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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这位娘子的夫君是谁?”

    虽说徐医师讲得十分肯定,阮窈此回小产并不会有大碍,可裴璋素来谨慎,况且事关她的康健,便还是让人大老远去城中请了一名擅于此道的医女过来。

    重云进帐寻他的时候,裴璋正在提笔书写呈送回洛阳的告书,闻言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赶远些。”

    “阮娘子的兄长也来了。”重云犹豫片刻,低声道。

    他的笔尖这才滞了滞,又想及她缠着自己东问西问的样子,沉默片刻,最终仍是将笔缓缓搁下。

    “罢了,先令他们等着。”裴璋想了想,又道:“待女医走后再带过来。”

    她到底是女子,未必愿意将此等私密事告知旁的男子。便是想说,也等医女离开后,由她自行选择就是。

    等重云退下,他猜度请来的医女应当快要到营中,也起身出了帐,想去瞧一眼方才还在午歇的阮窈可否醒了。

    裴璋到了账外,才听守在此处的兵卫说,女医已然到了,正在里面诊治,便并未着急进去。

    暮夏已然快要过去,秋风肃肃,天上间或可以望见南飞的雁。他扫了一眼道旁的枯苇,这时,身后猛地响起又急又快的脚步声。

    “我妹妹在哪?”

    阮淮铁青着脸,来时的武器被外面的将士扣下了,惟有拳头攥得死紧,恨不得拿刀砍了面前的人。霍逸因着昨夜变故,醒来又吐了许久,眼下还浮着两片乌青,面色同样阴沉无比。

    裴璋目光一沉,扫向正心急火燎跟在二人身后的兵卫。那人自知没有拦住人,被他这般看了一眼,顿时连头都不敢抬了。

    “窈娘有些微恙,此刻正在帐中歇息。”他示意此处守着的兵卫先将二人引去另外的营帐:“晚些我带她过来。”

    二人愣了愣,霍逸不知想到些什么,咬牙切齿地问:“你伤着她了?”

    话音方落,那医女就恰好撩开帐子走出来,见到外面这几个男人,开口问道:“这位娘子的夫君是谁?”

    这医女乡音重得很,但声量不低,三个人都听明白了。

    紧接着,却有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是我。”

    “是我!”

    一个微沉,另一个则嘶哑,却都答得毫不犹豫。

    医女听了,几欲惊掉下巴,左边看看,再右边看看,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裴璋面无表情,看了霍逸一眼,并不屑于纠缠,一言不发便回身要往帐内走。

    “胡言乱语!”阮淮脸色这会儿比锅底还要黑,连带着对霍逸也不理睬了,快步上前急声问这医女:“我是她的兄长,我妹妹是哪里不好?”

    急切中,他眉头都皱成川字形,又因常年行军,自有种凌厉迫人的威压。

    医女不由发憷,顿时腿都有些发软,下意识就结结巴巴地交代道:“这、这娘子昨夜里小、小产……”

    霍逸耳力极好,当场就愣在原地,错愕不已。

    而阮淮在震惊过后,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再见裴璋只是蹙眉,他还有何不明白。

    他理智都被这句话击碎了,所有人都还在沉默时,阮淮却朝前跨出一大步,猛然抬拳,狠狠抡在裴璋脸上。

    裴璋与他离得不远,未曾料到阮淮会有此举,且他身形极快,想要闪避已是晚了,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拳。

    医女吓得连忙朝一旁躲,其余在场的兵卫则又惊又怒,像是炸了锅似的呼喝起来,局面一片混乱。

    阮窈正坐于帐内榻上,原本郁郁不乐地在出神。她听见了自己阿兄与霍逸的说话声,知晓他们平安无事,悬着的心也骤然松落。

    然而小产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倘若是自己姐妹好友倒还罢了,换成男子,不论是兄长还是霍逸,她都不情愿叫他们知晓,当真是光想想就古怪得很。

    不料她就出神了这么一会儿,外头便出了事。

    听着乱哄哄的人声,阮窈再躲不下去,匆忙将鞋穿了,掀开帐帘就欲往外走。

    “你还有没有礼义廉耻!我小妹如何会是你的妻,未有媒妁之言更无父母之命,你们连天地都不曾拜过……”

    她午歇才醒不久,眼睛陡然被亮光刺到,不自禁有些发酸,然而看清楚帐外景象后,又很快瞪圆了眼。

    她阿兄平日里不是个坏脾性的人,如今却是真发了恼,字字句句都难听得很。

    相比起来阮淮的愤怒,裴璋只是静静说了句:“那又如何。”

    随着阮窈走出,许许多多双眼睛都望向她,而她第一眼对上的,仍是那双熟悉的、黑沉沉的眸。

    裴璋脸上辨不出喜怒,可唇角的血丝却无法不令人注目,连带着面颊也红肿起一块,甚至发髻都略微松散了,两缕墨发凌乱地垂在耳侧。

    重云手正扶在腰间佩刀上,目光冷肃地盯着阮淮,二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氛围几近凝成实质。

    阮窈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无暇回应霍逸的呼声,想也不想,快速跑到自己阿兄面前,将他护在身后。

    裴璋的衣袍对她而言过于大了,衣带还是他早晨细心为她系的。霜白衣料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一双纤细手臂分明像是柔嫩易折的花茎,却并不为风所动,连晃都不曾晃一下。

    阮窈紧绷着脸,咬了咬下唇,一眨不眨地盯着裴璋和重云,神色警惕而戒备。

    二人目光相触,他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面孔不再像是一方冰冷的寒玉。

    裴璋眼眸漆黑,嘴唇动了动,继而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极轻极淡,仿佛是笑意,却又仿佛是在竭力克制着什么,快得几乎令阮窈觉着是她一时眼花。

    他垂下眼,再抬眸时,竟又恢复成了平日里的样子,平静到极处,恍如一池死水。

    裴璋冷眼扫过他们,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重云缓缓收回放在佩刀上的手,眸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阮窈,很快也追随他而去。

    阮窈望着那道背影,衣袍鼓风,好似比从前又清瘦了些,腿脚仍能看得出受过伤,走得不算快。

    她这会儿慢慢冷静下来,也不禁觉着自己的反应许是有些过激了……然而以裴璋的身份,又有何人敢动手打他的脸,她方才是当真害怕他会一怒之下对阮淮做什么。

    毕竟她十分清楚……他并非是传闻中那个温雅君子。

    “他可有欺辱你……”阮淮动手打了人,可脸上愠怒半点都未消,一想到方才那医女说的话,就恨不得想要拿刀剜了裴璋。

    阮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这次……没有。”

    言下之意,便是从前曾有了。

    阮淮仍在咬牙,而当她再转过眼,从霍逸脸上所望见的,唯有无边无际的阴沉。他仍盯着裴璋离开时所去的方向,眼神像是冷冰冰的刀。

    “世子……”

    直至她唤了他一声,霍逸原本冷沉的面色才转为无奈。他动了动嘴唇,竟难得有几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了句:“身子可还好吗?”

    一提起这件事,阮窈便觉着十分不自在。

    怀有身孕和小产,无法不令她回想起诸多难以磨灭的过往。她会如此,旁人自然更会不由自主生出联想和揣度。

    且眼前人与自己终究算得上旧识,又有着几分情意,如今却被搅得有些古怪了,那夜曾有过的旖旎也陡然变得略微陌生起来。

    阮窈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随后又问询起他的伤势。

    怎么说二人都算是逃过一劫,只是可惜了那一晚平白丧命的将士,谁又能料到犒军宴上竟会混入叛军的人,手段未免过于下作。

    三人匆忙说了几句,霍逸便要带阮窈回广武。

    他们从抓到的活口嘴里得知,叛军如今行事暴戾,更有一部分兵马要前去盛乐生事。恰好胡人伤亡颇多正欲退兵,他便决意即刻挥师北上,与父亲合力去截杀胡军,留裴璋在此处追剿善后。

    阮窈自然并无不可,说完话之后,忍不住又扭头看了看远处的营帐,微微蹙起眉来。

    裴璋似乎是当真离开了……而这一回,他也没有再要囚着她的意思,竟连重风或是重云也未曾留下来看管她。

    只是她身上穿着的还是裴璋的衣袍,在帐中便罢了,如何能这样出去。军营里没有女子,阮窈只能去寻自己那夜所穿的外衫,却发觉并不在帐中。

    她正有些烦躁地想着法子,方才那女医便又进来了。

    外面两个男人见着裴璋就满脸怒火,可对北地少见的女医师还是客气得很。

    医师方才不知去了何处,此刻重又回来,说是还有与服药有关的须知要向阮窈交待。阮淮听了,目露忧心,低声向她道了谢。

    阮窈见到医师进帐,疑惑地看着她。

    “有一件事方才未来得及和娘子说,”医女犹豫了一会儿,低下眼道:“女子小产后多有淤血在腹中堆积,若不以艾灸及推拿疗养上一月,一旦留有旧症,恐会误了日后的生养。”

    “一个月?”阮窈闻言,皱着眉回想自己过往看过的那些医书。她的确曾见过此类言论,若是为着自己的康健,自然该要遵医嘱的。

    只是……且不说这医女是裴璋所请,自己很快也要随军队北上,如何能够日日艾灸。

    “在你之前曾有另外一名医师为我诊治过,他说我身子康健,此次小产只需服药调养便可……”阮窈又想了想徐医师说的话,复述给这医女听:“我并非在这里长住,今日便要走了,可有别的法子吗?”

    医女闻言,嘴唇动了动,小声说:“既然如此,我眼下便为娘子艾灸一回,娘子的腰痛也会缓解些许。”

    “那便有劳你。”

    阮窈正欲坐下,医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还请娘子移步去西侧的营帐。”

    “这又是为何?”她狐疑地抬起脸。

    “我自己原来的器具破损了大半……医女忽然结巴了一下:“西帐中的医具较为周全,也干净一些。”

    阮窈想了想,在她记忆中,裴璋的确时常以火针或艾灸调养旧疾。除了他,还有谁会将这种东西带到军营中。

    于是她点了点头,随着医女起身出帐。

    第82章 “为什么怀孕的人不是你!”

    医女引着她出去,霍逸听了始末,一声不吭就要把医女也一起带回广武。

    直至解释过缘由以后,阮窈见他面色实在是颓靡难看,想着很快又要行军,便忍不住劝他先行回去歇着。身子再硬朗的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倘若他真病倒了,眼下这局面还不知该如何收拾。

    霍逸看了眼阮淮,不住地用手去按揉眉心,最终还是紧皱着眉,勉强点了头。

    离开的时候,霍逸在半路遇上了裴璋。他重新更了衣,正与几个将士说着些什么,脸上的伤也愈发显眼,与周身的气度实在是违和。

    旁人自是不敢笑,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去问。霍逸却无任何避讳,多看了几眼,继而留意到裴璋右眉上还有一道浅淡的抓痕。

    他本当哂笑几句的,然而一想到不久前才刚刚拜此人所救,这笑未等出口,又哑了声。

    “且慢。”

    见裴璋议完事便要走,霍逸喊住了他。

    他步子一顿,神色平静地侧目看他:“有何事?”

    霍逸眸光动了动,盯着裴璋的脸,忽然冷声说道:“我若是你,便当早早回到洛阳温养,或许还能多活几年,而非拖着这具身子在北地随军受风。”

    他嗓音压得低沉,吐字却十分清晰。

    裴璋并不讶然霍逸知晓此事,闻言也只是抬眼看了看他,淡然道:“我有我必须要做之事。”

    “那便随你。”霍逸寥寥一勾唇角,眸里却半丝笑意也无。

    “只是有一件事——窈窈并不心悦于你,你自己也心知肚明。她如今想随我一同离开,我也奉劝你一句,切莫再横加阻拦,省得自取其辱。”

    他目光灼灼,裴璋却并不恼火,慢条斯理地道:“说起窈娘……在建康时倒是还要谢过你。若非如此,我与她之间恐怕也会少上一段错筝之缘。”

    提及燕照园中的这则往事,霍逸几乎要咬牙切齿了:“裴伯玉!”

