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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射覆猜谜

    公主体弱,府医都比其它府邸多些。她犯病的次数不少,按理说府医也能得心应手了,可谁都怕。公主不会责怪他们无能,但宫中呢?一旦公主有个三长两短,恐怕他们也命不久矣。每每到这种时候,府上的人都提心吊胆的。

    裴琢玉闯进屋里的时候,府医才给宁轻衣施完针,掖了掖额上的冷汗,说:“日后需要静养,不可有情绪波动。”

    碧仙眉头紧锁着,心中有些烦闷,每回都是这样说的。但她也知道,自己急没什么用,府医已经很尽心了。她的情绪沮丧,觑着榻上瘦削单薄的宁轻衣,着实不好受。良久后,才抬眼看裴琢玉,轻声说:“裴娘子。”

    裴琢玉一颗心狂跳,她强迫自己摆出一副平静镇定的姿态,望着府医问:“脉案呢?”

    府医面色犹疑,这哪能随便给人看的?求救似的视线转到了碧仙的身上,等待着她拿主意。

    “给她。”碧仙不假思索道。

    府医那边动作麻利,很快便抱来厚厚一叠,都是这五年内的。裴琢玉坐在一边快速地浏览,很快便找到些许不同。她将其中两份字迹不一样的药方挑了出来,指了指其中一味很重要的药,轻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药方不可能多年同一份,都会依照诊断的结果增减药材,但她对比了脉案,这两份药方是身体尚未有大变的情况下进行大调整,总得来说,偏向保守了。

    府医一叉手,指着其中一道方子道:“那是驸马开的。”驸马敢那么做,但是他们不敢啊!他们的思路不一样,如果驸马在,还能一手掌控,可驸马已经逝世了,没谁自信能调整好她留下的方子。与其犯了牵连全族的杀人大错,倒不如维持着无功无过的模样。

    府医没有明说,可裴琢玉何其敏锐?从对方的脸色上就能瞧出他们的心态来。心中郁气盘结,可无由发火。她想调整药方,但是转念一想,满打满算看医书,都没到一旬,她又怎么能确定开的方子有用?难道凭借着自己的直觉吗?

    裴琢玉面沉如水,也没多说什么,开始生自己的气。

    碧仙看着她:“裴娘子?”

    裴琢玉头也不抬说:“我会留在这里的。”

    碧仙无言,她心想,虽然驸马不记得,可还是在意的吧?这回可是她自己过来的。

    留在这儿的府医没什么大用,便陆续从屋中退了出去。

    碧仙也没打扰裴琢玉和宁轻衣。

    裴琢玉在看脉案,她的情绪很莫名。她起身踱步,扯了扯嘴角,露出的笑容都很勉强。

    放松不下来。

    那医馆药堂的事情她不必多问为什么了,一定要接手。

    人也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小小的崔萦都能努力呢,她还在那偷懒。

    说什么也要钻研医术,至少将宁轻衣从鬼门关徘徊的状态中拉拽回来吧?

    裴琢玉走到床边,她垂着眼睑,安静地注视着宁轻衣。

    这回睡得还算舒坦,没做噩梦,也没有喊驸马的名号。

    她叹了一口气,弓着腰,手指在点到宁轻衣的眉心,又触电般缩了回来。

    她这是作甚么?不管她与驸马如何相像,都只是清河府上的一个过客而已。

    亥时时候,宁轻衣醒转。

    夜深人定,四面静谧,只有烛火摇红。

    “琢玉?”宁轻衣撑着坐起身来,她掖了掖额上的冷汗,朝着不远处看书的裴琢玉喊了一声。

    裴琢玉快步走来,注视着宁轻衣问:“殿下感觉如何了?”

    宁轻衣道:“不太爽利。”被褥捂着,浑身出了汗,黏黏腻腻的。没等裴琢玉接腔,她又问,“什么时辰了。”

    裴琢玉回答了宁轻衣,又朝着外头侍立的碧仙喊了一声。先打些温水擦擦汗,再吃些好消化的东西,总不好一直饿到明日。她吩咐这些事很自然,极为熟稔。碧仙那边应得很快,原先静谧的府邸,霎时间便热闹了起来。

    “你怎么过来了?”宁轻衣直勾勾地凝着裴琢玉,视线不舍得有片刻游离。

    裴琢玉温声答道:“原来有事要问殿下。”

    宁轻衣猜到了跟铺子有关,要不然裴琢玉哪能这么殷勤?可她明知故问:“什么事?”

