
她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而后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
阮窈藏在一片黑暗里,同样瞧不清外头,只隐约在舱口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
她僵着背,捏住瓷片的手有些发抖。
在这男人靠近她的那一刹那,阮窈默不作声,猛地便抬手往他头颈处刺。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腕就被这人抓住了。
“我……我是四皇子的侍妾。”她手被人抓着,心里惧怕到了极点,只得颤着声音说道:“不要伤害我,否则……”
对面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叹息了一声,可又分明充满了无奈。
在这片漫无边际的夜色里,他嗓音很轻,却令阮窈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手里的瓷片忽地落了下去,啪嚓一声,碎裂开来。
“……窈娘。”
裴璋唤了她一声,而后俯身,双臂紧紧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