    她分明从一开始便该属于自己,偏生阴错阳差不断,像条滑鱼一般溜走了。而他不知晓内情,反倒间接害得她被眼前这伪君子逼成如今的模样。

    然而见裴璋面不改色,他想了想,也慢慢冷静下来,缓声说道:“那又怎样?她如今是心甘情愿来寻我的……我在城外见到她的时候,她只差几步便被要盗匪拖走,连头发都被扯下来一块,而你那时又身在何处?我与她七夕携手去赏夜灯,又在大退胡军后策马带她看日出……方才知晓两厢情愿、互不勉强是何滋味。”

    他嗓音低沉,话里丝丝缕缕的温柔并非是作伪,甚至可称得上是温和。

    只是落入裴璋耳里,这些和缓的字句像是陡然刮起一阵狂风骤雨,吹得他一颗心骤然缩起,眼睫随之颤了几颤,指尖也在衣袖里不自觉攥紧。

    赏灯有何稀罕,骑马及看日出又如何,自己连骨血都几近要在她腹中诞育,这世上再没有比此更为至亲之事。她不过是被那些阿谀奉承之人安了个侍妾的名头,分明与霍逸什么干系也不曾有。

    自己不屑对此生出妒意,更不屑于因为旁人寥寥几句话便动怒,这未免失了他的修养,只会沦为一个可笑的蠢人。

    他面无表情,盯着眼前人分外明亮的眸,一遍又一遍地想着。

    可与此同时,不知是从何处爬来千万只虫蚁,密密麻麻如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他,令他无法再保持平静。

    于是他微低下脸,目光继而落在霍逸的双手上。

    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凸显,蕴含着蓬勃的力量。

    便是这样一双手,携着阮窈去看灯骑马看日出,兴许也曾抚过她的发,她的唇……

    裴璋沉默下来,一言不发,视线缓缓又从双手移回至他的脸上。

    见他不语,霍逸皱了皱眉,本要离开,然而抬步之前,又低声说了句:“她对你无意,你便另择旁人吧,何必要闹得如此难堪,白白失了身份。”

    语毕,他再不停留,径自离开了。

    凉风吹起裴璋的衣衫,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落叶,也被风卷着落在他身前,显得有些萧索。

    重云一直跟随着他,二人的谈话也都听见了。

    “公子救了他,为何不以他性命相胁,让长平王将下半阙药方交出来……”他话中难掩不忿。

    裴璋仍旧安静地立在原地,声音很轻:“他们父子皆非甘愿受人胁迫的脾性,若过于刻意,只会适得其反。”

    重云紧抿唇,又沉默着退下。

    裴氏和霍氏于朝堂上并非是同一政派,长平王更是娶了何氏女,故而少有人知晓裴筠与他少时也曾互引为挚交。

    长平王领兵驻守北地多年,自是通晓胡人诸多风土民情。裴筠给裴璋所下的毒来自胡地,几年之前,裴璋便顺着某些蛛丝马迹查到了长平王这条脉络上。

    然而此事没有凭据,且无法挑明,他手中又掌有重兵,并非是易于之辈。裴璋派出寻药的人手如今仍在胡地,倘若能够有所收获,总要比与长平王兵戎相见来得好。

    *

    阮窈真的想不到,兵营里居然也有可供她沐浴的地方。

    西帐中置有沐桶,裴璋甚至叫人备好了热水,还不知从何处买来一套簇新的裙衫,供她浴后换下旧衣。

    这营帐内还有意设了围帘,故而光线昏暗,外头的光亮透不进来。医女等在一旁,见她身上所穿的衣袍过于宽大,脱去时还伸手帮了她一把。

    沐浴过后,阮窈扭头看了眼桶里的水,总依稀觉着有几丝红,约莫是身下还在出血。

    她瞧得有些犯恶心,连忙伸直脖子,不再看。

    裴璋让人送来的衣裙,恐怕已经是北地最为柔软的料子。更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套裙子终于不再是粉色了。

    他是当真喜欢粉色,从前自己随他住在别苑里,一打开柜门,入目出总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粉,艳若云霞。

    哪怕她腻味得想吐,他仍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阮窈换上藤萝紫的裙衫,又蹙眉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腰。方才许是洗得久了,这会儿竟觉着身上有些使不上力气,到底是刚小产不久,比不得以往。

    忽然,等在围帘外的医女低低惊呼出声:“啊——”

    “怎么了?”她强打起精神,绕出围帘。

    只见医女手上抓着她沐浴前换下的衣袍,衣料本是霜白色,可袍下却染了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远远望过去,像是某种颓靡的花,格外刺眼。

    阮窈愣了一下,想着方才浴桶里的血,脸色微微有点发白,又去找她换下来的亵裤。

    然而她再见到亵裤上同样也是血迹斑斑,强烈的不安随之涌上心头,甚至让她连腿都有些发软。

    “娘子这下红不止,气血重亏,赶紧躺下才是,绝不可颠簸受累,否则日后轻则月事衰竭,重则子嗣艰难……”

    医女神情严肃,而阮窈怔怔听着,手下意识揪住自己的裙子,声音都情不自禁地发起颤来:“这……要如何治?”

    她话音才落,又有一人进了账。

    来人一身青黛色衣袍,日光随着他掀起帐帘的刹那映进来几缕,很快帐中重又变得暗淡。

    “窈娘。”

    阮窈下意识就要把染血的衣裤藏起来,直至听见裴璋唤她,原本慌慌忙忙的手陡然一顿。

    “这是怎么了?”他嗓音温和,吐词一如既往的平缓。

    她一颗心一直怦怦跳个不停,此刻见到他半丝不慌的样子,也极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裴璋将那些被血脏污的衣裤从她手中拿开,然后抚上她的背,轻拍着她的背心安抚她。

    “先止血要紧,旁的调养可以容后再议。”他让女医随手下的人去配药,待帐中没有旁人了,才低下眼,细细去瞧阮窈的神色。

    她当真是被衣裤上的血吓坏了。

    这回意外小产,她吃的苦头不算大,除去当夜出了血,隐隐有些腰痛以外,还远不至于要卧病在床的程度。她依仗着自己素日身体健壮,又听徐医师说她并无大恙,更是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这些血阮窈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流的,似乎连痛觉都没有,难不成真是血崩了……医女说什么子嗣艰难,可相比起自己的性命,子嗣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儿,阮窈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紧张地抓住裴璋的衣袖:“医师说我要躺着……”

    她正想推开他扶着自己的手掌,身子就是一轻,整个人已然被他打横抱起。

    裴璋走了数步,随后将她稳稳地放到帐中小榻上。

    阮窈连声都不出了,只是怏怏地垂着脑袋,沾着湿气的乌发还有几缕黏在颊旁,一张脸孔白腻得几近透明。

    “不必害怕。”他眼眸微动,轻柔地将几缕碎发为她拨到耳后:“我不会让你有事。”

    说是不害怕,可她又怎么能不怕……

    这会儿再细想方才医师说的话,阮窈心神都乱作一团,无法冷静下来,胸口一阵阵地发闷。

    她打小就不喜欢孩子,更未曾想过要为裴璋生孩子,可她终究对往后仍有许多期许,亦会想着待到战乱结束的那一日,自己的霉运也好转些,一旦摆脱眼前的困境,她若遇到心仪的男子,自然还是要婚嫁的。

    自己心里不愿意生,与被迫没法子生,究根结底是全然不同的两回事,傻子也知晓该怎么选。

    再一想到时至今日的种种身不由己,阮窈的眼泪就忍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脸颊也因为哭而涨得通红。

    “你当然不害怕了,”她这会儿见着裴璋的脸便又气愤又委屈,泪珠滑落得愈发快,像是又细又急的骤雨:“明明是你的错……怎么痛的人不是你……怀孕的人也不是你!”

    他低下眼看着她,而后蹙起了眉。

    见裴璋没有出声,黑沉沉的眼眸里也不知究竟是喜还是怒,阮窈愈发觉着自己命苦,与这样一个脾性古怪的男人纠缠至今,连嫁也嫁不出去,两段姻缘全都毁在了他手上……

    直至裴璋取出巾帕给她擦泪,她的眼泪仍是停不下来。

    他无奈叹气,温热的指腹拂过她的眼尾,又俯身吻掉正缓缓下落的那一滴泪。

    像是某种致歉,又像是在为她舔舐伤口。

    “窈娘,不可再哭了。”裴璋顿了顿,又道:“我听闻女子若在小产后流泪过多,会落下一见风便要红眼睛的毛病。”

    “胡说八道……”阮窈抽噎了一下:“哪有这种病……”

    嘴上这般说着,可她也算是哭够了,渐渐停下泪来。

    她当然知晓眼泪无用,不过是发泄情绪罢了。然而心底的怒气不论如何也散不去,怪来怪去,唯一能怪的人还是眼前这一个。

    任裴璋怎么安抚,阮窈都不肯理睬他,还将脸也别了过去,不愿看他。

    直至她手中被轻轻放入一个坚硬而冰凉的东西。

    阮窈下意识低头看过去,先是一愣,随后猛地抬起头看他,一刹那连寒毛都竖了起来。

    是匕首!

    是她哭得太久,又出言辱骂他,以至于裴璋彻底失了耐性,要逼迫她自刎吗?

    种种杂乱的想法猛然涌上心头,像是令人窒息的潮水。阮窈盯着他漆黑的眼,嘴唇颤了颤,就听到他缓声开了口。

    “身孕只怕此生是不能够了。”

    裴璋垂眸望着她手上的匕首。

    “若你实在是气恼,便……刺我一刀罢。”

    第83章 不愿见他去死……可也不想他活着

    彼此两两相望,裴璋直直凝视着她。

    若明若暗的一双眸,像是点了水的墨,浓得化不开。他唇上还沾着些许湿痕,是方才吻落的泪。

    阮窈茫然了片刻,而后神色很快就变得恼火起来:“公子何必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当真以为我不敢吗?”

    裴璋听了,默不作声,只是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指,再一根一根地慢慢扶到刀柄上。

    指尖陡然触到这块冰凉寒铁,她下意识就想往后缩。然而他却不许她松手,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阮窈被他逼得不得不反握住匕首,手心逐渐渗出些许细滑的冷汗。

    “你疯了……”她嗓音发哑。

    裴璋沉默了一下,深浓的睫羽颤了颤,目光随后落于她的腰腹上。

    “我知你心中怨我憎我,如今又因丧子再添一重心结。这孩子是我与你的骨血——”

    他停顿了许久,然后缓慢地闭了闭眼,仍旧能在手掌上见到那一夜猩红的血。腥甜而温热,仿佛怎么也流不尽,最终化为某种湿黏的暗伤。

    “你的痛楚,我无法以身代之,却也不该只由你一人承受。窈娘,倘若日后你想要为人母,我们……”

    “我不想。”

    阮窈下意识便打断了他。

    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她回想起那些往事,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

    自己那时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从他身旁逃走不是吗?谁料会因此种下一个苦涩的果实,还一日日的在她腹中生长、壮大。

    “我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当母亲,更不会生下这个孩子。”

    阮窈很少露出眼下这样认真的神色。

    裴璋被打断,怔怔地盯着她,脸上骤然褪去了所有血色。

    她说着,继而有眼泪落下,轻轻滴在他的手背上。湿润的水珠微带着凉意,却灼得他那块皮肤猛然发烫,犹如火炙。

    他被这滴泪拉回那场湿冷的雨帘中,恍惚间,也有着另一个女人曾这样对他流过泪。

    阮窈的声音很轻,接着说道:“你身边人人都说我与你是云泥之别,你族人更不会接纳我,我……连外室也算不上。这孩子来得不正,即使出生也不会得到世人的赞许与喜爱,倒不如不要来这世上走一遭。”

    她停顿了一下,眼睫不停地颤*动。

    “你为何觉得我不会娶你?”裴璋直勾勾盯着她,眼尾浮起一抹微红的水光:“道观那夜我曾问过你。”

    阮窈只觉得嗓子发苦:“……你逼我嫁给断袖、欺辱我、用锁链锁我、还想给我灌药,转头却说要娶我?那我问你,这样长的时日里,你何曾将我看作同你一样的人?我不被允许走出大门,不能忤逆你半分,与养个猫儿狗儿又有何区别?你现在说想要娶我,岂非可笑吗?”

    她忽然感到十分疲惫,连流泪的力气也不再有了:“公子就不能放过我吗?过往种种恩怨纠葛难断,我不恨你了,我们……一笔勾销。”

    裴璋握住她的手蓦然一颤,眸中水色更重,眼底又像是燃起了两团幽暗的火,分明冰冷,却灼得她心上一抖。

    他慢慢俯身,一言不发地环抱住她,双臂越收越紧,二人连发丝都交缠在一处。然后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问道:“窈娘……你心中当真没有我吗?那时在道观里,你为何不动手……”

    阮窈的脑袋伏在他肩上,鼻端、唇齿中皆熏染着他身上那股药味。她安静地任由他抱着,低垂下眼,继而抬起手,将那柄匕首朝他胸口送。

    利刃削铁如泥,不需费多大力,刀尖瞬时便刺入皮肉中。

    裴璋闷哼了声,手臂猛然一僵,身子随之颤了颤,却并不躲。

    见他寂然不动,阮窈握住刀柄的手忽而有些发抖,却不论如何也无法再往深处刺。

    血沿着他的衣袍缓缓渗出,晕染开来,像是一片暗色的深影。

    直至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裴璋疼得几乎再抱不住她,苍白的手指死死按在榻上,手背上青筋凸起。

    “你心里果真是有我的。”他嗓音虚哑,如同清晨即将消散的雾,眸底却涌动着近乎癫狂的暗芒。

    阮窈下意识回抱住他发软的身躯,眼中忽地缀满了泪。

    *

    医女从西帐走出来的时候,一直忍不住低头去瞧自己藏在衣袖下的手。

    指缝里还黏着两滴鸡血,是方才往衣袍上淋血时不慎沾到的。

    再想着那女子被吓得发白的脸,医女不停地叹气。

    她实在后悔今日随着那冷脸侍卫过来,以至于惹上这样的麻烦事。然而不论是为着高的吓人的诊金,亦或是为着自身安危着想,她都不得不撒下弥天大谎。

    所用药草不过是些消去淤血的寻常药材,医女正比着火候,身后忽地现出一个影子。

    “药可添好了?”重云提醒道。

    医女见到他便止不住有些紧张,小声道:“添了安神助眠的方子,都是依照大人所说来办的。”

    重云低下眼,眸光沉沉地看着罐里蒸煮的药,不知在想什么。

    还不等他回到帐外,就在半路撞上了神色慌忙的阮窈,她正抓着个将士,不知急急忙忙在说些什么。

    “阮娘子?”

    “你快去叫徐医师来……”见着重云,她急得去抓他衣袖。

    二人目光相对,他眼皮蓦地一跳,一抹不好的预感随之涌上心头。

    待得重云快步领着人进入营帐,面色瞬时变得铁青无比。

    裴璋倚坐于榻上,一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他捂着伤处,血自指缝间渗出,听闻动静,才慢慢睁开眼。

    惊愕过后,重云扫过那柄还染着血的匕首,猛地回身逼视着阮窈,疾言厉色道:“是你?”