    裴琢玉笑了笑:“明日再说吧。”正说话间,侍女捧着热水入屋了。裴琢玉想让开位置,可不知何时,衣摆被宁轻衣用一只手压住。她哑然失笑,索性从侍女手中接来拧干的帕子,动作轻柔地替宁轻衣擦脸。

    宁轻衣屏息。

    她仰面看裴琢玉,直勾勾的,眸光幽邃如深渊。

    想说些什么,可喉咙莫名发干,便索性不言不语,像是要看到天荒地老。

    裴琢玉印象中没伺候过人,倒是自己很喜欢被人伺候的样子,可如今做起这些事情来也能得心应手。

    是她天生就该当这块料子?还是被人刻意培养过的,只是她忘了?

    裴琢玉心不在焉地想着,等到手腕被人轻轻一捏,她才回过神来。神思不属的时候,只靠着本能行动,擦完了面庞,就想去松开中衣的领口。

    她轻轻一拨,那雪玉般的肌肤便映入眼眸了,莹泽有光……可也无声地说着她的唐突。

    裴琢玉赶忙低头,说了声:“抱歉。”

    宁轻衣抿了抿唇,眸色深深地望向裴琢玉,倒不是不想被裴琢玉碰——

    只是眼下这个她,是不会有什么绮念的,到头来只折磨她一个人。

    “不用等明日再说。”宁轻衣思考片刻,接续上先前的话题。

    裴琢玉正好需要缓解她的尴尬,以及掩饰一颗心乱蹦的慌张感。她没再推脱,直言道:“铺子。”

    宁轻衣“唔”一声,说:“药堂么?放在你手中更好,你不是在看医书吗,到时候取药材也方便。”

    裴琢玉本就下定了决心,此刻顶着宁轻衣的视线,更不能说没有了。她点了点头,又自发地寻理由解释回侯府要铺子的行为:“我在府上闲着,也想找点事情做,故而回去问我阿娘要了铺子。”

    宁轻衣说:“西市那边的市卖活动纯粹些,东市这边——”

    她话还没说尽,但裴琢玉很懂,完全是冲着主人家的名号来的。

    裴琢玉说:“要不搬到西市那边吧?”她是想挣钱,但是跟那些王侯打交道挣来的,大概不会太纯粹。

    “哪用得着搬?”宁轻衣摇头,不以为然说,“西市那边再腾些出来就是了。”

    裴琢玉说了声“好”,片刻后,她又问:“那到时候我是不是要去坐堂给人诊治了?”

    唔,以后的职业是替身府医?

    宁轻衣:“……”哪用得着啊?只是让她有个跟兴趣有些契合的产业罢了,无须亲自经营。

    她抚了抚额,跟裴琢玉说了声“慢着”,裴琢玉瞪大眼睛无辜地看她,她才轻笑了一声,说:“集书馆的事情都没着落呢,你急什么?”

    题字上匾额、腾楼阁搬书……这些都十分容易,但要找到合适的校书人,就大简单了,尤其是限定范围的。找那些应举落榜的有才学士人容易,可容易跟朝政挂上钩,而且这帮人的机会本来就许多了,再用他们,很没意思。

    “殿下不是知道哪些人有学识文采么?”裴琢玉问道。

    “未必人人愿意来。”宁轻衣哂笑一声,又说,“我不希望请来的人后面因为种种将手中的事中断了。”

    “校书对学识有要求,需要遍览典籍,恐怕得往高门士族之中找。不过依照秘书省的建制,还需要令史、楷书手、熟纸匠、装潢匠、笔匠等,这些倒是可以放开要求。”裴琢玉蹙眉,“直接将消息散出去,让有心人来报名吧,到时候不限籍贯、统一考试怎样?偌大的长安百万人,总不会连点人都请不到吧?”

    “琢玉说得是,只是我——”宁轻衣没将话说完,掩着唇轻咳,未尽意都在她凛凛如秋波的眼神中了。她身体不大好,总得要人帮忙的。而这人啊,除了裴琢玉还能是谁呢?

    裴琢玉意会了,可眸光一转,还是说:“钱王府的永乐县主呢?”

    宁轻衣轻嗤一声:“你看她是熟读经典的样子么?”

    钱白泽不喜欢读书,原本王府那边不放弃,不停替她雇佣夫子,直到钱白泽一句“让他去死”脱口而出,她毫不尊师重道,甚至累得钱王被人弹劾了一把,说在家不教子孙。

    裴琢玉又说:“杜娘子呢?”