    医师同样大惊失色,顾不得理会别的,忙不迭上前为他检查伤势。

    “我……无碍。”裴璋语声低微,止住重云对她的责问。

    阮窈盯着他袍上、手上的血,沉默着一动不动。

    “别怕。”他想要出言安抚她,然而过于虚弱,声音低的近乎像是两声蚊呐。

    “万幸,万幸……”徐医师额上很快布满细汗,颤颤巍巍放下手:“伤人的刀具仅差一指便要刺进心肺,亏得入肉不深,持刀之人半途收了力……”

    话至此处,他也不晓得为何,公子竟还极轻地低笑了一声。医师几乎被笑得寒毛都竖起来几根,只能当作未曾听见,紧绷着脸匆匆忙忙去取药散。

    包扎的时候,阮窈难得一回听从裴璋的话,安静坐在他身边。

    她面前只剩下泛着腥气的水、染血的纬纱,及他与之相反,全然失了血色的脸。

    裴璋毫不避讳她,亦不再如以往般像块无喜无怒的玉石,而是令她窥得自己的创痛与虚弱。

    他因为疼而不断皱眉,唇中偶而溢出几声压抑不住的低哑痛吟。

    阮窈慢慢移开眼。

    “……窈娘。”

    她只好又看向他。

    “你若执意……要走,我不会勉强你。”裴璋漆黑的眸盯着她,声音十分轻细,可不知怎的,她却仍是听出了一丝温和与安抚。

    “你且……暂留下养病,待你好了……我送你走。”

    阮窈的手无意识绞着自己的袖口,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咽下医女递来的汤药,她更觉着这药汁尤为苦。不像是药,反倒像是一大口苦胆,苦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发颤。

    药喝完后,阮窈看了眼已然昏睡的裴璋,还是起身随着医女离开。

    她远远望见阮淮,下意识加快了步子,四肢和后腰却陡然感到一阵酸软。

    “阿兄……”

    阮淮已经等了她许久,几乎以为她又出了什么事,连忙大步迎上去:“没事吧?”

    她忽然觉得委屈,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只是像幼时一样扑抱进兄长的怀里,摇头摇到一半,又开始点头。

    “我带你回去。”阮淮抱着她,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想要带她出营地去牵马。

    可还不待应声,阮窈的身子忽而软了下去。

    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手臂却慢慢松了力,整个人都像是没有骨头般的靠在他怀里。

    阮淮的手不易察觉地发起颤来,猛然看向跟随阮窈而来的医女。

    将人扶进营帐后,医女同他说道:“娘子这是体虚脱力了……她如今绝不可再颠簸受累,需要好生静养才是,否则……”

    他望着阮窈连昏睡中仍然微微蹙起的眉,颓然在榻边坐下。

    *

    霍逸折返回广武,还有堆积如山的军务在等着他。

    军中将士需要安抚和差使,再全力整备接下来军队北上一事。他亲笔写下信笺,本想让人快马送去盛乐,谁料还不等他稍微喘口气,又有万分焦灼的军情从边地传来。

    驻守在盛乐城外的兵马会被胡人伏击,谁都没有料想到。

    他们这回进犯恐怕是倾巢而出,卫军派出的探子也出了些差错,胡人广武一战虽然大败,却在盛乐讨得了甜头,连他父亲也受了不轻的伤。

    霍逸几乎没有半刻空歇,服过药后又吐了一回,眼白里满是红血丝。

    再见到他留在裴璋那儿的人马两手空空地回来,不见阮窈,也不见阮淮,他脸色更是难看,一股郁气直冲心头:“怎么回事?”

    卫晖如实说道:“阮娘子病情不大好,如今还昏睡着,不能赶路受累,阮郎君留在营中守着她,让属下先行回来告知将军。”

    霍逸听得难免忧心,转念一想却又烦躁不已,一时胃里翻涌,忍不住又开始作呕。

    “我走的时候她还好端端的,怎就凑巧成这样,区区几个时辰人就昏睡不醒了!若说与他无关,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卫晖不敢随意置评,低着头不说话。

    他陡然生出想要提刀去砍死裴璋的冲动,也当真起身朝外走。

    卫晖下意识就想要劝说,然而又眼见着他步子蓦地一顿,攥紧拳头闷声砸了下墙。

    “你不必随我去盛乐,就在营地那儿守着她。”

    霍逸阴沉着脸:“就他知道使阴招?若她醒了,你寻个法子将她带出来。”

    卫晖应下,随后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问了句:“若是娘子不情愿离开……”

    话还未说完,他对上霍逸眼中那抹几乎暴戾的火药味,又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霍逸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眉心突突直跳。

    *

    秋意渐浓,八九月的江南正值秋高气爽,北地却已是草木摇落,凝露为霜。

    阮窈当日到底是没有走成,夜里又做了些零零碎碎的梦,可睡醒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霍逸指派卫晖来守着她,阿兄也一直陪在她身边,虽说与裴璋同在这片营地里,可过往种种被他幽禁、不得自由的窒闷心绪终归淡了许多,她整个人也渐渐沉静下来。

    汤药一碗接一碗地服下去,有裴璋照料着的吃食也都是极精细的,阮窈果真觉着自己一日日在好转。

    她听闻霍逸因为两军交战不得不领兵去了盛乐,心中生出一丝犹豫。

    如今可还有要随他北上的必要?从前是为着躲避裴璋,可他如今已不再关着她,阮窈便想要回去弘农郡寻阿娘,而非在这战乱之地四处漂泊。

    她同阮淮商量过这件事,可战事未平,他仍一心想要去军中,也从未忘记过他们阿爹的死。这一路流亡,阮窈同样见着数之不尽因为战乱流离失所的人,如今倒也能够真心理解自己的兄长的决定。

    只是她从前独身一人寄居在山寺里,又大着胆子与裴璋周旋,此刻再想来,似乎已是一些很遥远的事。然而再要她与阿兄分离独自回去,莫说是阮淮放心不下,就连阮窈自己也犹犹豫豫,无法下定决心。

    昨夜秋雨霏霏,第二日便有兵卫悄悄搬来炉火,小心安置于她的帐中,又似是怕她不会用,细细叮嘱了好些句。

    炉子里的火暖绒绒的,将她的面颊也烤得微微发红,浑身上下再无一丝凉飕飕的冷意,温暖如春。

    他们离得不远,可裴璋没有再出现过,也从未来打扰她。

    阮窈从重风口中得知,他这回伤得不算轻,起初几日,就连军务都处理得极为艰难。倘若有要紧的事务,便是侍从转告于他,再由裴璋口述传令下去,交由佐官来办。

    她听了,没有说话,重风便也跟着沉默了。重云则是彻底恼了她,即便当真碰上了,那道身影晃一晃,便立时又不见了。

    用过午膳后,阮淮因为军务要暂时回去广武,只剩卫晖守着她。阮窈拿着本书,胡乱翻了几页,本都站起身了,走至门口复又坐下。

    直至有人送进来一盏醍醐,什么都未说又走了。

    她望着这碗吃食,挣扎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又起了身,慢慢朝着裴璋所住的地方走。

    医师说,倘若她那日再多用两分力,或许世上从此再无裴璋此人。

    阮窈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

    裴璋可能是疯了,可她没有疯。

    握紧刀柄的那一刻,她也许是当真盼着他死。然而刀尖轻而易举地刺入血肉之中,她看着血涌出来,又噙着眼泪奔出去四处寻人救他。

    不愿见他去死……可也不想他活着。

    抽刀断水,未能斩断爱憎,反在她的心尖上留下一道细小切口,令她时不时地晃神。

    阮窈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他住的营帐外。

    她远远看上一眼,忽然又再度犹豫起来。

    他当真不怪自己吗?世上当真有人会不怨怪捅了自己一刀的人吗?她也是糊涂了,如今裴璋未曾再来磋磨她,她又何苦节外生枝。

    想到此处,阮窈转身便想离开,却被不知从何处现身的重风所拦下。

    “娘子是来看望公子的吗?”他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随我来。”

    阮窈不禁猜测,自己许是刚到这附近便被人给看见了。恐怕裴璋早就在等她,此刻见她转身要走,这才让重风来喊她。

    她沉默了一下,愈发有些后悔,只得硬着头皮跟随他进去。

    帐中燃着暖炉,在这样萧索的深秋里,与帐外恍如两重天地。裴璋倚坐于榻上,墨发流泻而下,双腿上还覆着一条厚重的绒毯。融融火光映着他的脸,驱散了些许往日清冷,反令他沾染上几分烟火气。

    二人两两相望,阮窈还不知该说什么,便瞧见他漆黑眼眸里溢出的一丝幽幽笑意。

    “窈娘。”

    裴璋将手里的书卷搁下,眉眼微翘:“过来坐。”

    第84章 那么他就来赌她的怜悯

    裴璋瞧着有几丝病色,然而此刻眸底浮起点点笑意,像是几瓣桃花轻坠入春日潭水,面容也随之清润起来。

    被困在帐中养伤、哪儿都去不了的人,看上去竟好似比她还要愉悦几分。

    阮窈走上前去,犹豫了片刻,还是在榻旁坐下,又看了他两眼,斟酌该要说些什么。

    他却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似的,若无其事来拉她的手,轻声问道:“为何今日才来看我?我等了你许久。”

    她将手往后缩,可他看着并不用力,她却就是挣不回来。

    阮窈只好闷声说道:“如今战局不明,若让外面的将士见到女子出入你的营帐,胜仗倒好说……倘若行军有何不顺,必要有人弹劾你。”

    裴璋笑了笑,知晓她定是想着旁的心事,才随意扯这些由头来应付,便温声道:“窈娘是觉得,我会输吗?”

    实则不论是阮淮亦或卫晖,对于战事都分外挂心,她问起时,也并不会隐瞒。

    冀州刺史与何氏兵分两路,起初的确连攻下周遭几座城池,还想在出豫州后的伊水河下伏击卫军。

    然而此举早被裴璋料想到,并不急于北下,反就近安营,又能依靠城中的补给,远不似叛军那样心急火燎。

    两军僵持数日,待到叛军按捺不住,欲要先行撤退时,他才与薛将军夜里陡然分兵合围,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连储存的物资都被一应焚毁。

    这一战叛军损失不小,反叫裴璋声名远播,军中士气越发高涨。而后叛军且战且退,被逼无奈才想出胁迫长平王夫子的毒计,却又折在了裴璋手里。如今这邻近的几支叛军大多被夷灭,怕是很快便要起兵继续向北讨伐。

    他自是不会输,反倒做得比所有人预料中都要好,可为何领兵的人会是他?阮窈仍旧记得他那时腿脚不便的样子,更莫要说他父亲身故不久,身为人子,丁忧之期远远还未结束。

    “你又并非是武官出身,为何会突然领兵来这里。”阮窈心中有一个猜想,然而又觉着也许是她也疯了。

    裴璋没有急着答话,而是握住她柔夷般的手指,细细用指腹摩挲着,再穿过指缝,勾勾缠缠地攥紧她。

    这种亲密,甚至隐隐越过从前床榻上的口口相缠,令她生出几分不自在。

    阮窈手腕上加了力道,将手直直往回抽,接着就见到他身子一晃,蹙起眉来,还低低闷哼了声,似是伤处不大好。

    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好有些羞恼地瞪着他。

    见阮窈不挣扎了,裴璋才轻笑一声,低头啄吻她的手背,同她说道:“平叛不是件容易差事,我的确费了番心思,然而如今看来,却是再值得不过。”

    她当真是听得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说:“你疯了!若只是为了我……何必…”

    裴璋却面不改色:“我也算尽心竭力,并不曾愧对手下兵士。”

    起初仅仅是想让人将她再捉回来。可后来分别的久了,他心底那团顽固暴戾的怒意,也好似随着九曲斋中海棠的凋枯而逐渐消融了。

    他会想起幼时母亲神智癫狂的模样,那张流泪的脸不断闪回,最终幻变成另一个女子。

    若强权与柔情都不可以捕获她,那么他就来赌她的怜悯。即便毒药终不可解,他也要能护住她,理所应当地留她在身边……

    直至身死魂消的前一刻。

    “等再过两日,我便不必再做针灸了。”阮窈低声说道:“你答应过我,会让我走的。”

    “那是自然。”他即刻便应下。

    阮窈还来不及高兴,又听他淡声道:“我会同你一道去盛乐。”

    她一愣,忽然有些烦躁了:“你去那里做什么?”

    裴璋漆黑的眼盯着她:“何启率两万兵马支援冀州残军,恰要途经沛水。”他顿了一顿:“我不能让他如愿。”

    只说是许她走,却原来是同她一起走。

    见阮窈面色不好,他想了想,又同她解释道:“如今官道不太平,即便你们是三人同行,我也放心不下你。”

    随着裴璋的话,她很快回忆起在雁门外被人拖着头发的那一幕。

    阮窈沉默片刻,没有再拒绝。

    *

    阮窈走后,徐医师匆匆进来,手中还拿着不久前刚从胡地寻回的几纸方子。

    裴璋见着他的神色,便知晓他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徐医师神色颓然地摇摇头:“都不是,药性与公子之前所服的那半方相悖。”

    领着医师进来的重云实在忍不住了,咬牙道:“既然已经有了上半方,为何不能推制出剩下的方子?若一直这样等下去,谁又能保证剩下的时间足够寻到解药。”

    转瞬之间又是一年,眼看着快要入冬,他们这些知晓内情的人无不心如火燎,半刻也不得安生。

    徐医师下意识又想擦汗,然而这件事关系到裴璋的性命,他也不禁冷下脸来,肃然道:“胡药最是凶险,若无确凿的方子,绝不可侥幸试药,否则便是吃出个痴傻残废也未可知。”

    裴璋没有说话,似乎也在权衡着该如何取舍,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还有多久?”

    医师垂着头,声音极低:“约莫……四个月上下。”

    他闻言,只是盯着那几纸药方出神,手指屈起,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手中书卷,似乎思忖着什么。

    “来信中还说胡地出现一名神医,通晓天下药理,我已让他们想法子将此人加紧送来卫国。”重云紧皱着眉。

    然而两地山长水远,他们自身也无法在同一个地方久待,不论通信亦或是绑人来此都不是件容易事。

    裴璋沉默不语,忽然看到自己腿上所覆的绒毯上落了一根长发。

    他将这根长发拾起,放在自己掌中。乌黑的发丝,泛着莹润的光,像是会动一般勾缠住了他的指尖。

    那两人原本还在争些什么,见裴璋垂眸望着自己的手掌出神,二人对视一眼,一声不吭都退了下去。

    *

    得知谢应星居然也来了北地,阮窈听得一愣。

    他另行领了队兵马,且在几日前折下叛军一名大将,此回来营地也是为了将斩获的重要军物交送给裴璋,很快又要分兵去其他城池援助。

    阮淮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告诉她,相比起军功,他身上另有一件逸闻,惹得军中将士暗中揶揄。

    北地这仗并不好打,谢应星的妻子汤妧与他成婚不到一年,许是不舍得离开他,竟另行雇佣人手暗暗相随,一路跟到了北地来。

    世上怎有这样胆大的女郎,放着洛阳城中富贵安稳的日子不过,夫君上了前线也要追随。

    阮窈扪心自问,她是个自私贪乐之人,换作是她,想来是做不到的。

    天色稍暗下来之后,她披了个斗篷,悄悄在营地外围寻了棵大树,藏身在树后。

    她或许早已经不再喜爱他了,也很久没有想起过二人从前的婚约。可领兵打仗并非儿戏,莫说断臂断腿,就连殉国也是常有的事。此次一别,也不知今生还能否再见。

    物是人非事事休,可他到底曾是自己从前最喜欢的人,即使说不上话,她也想要再看他一眼。

    营地外燃着幽微的灯火,阮窈被风吹得不断用手揉搓双臂,不知等了多久,直至有一队将士牵着马而出。

    她赶忙踮起脚去看,为首之人一身轻甲,正与旁人说着什么,身影在昏暗的灯下显得模糊,却仍有一种挥不去的熟悉感。

    阮窈眼睁睁望着他牵马离开,愈走愈远,影子也愈发拉得长。

    谢应星的背影慢慢变作一个黑点,然后完全消失在夜色里。

    她又站了一会儿,再转身往回走的时候,背上忽然一凉。

    又急又密的雨哗哗落下,将这片天地都淋得湿漉漉的,过往的回忆也在这雨声中变得遥远。

    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阮窈走得很快,近乎是在跑,直到险些撞上一个人。

    裴璋撑着把竹骨伞,伞面继而就倾向她,将她整个身子都拢在他手臂中,也隔绝开这片凄风冷雨。

    他用帕子给她拭去脸上的雨水,随后发现刚一擦干,她眼下很快又涌出湿痕。

    裴璋的手微微一滞。

    然而见到阮窈沉默不语地流泪,他的语气也不自觉放软:“窈娘,这些事都过去了。”

    她细细地呜咽,说的话有些口齿不清:“我也不是忘不掉他……只是他总让我想起好久以前的我自己。”

    那时候最大的烦恼,是该嫁给谁比较好。而最大的委屈,是被爹娘因为某些琐事训斥了几句。

    裴璋沉默地听着,似是有永远也用不完的耐性。她落一滴泪,他便拭去一滴。

    直到阮窈不再哭了,他才缓声说道:“偶尔想起也无妨……你还会有许多个往后,还会拥有许多美好的事情。今日会覆盖昨日,明日会覆盖今日……”

    她仰起脸看他,眼睫不断地颤动:“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我想回家……”

    裴璋用指腹轻轻揉着她发红的眼尾,嗓音又低又柔。

    “很快。”

    第85章 “每一夜我都很想你”

    裴璋所说并非是危言耸听,她随着军队沿路北下,这片土地早在外族的连年侵扰下满目疮痍,宛如人间炼狱。

    他们路过一处门户大开的农舍,甚至有几具腐烂过半的遗骨陈尸于院中,无人收敛。

    阮淮起初是万般不愿阮窈与裴璋一道乘车,而后见此情景,也不得不沉默了下来。

    待马车驶离那片村寨,阮窈伸手卷起车帘,举目眺望着远处苍茫壮阔的重重山峦,心头那股窒息的感觉才略微好受一些。

    沿路有过几场小型战事,纵使裴璋身子不好,有时还是会强撑着去到兵前指挥。他并不放心卫晖,即便自己人不在,也要重云留在阮窈身边,以免她出了何事。

    午后交战结束后,斥候寻到一处好地方,军队便就地扎好营垒歇息。

    营地比邻着一片湖泊,湖里正游着两只小鸭子。

    野鸭子憨态可掬,互相追逐着嬉戏,搅得湖面泛出几道活泼波纹,然后穿梭进了水草,再瞧不见了。

    阮窈蹲下身子在湖边看,刚想伸手去拨那藏了鸭子的水草,身后蓦地现出一个人影,吓得她险些一脚踩进湖里。

    “你怎么鬼鬼祟祟的……”见到是重云,她拍了两下自己的胸口顺气,忍不住抱怨道。

    重云冷着脸,一声不吭从背后掏出一捧花来:“公子让我给你的。”

    他手中是一簇刚摘折下来的玉簪花,花苞似簪,莹白如玉,正随着他的动作颤颤巍巍。

    清甜的香味随之伴着风向她袭来,闻着有些像是茉莉。

    阮窈下意识瞟向裴璋站的位置,他正被好几个将士围住,脸却好似也微微朝向她所在的方位。

    她接过这捧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花,又嗅了两下,早些时那股郁气也悄无声息淡去了些。

    白日里打了胜仗,军营当夜也要庆贺,所俘获的牛羊都宰杀了,用来犒劳军士。

    篝火燃得正旺,架子上还烤着两条鱼,是阮淮给她抓的。鱼肉烤得焦黄酥嫩,再洒上点粗盐,也算是难得的美味了。

    火光与帐灯星罗棋布,为这片广阔无垠的夜色带来融融暖意,好似秋风也不再那么寒凉。

    将士们大多喝了酒,围着篝火且歌且笑,也有些人坐在火旁,说了几句竟开始抹泪。

    阮窈先是和阮淮、卫晖坐在一处,许是受了这氛围的感染,她也饮了些军中的酒,脸蛋再被火一烤,就像是扑上了两片红云,笑吟吟招手叫重风过来一起划拳。

    重风和重云虽是侍从,可换作旁人是叫也不敢叫的。重风听见了,并不敢动,只是悄然去看裴璋的脸色。

    他贯来不饮酒,任凭旁人怎么闹腾,仍旧是坐在另一处稍远的位子,与这喧闹到几近有些放纵的氛围并不相容。

    夜风吹起他的衣裳,火光映在脸上,裴璋一双漆黑的眸看着眉眼带笑的阮窈,沉默片刻,居然同意了:“无妨,你去吧。”

    阮窈喝过酒后情绪高涨,听见有军士唱了首语调苍凉的曲谣,也很快便能学会,而后在旁人的起哄下大大方方唱了几句。

    军营里没有梳头油,她的头发只是随意挽成双髻,扎着一朵红色的绢花,连珠钗也没有戴。此时唱起歌来,脸颊微红,发上绢花不断颤动,看着便让人觉得十分欢喜。

    她今日才晓得,卫晖居然与他们是同乡。听着阮淮跟他在说琅琊郡的风土事,鱼还没吃完的阮窈忍不住也想要说话,谁想竟卡了一根小刺在嗓子里,吞了好些下才咽下去。

    她未长教训,手里串着鱼还想说话,重云却得了裴璋的示意,上前给她递茶水,阻住她的话头。

    阮窈愣了愣,扭头见裴璋正盯着自己。她有些不满地小声嘀咕一句,却也忘了方才本想要说什么。

    阮淮也瞧见了这一幕,他记恨裴璋欺辱阮窈的事,素日里便是碰见,也绝不会多说一个字。裴璋性情清冷,对谁都是那副样子,可他本是个脾性好的人,一旦冷脸便尤为明显,人人也都知晓他们彼此不对付。

    可这会儿,他也不由说了阮窈一句:“仔细卡着,你忘了那年除夕的事吗?”

    阮窈被他一提醒,回想了一下,顿时心有余悸地摸摸脖子,不做声了。

    重风好奇凑上来:“除夕何事?”

    阮淮含着笑意看她,也没有答话。

    直至又被问了两句,阮窈有些问烦了,羞恼地说:“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有一年年夜饭我被鱼刺卡了,夜里没有法子,只得乘车去镇上寻医师给我取刺。”

    他们说起些许久前的过往,语笑喧哗。

    裴璋安静坐在一旁,并没有参与他们几乎有些胡言乱语的说笑。然而每当阮窈说起自己的什么事,他都会逐字逐句认真听着,偶尔眸中也掠过一抹极淡的笑意。

    直至阮淮又说起自己妹妹十分害怕老鼠的事,阮窈眼睫颤了几下,忽然想起些什么,不禁侧目看向坐在另一边的人。

    二人之间隔着夜色与火光,还隔着浅浅淡淡的酒气,裴璋的目光却也落在她脸上,仿佛从未移开过。

    仍是那张神清骨秀的脸,好似与当年在藏经阁中没什么分别。只是眸光明明暗暗,像盛了漫天星辰,专注得过分。

    阮窈心中一跳,很快别回脸,又咽了一口酒水。

    *

    酒阑人散之后,除去在营地四周巡防的哨兵,将士们都各自回帐中歇息,连卫晖和阮淮也多喝了几杯,送阮窈回去后便自行睡下了。

    然而她却没有睡着,翻来覆去一阵子,又忽然觉着想吐,索性披衣起身,想去帐子外吹一吹凉风。

    她所住的营帐离裴璋、阮淮都不远,又与其他兵士隔着些距离,帐外很是安静。

    阮窈不敢走远,寻了个暗处蹲着,这会儿却又吐不出来了。直至她再想站起来,许是蹲得太久,眼前有些发晕。

    她脚下一个踉跄,紧接着手臂便被人一扶,随后被拥入这人的怀里面。

    尖叫声本都到嗓子眼了,又被熟悉的清苦药味儿给吞了回去。

    “你怎么还没睡……”阮窈晕乎乎地问。

    裴璋低下眼看着她,闻见了她身上的酒气,不禁微一蹙眉,有些后悔晚上没有拦着她。

    “我听闻帐外有动静,还以为是出了何事。”他低声说道。

    阮窈这才瞧见他墨发散着,外袍上还披着夜露,亦是与她一般,睡下后复又起身。

    她摇了摇头,刚想要说什么,只觉喉头一阵翻涌,扶着他的手也是一紧,猛然俯身呕了出来。

    裴璋抱着她,自然是来不及躲闪,虽说阮窈并未朝着他吐,可还是有异物沾到了他的发尾和衣袖上。

    她只觉着难受,吐起来的时候顾不得这些,连自己的头发丝也被吐脏了。

    裴璋取出素帕来为她擦,又拍了拍她的背心。

    “好些了吗?”

    阮窈吐得眼底都涌出泪水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盯着他衣衫上的脏污,小声道:“对不住……”

    裴璋略显无奈地笑了笑,没有说怪责的话,然而就这样回去继续睡,他也实在做不到,二人只好一道去那湖泊旁稍稍清洗一下。

    衣袖还好说,发丝只能用帕子浸湿,再一点一点的擦。阮窈擦得慢慢有些不耐烦了,更是连自己也觉得恶心。

    裴璋看出她眼中的不高兴,安抚地拍拍她的肩,接过帕子细心替她擦洗。

    夜里风凉,不好在外面耽搁太久,匆匆洗漱后,阮窈回到营帐内,半截头发都还湿着。然而没有巾帕可以用了,大晚上她也懒得再折腾,凑合着躺下来。

    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听见裴璋在外边唤她。

    “窈娘。”

    阮窈睡眼惺忪地探出头去,见他等在外边,手中还拿着巾帕。

    看她就这样预备着湿头发睡觉,裴璋目光微微一沉,俯身便进了帐。

    她很快被他扶抱着坐起来,掩唇打了个呵欠,低声道:“我自己擦。”

    裴璋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地把手指插入她的发根,又将仍带着湿意的青丝披落下来,缓缓地抖散,一点一点地擦干。

    他双手轻柔,几乎连一根头发丝也不曾扯到她。

    几缕浅淡月色透进来,不断投落在他的眼底,又被折射为澹澹水波,专注而温和,再瞧不出从前半丝令她惧怕的样子了。

    阮窈微微仰着头,正想开口,便撞进这双乌墨般的眸。

    她或许也真是喝醉了,在他俯身吻下来的那一刻,竟像是被迷了心窍似的,没有再去闪避。

    这亲吻起初是细碎落下的,连带着几丝他披散的发,湿湿柔柔地拂过她的脸颊,泛起细微的痒意。意识到裴璋自己的头发还湿着,她张嘴想要问他,唇齿便被他的舌尖缠住,再不能发声。

    温柔的吻渐而转为激烈的痴缠,她的身子也*愈来愈热,耳畔只剩羞人的某种水声。

    阮窈的衣衫被他的手撑出旖旎形状,在她忍耐不住低吟出声的时候,外面的篝火也轻微爆响。

    她一下子醒过神来,通红着脸去推他。

    “……每一夜我都很想你……”裴璋落在她耳边的话恍如叹息,似是于他而言仍有些难以启齿,故而每个字都说得极轻。

    阮窈眼眶发热,兴许是因为那酒水,才浑身都烧得烫极了。然而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轻喘着气说道:“不行……”

    对上她朦胧的眼,他眸底也同样覆着一层水色,央求似的低声唤她:“窈娘……”

    “我们不必……”裴璋唇贴着她的耳廓,慢慢诱哄着她:“试一次……”

    恼人的水声停了半刻,又再度响起来,轻细而窸窣。

    她脚趾难耐地蜷起,低下头时,便能瞧见他墨色的发、含欲的眼,及唇边莹亮欲滴的水光。

    到了夜半,外面忽地刮起风来,继而卷起细细密密的雨水。

    如丝如织,夜雨缠绵。

    *

    天色才刚蒙蒙黑,阮窈便醒了。

    她被裴璋抱在怀里,一只手还无意识攥着他的衣衫,脑袋则埋在他的肩上。

    他向来是睡眠浅的,她一醒,他便也跟着醒了。

    对上这双仍然含着笑的眼,阮窈忽地觉得心慌,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再回想昨晚的荒唐,她连忙挣脱裴璋坐起来,用手托住自己的脸,沉默半天,叹了一口气,心底说不出的懊恼。

    “天还没亮,你快走……莫要让别人知道了……”她不断去扯他的衣衫,语气真是有些急了。

    闻得此话,裴璋也坐直身,黑沉沉的一双眼盯着她,缓缓道:“知道了又如何?”