    宁轻衣不说话。

    裴琢玉叹气:“纵然我过去满腹经纶,眼下许多东西想不起来,怕是担不起这责任。”

    宁轻衣知道她不想,眸光一转,故意逗她:“总没有全部丢了,读几回就想起来了。”

    裴琢玉:“……”这轻飘飘一句话还真是令人发指的狠心呐。她委婉道,“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

    要是得头悬梁、锥刺股,还不如死了算了。

    宁轻衣看着裴琢玉的神色,扑哧一笑。

    身为“裴治”的她几乎没有歇过,被迫扛起了所有人的期待。

    但现在她是自己,要散漫,要自由。

    裴琢玉从宁轻衣的笑中看出来她的心思,蹙了蹙眉,恼怒道:“殿下!”

    宁轻衣抿唇,她抬手拍了拍裴琢玉的肩膀,喟叹一声,呓语般说:“你可以什么都不做,能陪着我就很好了。”

    裴琢玉笑盈盈点头,她就说嘛,替身哪用得着学那么多!

    陪宁轻衣用了膳食后,裴琢玉又在若水院待到她歇下。夜深人静的时刻,裴琢玉打着灯笼回到绿猗院中,等到收拾好要歇下的时候,夜色很深了。

    裴琢玉疲惫,一觉睡到晌午才醒。

    东西市的医馆给了她,可底下的事根本不需要她亲自去做,只跟人吩咐一声便好。

    在青仙拿了一牒账簿文书过来时,裴琢玉只略略地看了眼,东市那边的铺子叫千金堂,卖得都是些名贵的药材,往来的达官贵人呢,买的不是货物,而是清河公主的好感,毕竟也没听说哪家有人病入膏肓了,天天来取药。

    不过也有几样东西,买主是真的冲着它的效用来的,比如“无瑕膏”,这是一支去疤痕的药膏,裴琢玉跟青仙一打听,知道是驸马调配的。除此之外,还有些胭脂水粉,不过这些东西选择多了,真正卖得没那么好。

    裴琢玉听得咋舌,清河公主的驸马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感觉样样拔尖呐?可惜是裴家的人,被族中造反的人牵累了。她在书房中翻找了一阵,成功扒拉出驸马留下的笔记,配合着医书看,十分有趣。

    她想了想,吩咐青仙说:“那些药材少进些吧,侧重点放在药膏和面脂上。不然迟早会被御史弹劾敛财受贿。”

    青仙叉手说“是”,又道:“早有人弹劾了。”可圣人不管,那些御史也没办法。

    裴琢玉:“……”

    青仙又问:“西市那边呢?”

    裴琢玉“唔”一声,说:“不叫千金堂了,叫惠民药局吧。”西市那边走动的都是商贩和寻常百姓,若是太名贵了他们反而用不起,宁愿请些符纸也不愿意用药,“再请几个名声好的大夫坐堂。”有空她也要去看看,直觉告诉她能行,但真正如何,还得实践了才知晓。

    说完医馆的事情,裴琢玉还没喘口气,碧仙又来了。

    她拿着准备张贴出去的“集书馆”消息,来问裴琢玉是否妥当。

    不是说好了不用管,可以放任她脑袋空空的吗?

    裴琢玉眯着眼,在躺椅中赖了一会儿,才接过碧仙递来的“布告”瞧。

    片刻后,裴琢玉指了指“小娘子”三个字,道:“把这句话删掉。”

    “嗯?”碧仙有些不解,困惑地望向裴琢玉。不是她跟公主商议好的,只请小娘子们来校书么?顺便让崔萦在那学习。

    裴琢玉道:“还是那样办,就是不明写出来。”

    碧仙还是不解:“难道您是怕那些士人对殿下有意见?他们不敢的。”

    裴琢玉莞尔一笑:“只是给他们一个希望罢了。”一旦希望得不到满足,人的真性就会凸显出来,如果因为这事儿满腹牢骚的,日后也不大能用。当然,最大的目的就是挑动那些怨愤士人的情绪,将诸王府拽进来

    想了一会儿,裴琢玉的太阳穴有些胀痛,她伸手按了按,不准备跟碧仙解释,而是非常安详地躺下去了。

    碧仙见状,也不打扰裴琢玉,拿着公告回去复命。

    她满腹不解,宁轻衣却是扬眉笑。

    “殿下?”碧仙不懂。

    宁轻衣莞尔道:“集书馆一事传开,必定热闹。士人们在我这得不到,便会自发走向另一条路,推动王府也来弄集书馆一类的东西。我那几个蠢兄弟向来喜欢学样,公主府做这些是兴之所至,王府动手就不一样了。不就是文学馆吗?东宫有资格设文学馆,他们王府算什么?”