    阮窈听出他的不悦,然而见他不动,她又是懊悔,又是恼怒,急道:“如何能让旁人知道?我阿兄定要恼恨你欺辱我,再拿刀砍了你……”

    不止是他,连她自己也觉得此事有些可笑,更无法想象阮淮会是何表情。

    裴璋不以为意,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沉默了一下,并不理睬她旁的话,而是轻声道:“昨夜……算是我欺辱你吗?”

    “你……你要不要脸!”

    见阮窈羞恼得脸色涨红,他忍不住皱眉,终究还是让了步,缓缓起身。

    离开营帐的时候,裴璋侧目瞥了一眼仍然坐在床榻上的人。

    阮窈咬着下唇,也瞪了他一眼。

    瞧见她眼中的懊恼,裴璋心里忽地生出一股烦躁,连袖口里的攥着的手指也不由紧了紧。

    *

    天亮后军队又要预备启程,用早膳时,阮淮忽然皱了皱眉,问阮窈道:“阿窈昨夜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她呼吸都停了一拍,也不知道自己阿兄在指什么,下意识就匆匆瞟了眼另一边的裴璋,很快又若无其事道:“昨夜下了雨,阿兄怕是夜里睡得不沉,听到了帐外的雨声。”

    裴璋闻言,只是垂着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昨夜的确未曾睡好。”阮淮揉了揉额角,也不知在想什么。

    阮窈说起些旁的事,将话题岔了过去。之后也不知怎的,她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裴璋。

    阮淮这回注意到了,眸光接着便是一沉。

    牵马的时候,他把阮窈叫过来,低声同她说道:“阿窈,你到底是名女子,待到了盛乐,便莫要再随军,我会为你在城中找一处住宅安置下来。”

    “自然是好。”阮窈点头,她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

    阮淮犹豫了一下,又劝说道:“我瞧你似乎并不中意霍将军,可裴璋此人也并不可托付。你相信兄长,这世上好男儿千千万,你千万莫要犯傻。”

    “阿兄的意思,我都明白。”阮窈知晓他是担心自己,连忙说道:“如今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对他绝不可能有心思……”

    话音未落,她便好似听到一声短促的冷笑,可四处望了一圈,又未曾见着人。

    直至阮窈瞧见停在树后的马车,立即住了嘴。

    第86章 “就当是我喝醉了”

    想及方才那声冷笑,阮窈几乎开始犹豫着是否也骑马算了。

    然而还不等她上马,光是瞧见缰绳,便觉得腰臀隐约又痛了起来。更莫说一夜冷雨初停,迎面而来的风里尤带着湿寒的水汽。

    阮窈踟蹰不定,直到阮淮疑惑地问她出了何事,她才只好硬着头皮像以往一般上车。

    换作往日,裴璋早就等在车门旁,自然而然伸出手臂扶她,今日却没动静。

    她也不吭声,一手提着裙子,另一手紧紧扶住车壁就往车厢里面爬。

    裴璋坐在车里,似是正在低头翻看与战事相关的公函。听见动静,他掀起眼帘,一双漆黑的眸向她看来,薄唇微抿着,瞧不出情绪。

    阮窈知晓他因着昨夜与方才的事不悦,不禁心里犯嘀咕,也不肯开口先说什么。

    许是自己爬得手脚实在有些像壁虎,他沉默片刻,长臂一伸,想要捞她上来。

    阮窈却不理睬他,自行跳上去,拍了拍手掌。还不等她就在车门旁坐下,腰便先被一双手臂揽住,紧接着就又被抱到他身边。

    “我不同你置气,你倒还与我置起气来了。”裴璋嗓音微沉,温热鼻息拂过她的耳廓,有几丝痒意。

    “嘴上说得大方……”阮窈别过脸,嘀咕道:“还不是看我爬了半天才伸手。”

    听得这含着几分埋怨的话,他心里反倒舒坦了些,低下眼注视她,又温声道:“我知错了。”

    阮窈几近以为是自己听岔了,愣了一愣,下意识仰起脸看他。二人目光相对,她方知并非是自己耳误,而是裴璋当真在道歉。

    她莫名觉着有些不自在,又移开眼,去瞧被风卷起的车帘。

    “窈娘。”然而裴璋紧接着又问她:“那你可知错了?”

    阮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没好气问道:“我有什么错?”

    他伸手轻轻揉捏她的耳珠,提醒道:“晨起天还未亮,你便急着与我撇清干系,难道昨夜只是——”

    不等裴璋说完,她便抬手去掩他的唇,耳尖也蓦然红了一片,不知是羞还是恼。

    将他后半截话堵住以后,阮窈不许他再揉了,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恼声道:“就当是我醉了不成吗?不然你还想如何?”

    这句话不过是赌气的反问,然而裴璋神色颇为认真,似是沉思了片刻,眸里随之含上一丝笑意,低声道:“今夜不可再赶我。且你早就属于我,倘若你兄长再问起……”

    阮窈想也不想便拒绝他:“你休要得寸进尺!”

    她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觉着自己实在惹了桩麻烦事,昨夜就不该许他进来,这会儿愈想愈是耳朵发烫,忍不住说道:“昨夜又不是我拖你进帐的,怎的就这般缠人……公子未免太古板,昨夜不如就当成是做了场大梦。”

    裴璋听得皱起眉来:“古板?”

    他竟重复起她的话,话语里带了一丝显而易见的不悦:“窈娘,你再说一次。”

    阮窈听出他分明又是在警告自己,顿时心中烦躁不耐,别开脸去看也不想看他:“食色性也,人之常情,圣人亦如此,何况本朝并不拘束于这些,我与你共枕过便属于你吗?不是你古板又是什么。”

    裴璋先是怔愣了一下,继而因为气极,反倒连连冷笑出声:“既如此……”

    她陡然被他捉住腰,很快想到还在洛阳时被逼与他在马车里荒唐,顿时不禁后悔方才不该口无遮拦。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眼下可不是一个人了,阿兄与卫晖就在外头不远处,裴璋若是敢胡来,她必要让他颜面扫地。

    阮窈双手揪着他的衣衫,又捶打了他几下,直到将他衣袍揪得全是褶皱,嘴里恼怒着说道:“好你个轻浪的世家子,外头都是兵士,你这番作态可有半分将领的样子?”

    裴璋又冷笑了一声,一字一句在她耳旁道:“食色性也,人之常情。”

    她脸都气红了,扭打中,后腰随之碰到一个不可言说之物,隔着衣衫都在发热。

    “登徒子、淫贼、宵小之徒……”阮窈当真以为他要发疯,骂人的话像是连珠炮,噼里啪啦越说声量越大。

    直至她的后颈被裴璋捏住。

    他方才本是有意吓唬她,然而她骂的过火,又不断地乱扭,令他止不住要皱眉。

    知晓阮窈这一块最是敏感怕痛,裴璋这才哑着嗓子警告她:“莫要再乱动。”

    阮窈望见他漆黑眼眸里涌动着怒意,脸也沉了下来,似乎当真是被她方才的话给气坏了。

    “知道了。”

    她紧绷着脸,然后抬手推开他,挪到另一边去坐。

    *

    未时刚过,军队寻到了扎营的位置。

    马车很快也停下,阮窈不理睬裴璋,自顾自跳下马车。

    适合扎营的地段通常邻近都有活水,她走了一会儿,果不其然,就见着一条曲曲弯弯的河流。

    水面上浮着些许落叶,风一吹过,河水随之泛起细碎的波纹,参差不齐地映出河边几株稀疏树影。

    阮窈蹲下身子,在河里洗净了手,又对着水面理了理头发。

    与此同时,远处的河对岸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似是有数人正奔过来,嘴里还喊着些什么她听不懂的话。

    阮窈立刻警醒地站起来,极快朝后退了两步,继而发现这声音并非是冲她而来。

    对岸那几个人衣衫褴褛,面如菜色,几乎瘦得皮包骨,此刻正争先恐后地在河里面俯身捞捕着什么。

    一路北下,如他们一般挨饿受苦的贫民并不少,阮窈也不陌生他们的行为。河里会有鱼,亦或是河蚌,人若饿到了极处,便是生的也没有什么不可吃,总比树皮草根要好。

    她没有吭声,正要转身回去时,接下来所见到的一幕却让她僵在了原地,连瞳孔都骤然紧缩。

    这几个人俯身从河里合力抬出来了个什么东西,瞧上去白生生的,顶部又似是拖着一截长长的黑色水草,肿胀而古怪。

    这东西哪里是鱼,分明就是……

    顺着河水漂流至此处的尸体!

    他们如获至宝,根本没有留意到河对面的阮窈,抱着便跑了。

    阮窈站在原处,无法挪动步子,忽然感到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激得她不断恶心作呕,差点就俯身吐出来。

    跑回营地的时候,分明没有多远的路,此刻却变得如此漫长。

    卫晖本来在帮兵士搭遮挡风雨的篷子,见到阮窈面色不对劲,皱眉说道:“娘子怎么了?”

    阮窈面色惨白如纸,问他道:“我们的水在哪儿?我想洗手。”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闻言又要把她往那河边带。

    她决计是不肯再回去了,转头又想去找阮淮。

    还不等阮窈问到阿兄在哪儿,便先看到了正站在路旁的裴璋。

    他让重云把她带过来,仔细瞧着她的神情,语气不觉间就放软了些:“发生何事了?”

    听着他不急不缓的话,阮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也不发颤,低声同他说道:“有人在河里,捞捕……尸体,带回去。”

    裴璋见她手指不断蜷缩,又松开,好似有什么虫蚁在爬,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很快引着她来到自己帐中,将方才煮过的茶水倒在盆子里,又取来皂荚,帮她清洗双手。

    阮窈忽然眼前发酸,却无法抑制住自己脑子里无穷无尽的可怖念头。

    裴璋拉着她坐下,又用素帕为她把手指一根一根依次擦净,直至她再也感觉不到手上的湿滑。

    “窈娘,莫要害怕。”他放柔语气宽慰她,又安抚似的拍着她的背心。“秋冬时节水本就凉,你往后来我这儿洗漱便是。”

    “阿窈!”阮淮的声音忽然在帐外响起。

    听见是阿兄在外头,阮窈站起身,低声向裴璋道了声谢,转身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你不是有事寻我,怎的又来了这里……我方才去给你抓鱼去了。”阮淮沉声问道。

    而她没有吭声,似乎拉着他就离开了。

    裴璋的目光透出帘隙,那角素色裙裾很快便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

    这条河的上游毗邻着两座村寨,和盛乐也离得不算太远了。

    裴璋得到消息,霍逸前两日刚领着兵马,与试图在邻近抢夺食粮的一队胡人交战,两边人马损失皆不轻。

    上游有兵士打仗,自然就会有死人。

    这些饥民饿到了极处,聚众在水边等着,一旦有尸首顺流而下,便可饱餐一顿。

    阮窈实在不走运,恰巧撞见了这一幕。

    许是前不久喝酒受了风,也或许是白日被这人间惨剧吓到,当夜她就发起热来,烧得迷迷糊糊,连人也不认识了。

    第87章 “我不会让你嫁给他”

    裴璋身边有徐医师一直跟随,军中也并不缺药,虽说是没什么生命危险,可这一病仍是十分难受。

    军队要前行,并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留。阮窈只好睡在马车里面,由裴璋亲自照料她。

    高热在第二日便消退了下去,然而随军到底是吃不消,她白日受颠簸,夜里也总睡不安稳,病情虽是渐渐好了起来,人却还有几分怏怏的。

    与此同时,持续数月的平叛总算稍显平稳,战局也逐渐向着卫军倾斜。

    北地不同于南方,一直以来都离政权较远,比起洛阳亦或是地处江南的诸多清流权贵,此处的豪族相较所谓的风骨、皇令,更为在意自身利益得失。

    裴璋沿路镇压下好几场动乱,又软硬兼施派人多方游说,如今名声大噪,亦有半数原本游移不定的士族愿意与他联手,逼得叛军如坐针毡,不得不腾出手去另行对付多方的围剿。

    然而严冬眼看着已然不远,军士的粮草与冬衣都需要大量供给,若是一直这样且战且退,兵败不过是迟早的事。

    这两日战事不断,直至黄昏落雾,裴璋仍旧没有回来。

    反倒是卫晖忽然前来告诉阮窈,霍逸恰巧在临近城池刚结束一场战事,这会儿带了人马过来寻她。

    粗略算来,二人已经有接近两个月不曾经见过了。

    阮窈正无所事事在帐内待着,心里到底有着几分挂念,便也起身去迎他。

    夜里瞧不清楚脸,然而不远处的人身姿挺拔高大,见着她后,步子便更急了,即便只是一道黑影,她也立即认出霍逸来。

    离得近了,阮窈才发觉他身上甲胄未卸,好在似乎并未沾血,她也没有闻见腥味。

    “世子……”

    对上他润如黑玉似的一双眼,她刚唤了他一声,话都不曾说完,便觉身上忽然一轻,整个人都被霍逸轻而易举拉进他怀里。

    “为何不肯随卫晖来寻我?”此刻见着她,他嗓音起初含着一丝忍不住的笑意,然而说起此事,语气又很快转为不善。

    霍逸伸出手,原想要抬起她的下颌,令她望着他的眼睛作答,不许她再撒谎。

    可阮窈才病过一场,连脑袋都仿佛比以往迟钝些。她的惊呼声低而短促,随后第一眼瞧见的,是他嘴唇上面新长出的胡茬。

    她仰起脸看他,又带着几分傻气地抬手去摸他的胡子,忍俊不禁道:“世子又活蹦乱跳了,再不似那时候病殃殃的……”阮窈顿了顿,细细打量他眉目间的风尘:“也不似从前那般爱俏了。”

    当初在建康,瞧他分明还是个俊逸傲岸的郎君呢,如今倒当真再瞧不出他策马拔裴家女郎发簪的轻狂样。

    随着她的笑语,这双粗糙的手掌渐渐变柔,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在她鬓角一遍遍摩挲着。

    阮窈被他摸得有些痒,往后缩了缩脖子,难掩笑意。

    她披了件红色的披风,头发用发带梳成辫子,病后又瘦了几分,可一双眼仍是水盈盈的,像是这昏暗夜色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说说看。”霍逸摸了摸她的脸,语气不禁软了两分,却没有被她岔开话:“为何不走?”

    “听闻路上不太平,我害怕会又遇上在雁门时的事……”阮窈不知怎的,总有些心虚。

    “当真是你自愿留下?”霍逸听到这话,根本就不信,沉着脸道:“我怕你是被他诓骗了也不知道,你那时若肯随卫晖走,我自然也做了万全的准备,怎会让你出事。”

    阮窈闻言蹙起眉,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这回又是被裴璋给算计了,一时没有出声。

    “你兄长呢?”他拉着她的手,又问了句。

    “阿兄随兵士一同去追缴叛军,还没有回来。”她如实回答。

    霍逸忽然想起什么,挑了挑眉:“你的龟还在我帐中……这回你随我回去,也该交还于你。”

    提起乞巧节那时抓的乌龟,阮窈有些不好意思:“小龟我才养了几天,以为你早将它给扔了,没成想你竟还记着。”

    “那一日的事,我自然不会忘。”

    他话中似有所指,瞳孔映着远处被风吹动的篝火,目光灼灼,随即低头想来亲吻她。

    四下无人,阮窈正在犹豫是否要闪避,营地另一边忽地传来一阵喧嚣,卫晖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急声道:“将军的马被人惊跑了!”

    扶在她后脑上的手蓦地一僵,阮窈也下意识退开半步,脸颊略微有点发烫。

    “一群人眼睛都白长了不成?连马也看不住。”霍逸嗓音陡然变得冷沉,眸光霎时间凌厉起来。

    他的马是御赐之物,并非是寻常马,若是丢了,又是一桩麻烦事。

    “你先等等我,待你兄长回来便一道走。”霍逸向她交代了一句,又俯身在她脸颊落下一吻,这才匆匆离开。

    阮窈转身往回走,心里思忖着他方才的话,步子放得很慢。

    于她而言,最想回的地方自然是弘农郡,那儿有阿娘在,且没有纷飞的战火。可如今她身处的地方与阿娘相去万余里,短期怕是很难回去了。

    或许还是应当像最初一样跟随着霍逸离开,可一想到裴璋,她眼前就会闪过那柄利刃的寒光,刀尖划开血肉的感觉也久久挥之不去,令她忍不住想要皱眉。

    他当真会心甘情愿放她走,再看着她与旁人双宿双栖吗?

    阮窈必然是不信的。

    她掀开帐帘,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抹苍色的衣角。

    裴璋就这样坐在她的卧榻旁,燃着的柴火照得他面容明暗不清,漆黑的眸近乎比这夜色还要浓沉。

    阮窈看得心里一跳,莫名有些心虚,却只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公子是刚刚才回来的吗?我阿兄可是也回了?”

    裴璋抿唇不语,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右边脸颊上。

    “是。”再开口时,阮窈从他语气里什么也听不出来,只觉得仿佛还有几分温和:“我更过衣,便想来看看你。”

    “那如今你看也看过了……我还有事要去寻我阿兄。”

    阮窈不欲多说,刚说完便想着要走,却先一步被裴璋拉住了手腕,紧接着又就被拉到案几旁。

    案上不知何时被放了盆水,然后他取出帕子,蘸着水一点一点地为她擦脸。

    方才被霍逸亲吻过的位置被裴璋细细擦洗,那一块皮肤也随之越来越热。

    阮窈不可能老实,她不断地扭,却挣不开来,最后索性一把夺过帕子扔在地上,又踩了几脚,抬起头瞪着他。

    眼见着是擦干净了,裴璋没有阻拦。

    “你前两日怎么不擦擦你自己的嘴?”阮窈恼怒不已。

    他脸上却不见恼色,也不理睬她的胡言乱语,而是直直盯住她,缓声道:“胡人在次年春夏前不会退兵。你若要随他而去,你的身子吃不消时日如此久的行军。而我不出意外,冬至前便能够剿除叛军……”

    阮窈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的话,随后心里一动,当真是悄悄然犹豫了一下。

    然而想着过往那些事,她实不愿再以身犯险,遂沉默半天,还是慢慢地摇头。

    她也并无什么行装要收,总归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裴璋的。

    阮窈没有去看他的神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句:“北地风寒,你多多保重自己。”

    话音未落,裴璋已经俯身而下,手指紧紧攥住她的手臂,没有半点要放她走的意思。

    他的手掌冰凉,透过不算单薄的衣衫,指尖似乎在发着颤。仿佛想要抓住她,想要用力,却又在竭力克制着什么。

    裴璋嘴唇覆在她的耳旁,接着一字一顿地问:“……倘若我不再约束你,亦不迫你做任何事呢?叛军剿除后,薛将军会留在此处支援长平王。留在我身边,我便能够将你带回你阿娘面前。”

    他的语气乍一听,几乎有些幽怨了。分明是在哀求她,可又与情事全然不同,阮窈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话里带着一股隐约的阴狠,莫名使她后脊一凉。

    “你从前不是最厌憎被我利用吗……”她本是想推开他的,然而望见身后人一双剔透乌黑的眸,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裴璋原本在思忖着该如何把霍逸杀掉,以免时不时跑出来碍他的眼。

    陡然听见阮窈所问的话,他睫羽颤了颤,嗓音轻而淡:“倘若你愿意……只是日后莫要再想着亲近旁人便是。”

    “出尔反尔。”她闷闷地去推他:“你方才刚说,再不要求我做任何事,难道这便不算是要求吗?”

    裴璋盯了她一会儿,气到了极处,反而笑了出来:“窈娘,我有时候真想看看你的脑袋,成日里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他的指腹又一次落在她的颊边,有意无意地拂过先前被霍逸亲吻过的地方:“我不会让你嫁给他。”

    “阿窈——”

    蓦然听见阮淮声音在帐外响起的时候,阮窈腰肢仍被裴璋亲昵地揽抱着。

    他不禁皱起眉来,没有松手,只觉得吵闹。

    阮窈紧接着挣了两下,恨恨道:“松手呀,你刚刚不是说再不勉强我吗?怎的这样快就不认了……”

    裴璋想了想,低头亲吻了一下她的脸颊,随后不紧不慢拉起帐帘,望着她几步就跑出去,便也缓步跟在后面出了帐。

    阮窈的脸还微微有些发红,接着看见帐外站着的两个人,不禁愣了一愣。

    霍逸没有料到裴璋也会从这营帐内走出,神色瞬间冷了下来,大步上前便想把阮窈拉到他身后去。

    下一刻,裴璋面无表情往前一步,挡在了她面前。

    第88章 “你不能对一个这样的人动心动情”

    “让开。”霍逸握紧拳,声音里透着如同山雨欲来的怒意:“我来接她走,你有何资格阻拦?”

    裴璋过去不是会与人起口舌之争的人,可令阮窈意想不到的是,他似乎扫了眼面前人紧握的拳,继而淡淡开口:“你护不住她。”

    此话一出,他眼中怒火更甚,冷笑连连:“你肯离她远一点,她自然处处都好,何须人护?”

    阮淮铁青着脸站在霍逸身后,再望向阮窈的时候,目光中又带上了一丝无奈。

    这两人剑拔弩张,阮窈却听得头皮都有些发麻。她不想像个傻子一般被他们扯来扯去,一声不吭便往阮淮那边跑。

    然而裴璋在她身前,却像是身后也长了眼似的,伸手就拉住她,随后微一侧身,低低地唤了她一声:“窈娘……”

    好几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在盯着,阮窈没有想到他会陡然来拉自己的手,唤她的语气也透着说不出的轻昵。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就去挣。

    霍逸见自己就在这儿站着,裴璋还有意与她拉拉扯扯,几乎气得脸色发青:“你把她害成这样,还敢在此处大言不惭,简直无耻……放手!”

    他的震怒愈发显出裴璋的淡然。

    裴璋不慌不忙看他一眼,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与你何干?”

    阮窈听着他们两个语气都不对劲,裴璋更似是有意要激怒他似的,也随之沉下脸来:“你先放开我……”

    与此同时,一声刀刃嗡鸣响起,霍逸盛怒中竟猛然抽出剑,二话不说就朝裴璋正拉住她的那只手臂斩来。

    众人都惊呆了,卫晖离他最近,见霍逸似是没了理智,也吓得面色发白:“将军不可冲动……”

    裴璋立即闪避,可即便如此也没有放开阮窈的手,而是拉着她一同向后退,反令她与霍逸离得更远。

    阮淮眉头紧皱,眼见这两个男人越闹越不像样,他再看不下去,大步上前就要把阮窈带走。

    裴璋侧目扫过他,竟也当真松了手,将阮窈顺水推舟交给阮淮。

    她惊魂未定地退开,再定睛一看,他两手空空,这半年双腿也不如从前,只能不断闪避。苍色衣袍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片刻后便开始急促地喘息,面容也被月光映得愈发苍白。

    “阿兄——”阮窈下意识便望向阮淮:“你快去拦住世子!”

    话音未落,她这才瞧见阮淮包扎过的右臂,缚布上还渗着浅浅淡淡的血。

    在场的人中,卫晖听令于霍逸,而重风重云这会儿根本连半个影子都没有看见。

    阮窈焦急地四处望了一圈,紧接着,裴璋连袖角都被长剑割下一块,布料软绵绵地落到地上,却仿佛有着千斤重,让她的心也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莫名惊惶起来。

    “你强占她在先,又害她失子在后,杀你或许是不能,可断你一只手并无不可!”霍逸冷笑。

    裴璋被他的剑刃逼到退无可退,本该狼狈至极,然而他唇角似乎还勾着抹极淡的笑。

    篝火的光在他眸中摇曳跃动,愈发显得眼如深潭,望不到底。

    霍逸憎极了这双眼。

    他紧握长剑,正欲抬起手,衣袖却忽地被人给扯住。

    “世子莫要如此……”

    阮窈抓着他的手,脸色发白,秀致的细眉紧紧蹙起。她手指颤了颤,可没有后退,反而顺势挡在裴璋面前。

    “世子的刀,刃尖原本只该对着外敌,而非是旁人。”她压低了嗓音:“若为了我担上这样的罪责,于你而言犹如白璧有瑕,实在是不值得,还请世子三思……”

    阮窈绞尽脑汁地劝解,肺腑里也像是燃了一把无名野火,不断炙烤着她。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的声音,时而在嘲笑她,时而又在拼命劝说着她。

    毕竟她曾经的确希望他去死,不是吗?

    绑在他身边的日日夜夜,像是堕入了一张巨大的湿黏蛛网。从里到外都被他捏在手心里掰折,或是揉圆,或是揉扁。

    她恨他毁了自己的婚事,也当真是厌憎极了他的强权。倘若他遇难,她分明应当叫好不迭,再追过去踩上两脚。

    然而如今眼睁睁瞧着他千般狼狈,她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窍,竟又想起那些耳鬓相磨、唇齿相依来。

    想起深山中的绿萼梅、随意赠于侍女的白玉簪,及那柄闪着寒光的锐利短匕。

    想起她发热病时,他微泛着凉意的手掌和唇,不断落在她滚烫的额头上、脸颊上。

    想起他的泪,冰凉凉地砸在她脸上。轻得如同一阵潮湿的水雾,却令她眼前陡然模糊一片,渺渺茫茫。

    “你是在为了他,求我?”

    霍逸的声音并不重,却令她感到一股冷冽的寒意。

    阮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仍然抓着他的手,也使得这把剑不论如何都无法斩下。

    他太阳穴凸凸直跳,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透过她纤弱的身量,他刚好望见被她挡在身后的那个人。

    面色虽苍白,他神情却丝毫不见慌乱,乌黑瞳孔里正若有若无地溢出一丝幽幽笑意。裴璋垂眸注视着挡在他面前的阮窈,神色专注而温柔。

    霍逸只不过晃了晃神,很快就被随之上前的卫晖与阮淮劝阻下。

    他目光再度落到阮窈脸上,她眼睫不断地颤,没有落泪,可眼里湿漉漉的,发辫也一团蓬乱。

    那年初次见她,她也是这幅模样。

    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上像是被人蓦地打了一拳,闷痛之余,还泛着某种苦涩,只令他觉得再难以忍受。

    阮淮见霍逸手中剑都松了,阮窈仍同裴璋站在一起,便皱起眉唤她:“阿窈,到兄长这里来。”

    她没有犹豫,也再未回头去看裴璋,径直走到阮淮身边。

    霍逸面色冷寒,一言不发。

    阮窈看了他两眼,正犹豫着该要说些什么安抚他才好,冷沉的声音就先一步传来:“窈窈,随我回去。”

    她咬住下唇,没有立即应答。

    四周的氛围仿佛一瞬间静止,空气也恍如凝滞。

    “我不想随军了,”阮窈深吸一口气,闷声音有些闷闷的:“女子待在军营本就诸多不便,既如此,我为何不可去盛乐?城中总归要安全上许多,你们往后也不必再处处为我担忧。”

    听见她的话,阮淮眉头逐渐舒展,显见得是颇为赞同:“你若愿意,自然是好,只是今日时辰已晚,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动身。”

    霍逸沉默片刻,闻言后,握着的拳也松开了些。然而他冷冷扫过不远处站着的裴璋,很快又再次握紧了拳。

    “那便明日动身。”阮窈见霍逸也并无异议,转而看着阮淮,不由地叹了口气:“阿兄手臂为何受伤了……”

    *

    当夜,阮窈将要回去营帐的时候,裴璋在身后唤她:“窈娘。”

    她步子一顿,收在身侧的五指随之用力得泛白。

    他还未来得及换下衣袍,因着方才的争斗,袍角上沾了些尘土。然而步履仍是沉稳如故,即使衣袖被剑削去一块,也丝毫不折损一贯的从容。

    阮窈越瞧他这幅模样越是窝火,眼见裴璋似乎又想要伸手抱她,顿时想也不想,恶狠狠地打掉他的手。

    “啪”地一声脆响过后,他皮肤白皙,手背乍然被拍起一大片红痕。

    “你发上有尘土……”裴璋被她打得怔了怔,微微一敛眉,望着阮窈发辫上的一小块灰土。

    “与你何干。”她唇线紧绷,眸子里满含愠色。

    裴璋安静站在原地,眼眸漆黑,看不出情绪,也沉默着没有出声。

    “你休要把我当傻子!”阮窈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面颊也因为怒气而涨红:“非你授意,他们俩从不会离你的身,倘若不是你自己愿意,怎么可能会这般被霍逸持*剑追砍?你分明就是在故意激怒他!”

    裴璋没有否认。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温温然说道:“窈娘,多谢你……护着我。”

    她心里一颤,紧接着更为恼怒起来。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是在恼什么。

    兴许是恼他这个人,用尽心机也要不断逼探问询她的心。宁可冒着当真受伤的风险,也要横在她与霍逸之间,简直是个疯子。

    可她也更恼她自己,从前几乎巴望着他去死,如今为何就对他一再软了心肠。

    阮窈紧绷着脸,半点颜色都不给他,冷声道:“我明日便要去盛乐。”她话语里满是烦躁:“你若再动什么心思不许我走,这辈子我就再也不见你了!”

    说完之后,她也不等裴璋出声,就掀开帘子进了帐。

    透过一丝微末的烛光,阮窈隐约见到投在地上的影子。

    黑黑沉沉,一动也不动。

    过了半晌,外面的人才沉默地离开了。

    *

    在这两个男人中二选一,当真能算是个好法子吗?

    阮窈不知道。

    她才不信裴璋会安安分分,微笑着成全她与别人的美满姻缘,必定要多生事端。可若让她回头选择他,一来心里憋屈不说,二来又要彻底弃了与霍逸的这丝情分,她也实在不太愿意。

    战况未明,弘农郡暂时回去不得,她总要为自己留条后路才是,再不能立于危墙之下。

    盛乐并不能算多繁华,却是胡人想要南下极为重要的关口,至今还从未失守过。长平王的驻兵离此不远,百姓有了依仗,也能够在城中继续生活下去,免受异族铁蹄践踏之苦。

    能去城中住着,总比跟随军队长征,日日望着道路上无人收敛的尸骨要好。

    许是阮窈的警告起了作用,裴璋当真未曾再阻挠她。

    盛乐距离军营约莫有一日半的路程,沿路都有卫国的守军,且二人又各自派了些兵马,裴璋更是让人不知从何处牵来一驾犊车。

    阮淮手臂受伤不轻,阮窈劝了他许久,如今兄长在军中也担有要职,照料她的人又有这样多,实不必他再白费周折往返。

    临行前,有人在外面轻叩车壁。

    “窈娘。”

    她听见了,却一动不动,不想要与裴璋说话。

    见她毫无反应,那不急不缓的叩击声便渐渐停下了。

    谁想过了半刻,叩击声竟又响了起来。

    阮窈仍旧不理,可外头的人这回像是吃错药了,愈发敲得重。

    她气冲冲一把拉开帘子,继而愣住。此时车外的人竟不是裴璋,而是霍逸。

    他面色仍有些阴沉,直直地盯着她。

    阮窈想到昨晚的事,依旧感到几分心虚,却不能表露出来,便对着他挤出一个笑。

    “城中诸事我已为你安排好。”霍逸开了口:“我妹妹亦在盛乐,你若有何事,可以去寻她。”

    “多谢世子。”她嘴上说着,心里忽然有一丝歉疚,手指也不觉间攥了攥自己的衣裙。

    霍逸沉默了一下,黑玉般的眼盯着她,话语里却意有所指:“你的道谢,我已经听得太多。可眼下你要走了,我却不知何时才能回盛乐,我不得不问你一句,你如今对他,是否已经不再怨恨了?”

    “不是。”阮窈答得毫不犹豫。

    他也许应该松口气,可只是如此,胸腔中那股灼热的妒火却再如何也不能消散,更不能被她三言两语就浇熄。

    说到底,他也并非是什么好脾性之人,更非是所谓宽怀大度的人。从前阮窈是受裴璋所迫,他可以说服自己不去计较,而是怜惜她,也不再耿耿于怀她过去接二连三的哄骗。

    他也当然知晓,阮窈当初在洛阳是被逼得没法子才来雁门寻他,想要以他为倚仗,未必是有几分真心。

    可在裴璋没有出现以前,她在他身边分明也是快乐的,不是吗?然而昨夜,她却为了这个害她至此的人,转而拦下自己的剑。

    想到此处,霍逸喉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令他整个人都憋闷得厉害。

    “你可知道,他父亲裴筠病故之事?”霍逸紧抿着唇,强行令自己收回这番杂乱心神,沉声问她。

    阮窈疑惑地看向他。

    霍逸紧紧盯着她的脸,嗓音低哑,可每个字都说的清晰无比。

    “他父亲的风瘫,是拜他所赐。”

    他紧皱眉头,眼神幽暗:“阮窈,你不能对一个这样的人动心动情。”

    第89章 这世上没有尽善尽美的事,更没有白玉无瑕之人

    阮窈愣了愣,眼睛直直盯着霍逸,没有吭声。

    见她神色不似他所预料的那般震惊,霍逸眉头拧得更紧,几乎是在逼视她了。

    “世子是想说……他害了自己的父亲?”阮窈沉默了片刻,缓缓问道。

    “正是。”霍逸寥寥一勾唇角,笑意讥讽,却不达眼底。“人之所行,莫大于孝。若对身生父母都能下毒手,便是连禽兽都不如,又如何还能称之为人。”

    阮窈垂在膝上的指尖慢慢攥紧了,却并未应声,而是移开了眼,低声道:“许多事眼见未必为实,耳听则更易出错,事情全貌往往不为众人所知,未见得就能轻易下断言。”

    霍逸答得毫不犹豫:“此事是我从父亲口中偶然得知,绝非作伪。”

    他说得斩钉截铁,目光灼灼盯住她,似是要逼着她做出回应。然而阮窈眼前掠过的,却是佛塔里的血泪之诉,及裴璋忽然无法行走的双腿。

    霍逸见她沉默不语,为数不多的耐心也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事本就骇人听闻,任凭换了谁,都会将裴璋视为怪物,又如何能再生出半丝情爱。他原以为阮窈会同他当初一般惊愕,可她却连半句恶语都不曾有,倒还要为了那人讲话。

    想到此处,他心中蓦然一沉,犹如被千斤巨石所压,愈发烦闷,再不想同阮窈打哑谜。

    他眸光微冷,直勾勾盯着她:“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要在我和他之间犹疑不定吗?”

    “世子误会了……”听出他话语里的愠怒,阮窈连忙去否认,软声安抚他道:“我并无此意,也绝非是不愿随你走。前些时日我无意撞见了……饥民,而后大病一场,反成了拖累。即便旁人不说,我自己也实在歉疚,这才早想好了要寻机去城中。”

    想着饥民在河边捞尸的那一幕,她神色止不住的黯然,声音也愈来愈低。

    霍逸仍是静静地看着她,黑眸幽深如潭,不见半丝动容。

    “既无犹疑,那便嫁给我。”

    阮窈不由一愣,手指也陡然收紧,攥得裙裾都挤出一团皱褶。

    嫁与他……

    从前不是没有做过这个打算,可如今不知怎的,她终究无法像乞巧节那日,想也不想就笑吟吟应下。

    她动了动唇,眸中犹豫一闪而过,却逃不过霍逸的眼,顷刻间就被他所洞察。

    阮窈没有立即回答,可他却看明白了。

    霍逸脸上表情一僵,有怒意,更有恼恨,可更多的却还是失望。

    他身边没有别的女人,也不曾这般温柔用心地去对待一个女子。尽管从一开始便被她数次耍弄,也恼过她好几回,可如今千帆过尽,在雁门城外见着她的那一刻,他仍然喉头发热,心上涌起一阵欢喜。

    他早该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可事至如今,还是被她的自私寡情所伤。

    阮窈看见了他的神情,忽而也有些难过。

    然而很快,霍逸便敛去了眉目间的怒意,只剩下愈发沉郁的眼神。

    “既然如此,”他目光远远望向兵营所驻扎的方位,话语里再听不出什么起伏:“你启程吧。”

    见他转身就要走,阮窈心里一阵酸软,忍不住起身唤他:“行军辛苦万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多加餐饭。”

    他步子一顿,却没有回头,而是站在原地。

    阮窈几乎以为他不会再理睬自己了。可片刻之后,霍逸略一点头,再不做停留,大步离开。

    时气越发冷了,车帘不断被风卷起,阮窈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车驶得不快,也不似马车那般颠簸,鬼使神差一般,她又探出身子往回看。

    来时的道路旁,正立着一道身形清瘦的影子。她瞧不清楚面容,只见到他的衣袍被风吹得鼓起,像是一只孤高的羽鹤。

    她看了一会儿,又将头缩回了车里。可不知怎么,眼睛却被风沙吹得有些发涩。

    *

    启程的时候刚过辰时,大半天下来,阮窈坐车倒没什么,可护送她的兵士却需要歇息。

    入冬后天又黑得早,恰好途经一处卫军临时修筑的驿站,他们便在此歇夜。

    阮窈身份特殊,跟随她的兵卫里既有霍逸的人,亦有裴璋的人,双方都极为慎重,也都不敢对她有丝毫冒犯。就连此时坐下来烤火,也是她独身一人坐在这片篝火前。

    再见到重云,阮窈眨了眨眼,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她错愕地仰头:“你怎么在这里?”

    重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公子不放心娘子,令我跟随而来。”

    阮窈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也没有再说什么。裴璋让人跟着她,其实她也料到了,却没有想到会是最得力的重云跟过来。

    见他在篝火另一侧坐下,不苟言笑,脸孔仍像以往那样紧绷着,阮窈蓦地有些想笑。

    重云立时察觉到了,皱了皱眉。

    “你还在同我置气吗?”她无所事事,索性随意与他搭话。

    重云沉默不语,就在阮窈以为他压根不会理睬自己时,他却忽然开了口:“公子本就身体不好,娘子当日为何要下狠手。”

    “并非是我……”她盯着眼前火星四溅的亮光,小声说道:“是你们公子非让我刺他不可,不刺不许我走。”

    她话语里甚至有几分委屈,听得重云面色一僵,转而狐疑地盯着她。

    “你爱信不信。”阮窈任他瞧着自己,低头去拍裙裾上沾的尘土。

    篝火烧得正旺,外头有冷风渗进来,她也不觉得冷,手和脸都暖融融的。

    另一边军士的谈话声越来越小,阮窈也渐渐有些犯困。

    直至重云冷而沉的嗓音响起:“你为何不愿意待在公子身边?”

    她这会儿正抱着腿,脑袋枕在膝盖上,闻言抬起脸看了看他,没好气道:“换成是你,你情愿留在一个锁着你、强迫你的人身边吗?”

    重云眼眸中映着火光,静静看着她:“公子是有错,你可以恼他,亦可以怨他。但你也莫要忘了,起初是你先说的倾心于他。”

    阮窈忽然哑了火,望着火堆出神:“我有我的原因,那也是无奈之举。”

    “不论是何原因,世上万事皆如此,没有只拿好处,而不付出代价的道理。你既想要公子身上的好处,却又半点不肯接纳他,岂非荒谬吗?”

    他向来沉默寡言,极少说这样多的话。兴许也正因如此,阮窈并没有反驳,而是皱眉想了想,随后狐疑地打量他:“好端端的,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替他来当说客的?”

    重云默不作声,微微垂下眼:“不是。”

    “那你未免也对裴璋太好,替他四处奔命不说,还要帮他……”阮窈摇摇头,又看向他:“你……本名叫什么?”

    许是这话问得有些突兀,重云愣了愣,然而对上眼前人明净专注的眸子,他还是开了口:“……梁时。”

    “梁时……”阮窈轻声又念了一遍,唇角不自觉扬起,笑道:“这样好听的名姓,他为何要改你们的名?”

    “我与重风性命皆是公子所救,再由公子重新取字,并无不可。”他淡声道。

    “裴璋为何会救你们……”阮窈更好奇了。

    重风答得十分平静,仿佛是在说另一个人的过去,而非自己。

    “我与重风父母逝世得早,一直流落于街头。公子那年才六岁,所乘马车机缘巧合被我们拦下,便随他回了裴府。”

    阮窈听得眨了眨眼:“他倒还真有发善心的时候……”

    “同我说说他年少时的事吧。”她很快想起今早霍逸的话,唇边的笑又慢慢淡了。

    “娘子想听什么?”

    篝火忽然爆响了一下,愈显四下安静无声。

    阮窈盯着重云的脸,轻声说道:“裴璋的父亲……对他好吗?”

    他沉默了一下,俊逸眉目随之覆上一层淡淡冷意。

    然而重云皱了皱眉,并没有隐瞒,嗓音低而沉:“公子的父亲……并不喜爱他。”

    他看了阮窈一眼,缓声说道:“公子自幼便是前太子的伴读,且师从文士名儒,君子六艺无一不是洛阳城世家郎君之最。要不是身患病症,昨日即使空手亦不会被霍世子碰到一片衣角……”

    “这与我问的问题有何干系?”阮窈忍不住问他。

    有关于此人的种种传闻,她过去已然听得太多。兴许在大多事上,裴璋的确得了天地眷顾,轻而易举便能够做得好。

    可若将他比作玉,任凭这块玉看上去再如何温润通透,玉底却生就带着黑色裂纹。且随着时间推移,这裂纹愈发深浓,渐渐变得像是一块森寒阴冷的玄铁,再瞧不出白玉的模样。

    这世上没有尽善尽美的事,更没有白玉无瑕之人。

    “若非公子事事都能做到最好,家主就不会让他长大。”重云轻声说道。

    阮窈起初觉着是自己听错了。然而他声音无比清晰,脸上也没有半丝同她玩笑的意思。

    她坐在火堆旁,嘴唇动了动,然后莫名打了个寒战。

    *

    阮窈夜里裹着绒毯入睡,迷迷糊糊中甚至感到有些热。

    她素来多梦,这一夜有重云守在旁边,可还是做了几个光怪陆离的梦。

    将士连日辛劳,与她不同,睡着了亦有此起彼伏的鼾声。即使她与重云在驿站另一侧,这声音仍是隐隐可闻。

    阮窈到了夜半才沉沉睡着,也不知睡了多久,身上暖乎乎的绒毯忽然被人一把掀开。

    她冻得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正要发恼,就先听到了驿站另一头传来的哀嚎声。

    重云一把就把她捞了起来,动作因为急促而显得粗暴。

    “上马!”

    第90章 “我凿瞎了她一只眼…”

    被窝陡然被人掀开,阮窈不由自主打寒噤,意识却立时就被冻清醒了。

    四下都是嘈乱的喊杀声,刀剑相击的动静也愈发逼近他们,她还什么都没有看清,就被重云用斗篷胡乱一裹,眨眼的功夫又被丢上马。

    不等坐稳,他手中马鞭如雷,良驹随之风驰电掣奔出。

    阮窈回头望了眼来时所乘的犊车,忍不住想叹气。然而才刚一启唇,就被灌了满嘴冷风。

    “这次又是怎么了?”她把脸埋到斗篷里,声音也被颠得断断续续。

    “军里有奸细,这邻近兵守恐怕都出了事。”重云面色冷沉,手臂克制地扶抱住她,阮窈仍能感到他臂上肌肉正紧紧绷着。

    她烦躁不已:“怎就这样巧?还能不能过几天太平日子了?叛军不是都被打得北退了吗?”

    重云低头看她一眼,眸中意味深长:“许是冲你而来。”

    阮窈愣了愣,明白他话中之意后,眉头皱得更紧。

    大多数兵卫在后截断追兵,也有几人策马紧随她。

    惨淡月光流泻在地,身后杂乱的马蹄声与喝杀声如影随形,像是无法甩脱的鬼影。

    数支长箭猛然急射而来,如狂风骤雨。阮窈只听得一声锐物穿刺血肉的声音,自己右侧之人身形一晃,重重从马背上跌下。

    她手心里满是冷汗,却一动也未动。

    这不是头一次命悬一线了,更莫说她又在军营里待了好些日子,并非不慌,可也远不像从前那样魂不附体,连腿都发软。

    渐渐的,他们身侧只剩下一匹马,叛军却仍是穷追不舍。

    重云扶在阮窈腰侧的手忽而松开,嗓音极轻,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在低语:“……闭眼。”

    她毫不犹疑,下一刻就闭上眼。

    长剑一声嗡鸣,有什么东西被猛地削开,声如破瓜,随之有重物沉沉坠地。

    鼻尖腥甜的血气令阮窈有些反胃,她慢慢睁开眼,恰巧望进重云漆黑的眸。

    他冷冷扫过剑上的血,重又扶抱住她。

    “抓紧了。”

    *

    军中出了反贼,盛乐城外也随之陷入内乱中。

    征战至今,两军像是绷得死紧的弦,即使是胜方也难免会有伤亡,何况是几乎到了绝境的叛军。

    何启从前立于高堂之上,便口口声声要割地贿胡。如今被逼红了眼,为求自身苟活,更是做出与外敌狼狈为奸的丑事,注定此后千百年都要被人辱骂唾弃,再无丝毫士族风骨可言。

    几日后,肃州被合围。

    信兵快马加鞭赶来求援,只因城中惟有一名太守,如今领着少量兵马苦苦据守,半步也退不了。盛乐的情况同样好不到哪儿去,沿路驿站都出了事,通信受阻不说,胡军更是派遣当今三王子亲自率兵压境。

    战火焦灼,纵使裴璋与霍逸再不对付,这几日也不得不抛却私怨,沉下性子商议战事。

    霍逸在北地已久,麾下轻骑兵较多,故此由他先去解肃州围城之困,届时再回盛乐支援。裴璋原本并非是去盛乐,如今却无法袖手,只得转而改向。

    临行前,他们派去的人仍旧没能寻到阮窈,连她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

    收到敌信的时候正是夜半,箭矢力透纸背,恶狠狠钉在营地之外的树上。

    霍逸最为厌憎此类事,见了只是抱臂冷笑:“果真是鼠雀之辈,战场上见分晓便是,何必要耍这种不入流的招数。”

    卫晖从兵士手里接过纸张,信上除去寥寥两行字,还缠着一枚红色绢花。

    望见这绢花,几人都愣在原地。

    裴璋直勾勾盯着这团娇艳颜色,忽然上前两步接过信。

    他只扫了一眼,捏着纸张的手指就用力到泛白,手背青筋凸显。

    旁人退下后,裴璋没有要与霍逸交谈的意思,直接交代重风去安排车驾与人马。

    他与阮窈的关系早是人尽皆知,这些人抓她,自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若能要挟他是最好,若不能,也要在战前令他神魂不定,再拿她犒军,以泄兵败之愤。

    “你是疯了不成?”霍逸面色同样发白,然而想也不想就去阻拦他。“我们派出去的人手根本没有查到相关信报,她究竟在不在他们手中还不好说,可你若真去了,又和送死有何区别,不过是平白惹天下人耻笑!”

    裴璋闻言,也只是面无表情看他一眼,语气不耐:“与你有何干系?”

    霍逸死死盯着他,嘶哑着声音道:“你要去送死,我自是管不着,可你莫要忘了你肩负的责任。我与你手中的兵马,只能去援助肃州和盛乐,绝无第二条路可选。”

    “薛将军会领兵去盛乐,应敌之策亦会另做安排。”裴璋嗓音冷而沉,却答得毫不犹豫:“我会去寻她。”

    “疯子……”霍逸紧握着拳,眼尾也隐隐发红。

    裴璋置若罔闻。

    若早知会如此……即便她会恨他,他也绝不放她先走。

    他从前骗了她那样多次,也总是不肯遂她心意来。那日眼见她当真动了怒,他才暂且放了一回手。

    然而就这么一回,却让他追悔得仿佛连咽喉都被人扼紧,肺腑内不断发苦。

    如今阮窈失踪是事实,即便他明知道这敌信是个诱饵,也无法视若无睹。

    裴璋冷静交代着军务,指尖隐在宽大的衣袖里,时不时发颤。

    连带着他的心脏也沉沉下坠,一张脸苍白得近乎病态。

    *

    远未到到下雪的时候,时气却比往年严寒得多。北风吹到人脸上,森冷得像是刀子在划,却吹不散天上厚重的阴云。

    不等驶至信件中所说的废弃村寨,马车半路就被迫停下。

    叛军前两日守在此处伏击,恶战刚过不久,地上肢体零落一地,呈现出某种僵硬的灰白。血液已然干涸了,变为一团团黑而斑驳的脏污颜色。

    见到裴璋当真来此,且仅携了寥寥几名侍从,带兵的将领喉咙里发出一阵讽刺的笑,随后越笑越大声,几乎要笑得弯了腰。

    此人瞎了只眼,盔甲上尽是陈旧的血渍,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旁人的血。与其说是兵将,倒更像是一只许久不曾见光的蛇虫鼠蚁。

    “公子,此地不曾见到何启,只怕是中了他的毒计。”重风神色沉重,低声对裴璋说道:“他以阮娘子做饵,恐怕就是想骗你来……”

    裴璋静静立于残肢断臂旁,衣摆不断被风鼓起,簌簌作响。他身姿笔挺如松,眸底唯有一片淡漠,冷眼盯着不远处发笑的人。

    “她在哪?”

    “她?”将领恶劣地勾唇,可这回表情像是僵住了似的,讥讽的笑逐渐转为狰狞:“你当日用箭射穿我一目,我自然要回敬给你——”

    他轻蔑道:“我凿瞎了她一只眼……当真是可惜,原该是个美人,如今倒是同我没有分别了!只是她哭叫起来像只黄鹂鸟,即便瞎了眼,滋味也是极好……”

    污言秽语不断,身后的士兵也大声哄笑,像是有几百张嘴在同时间肆言詈辱。

    他们中有的是真心效忠,多数却是逼不得已。不能退,也不能逃,可偏偏步步皆输、伤亡惨重,自是恨极了他。而此刻见裴璋蠢到为一个女人以身饲虎,又都觉得万分荒谬可笑,更要借着羞辱女人的名头往死里泄愤。

    重风无法再听下去,铁青着脸去看自家公子的神色。

    裴璋眸色幽深,一丝光亮也透不出,仿佛其间正酝酿涌动着什么,像是山雨沉沉欲来。

    重风以为他会动怒,然而裴璋却忽然闭了闭眼,手指因为攥得太紧,这会儿仍在抽搐。

    ……窈娘不在这里。

    他们并非是像信中所说,要用阮窈同他做交易。而只是骗他来此,再妄图激怒他,让他永远背负着被人耻笑之名——

    埋骨于此。

    像是为了证实什么,甚至有人当真拖了个人出来,甩破布似的推在地上。

    女人衣不蔽体,脸上也脏污得看不清容貌,细瘦的脚踝仿佛一折就断。

    裴璋几乎已经确信阮窈并不在此,然而仍是心跳都停了一拍,胸口随之涌上一种近乎麻痹的痛觉。

    他目光遥遥落在那女人披散的头发上。

    重风连牙齿都咬得咯咯作响,裴璋却低声道:“……不是她。”

    阮窈在军中抱怨沐浴不便,不久前才偷偷剪过头发。

    只要是与她相关联的事,裴璋便样样都要知晓、样样都要记得,绝不会出错。

    “你既这么爱她,就和她一块去死吧!”瞎了眼的将领狞笑。

    裴璋神色一凛,在身侧侍从的遮护下迅速后撤。

    他自然不会就这样送死,来之前便竭力做了筹备,也有人手隐伏在后。然而想要毫发无伤而退,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两方打斗激起沙尘无数,临近入夜,北风也愈发凛冽,呵出的气转瞬就化作冷雾。

    月华泠泠照下,裴璋捂住手臂上外渗的血,低头瞧见这月色,眸中微颤。

    所有的喊杀声与刀鸣声仿佛都离他远去了。

    在这一片令人厌烦不已的嘈杂里,他脑中唯有一句话。

    她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