    圣人年纪大了,自从先前废太子谋反事后,越发疑神疑鬼,总觉得儿子们惦记着他屁股底下的龙椅,要真的跟风,想来也不会得到圣人的赞许。不过——一口气将所有兄弟拽下不太现实,还是可以利用他们狗咬狗。

    想了想,宁轻衣道:“给韦承递消息,让他到时候拦住梁王宁泰安。”这韦承是韦家诸郎之一,如今在宁泰安的王府做梁王友。他是老梁国公韦陵弟弟的后嗣,跟梁国公府上关系已有些疏远了。

    宁轻衣对韦家这一脉的观感有些复杂,梁国公两房,承爵的是他的外祖吏部尚书韦安国。可外祖的亲弟弟韦安定亲生女就是韦贵妃,而且还剩下两个儿子,这让她的外祖也倾向了韦贵妃那一脉,不可能选择帮她。

    她阿娘又是独生女,如今的两个“舅舅”,韦范、韦易都是韦安国的继妻所生的,跟她母亲也不亲近。真正的心腹亲眷,只有越王府。韦家要帮梁王,眼下能合作,日后就得说抱歉了。

    集书馆的消息一放出,果然很热闹。在长安流连的士子中有很多落第的,或者等着铨选的,正愁没有前路呢,一看“集书馆”,心思立马活泛起来,将自己的诗文整理成卷,忙不迭往清河公主府上投送。

    有些士子看得仔细,发觉布告上有“士子士女”这样的词眼,有些纳闷。难不成还请小娘子来校书?等看到杜佩兰、郑澹容都让人来投递书帖的时候,士人里不免一片哗然。简直是荒谬滑稽,这都什么事儿?可看着公主府外的仪卫,他们也不敢闹腾,只敢私底下在酒楼茶馆中抱怨。

    “既然耻于小娘子们同堂,那不投书就是了。”一道嗤笑声响起,对那些庸俗顽固的士人很是不屑。

    抱怨的士人脸皮泛红,握着拳说:“要论学识那些小娘子如何胜出?又不是投了就中了。”

    “吠得真响亮。”又是一声轻嗤。

    那被嘲笑的士人顿时火气,可抬头一看,发觉是张熟面孔,立马噤声不语。

    这永乐县主,可是真的会打人的!他先前就被打过,可官官相护,在这长安都诉冤无门。

    说话的人是带着崔萦出来玩的钱白泽。

    一大一小都穿着窄袖圆领袍,戴着同款幞头,很是风流俊俏。

    骂完后,钱白泽懒得理会那人,她低头,很同情地看着崔萦:“等集贤馆那边的事结束后,你可能就没时间到处吃喝了。”

    崔萦嘟囔:“说得现在多一样。”

    裴裴都懒得搭理她,先前是打瞌睡懒得动弹,现在开始奋发图强,她要是提了就显得她好没用。

    钱白泽看着崔萦:“过几日带你去赴宴。”

    崔萦歪头:“哪儿?”

    钱白泽:“山阳长公主府上。”

    长公主是圣人的同母胞妹,是清河的亲姑母,她做寿,清河府上肯定要有表示的。

    崔家家主崔尚是右相,在诸王夺嫡中持中立。如果不偏向清河,那就最好永远是中立。

    崔萦“哇”一声。

    钱白泽又说:“先前喂你吃糕点的姐姐记得么?她就是公主府上的呢。”

    崔萦歪着头,终于想到了眉眼柔和的崔离,点头如捣蒜:“要去的,要去的。那我是不是还得准备礼物啊,可我没有钱。”她的钱都塞给裴裴了,她身上都没有价值的东西。

    钱白泽随口道:“无妨,公主会出的。”

    裴琢玉的“孩子”,清河说什么都会当自家人养的。

    集书馆的事没那么快出结果,消息传出去后,来投递行卷的还是以士人居多,因为事先有了章程,这些人的行卷,看也不看就将扫到了一边。只是来“应聘”的小娘子不多,宁轻衣也不急,山阳长公主的寿宴后,想来会有更多的人知道,“集书馆”也不是短时间的工程。

    宴会设在山阳长公主府,圣人没有亲自来,但赐下绢帛五百匹、金银器百事。这回跟清河设下的只邀请女眷的宴会不同,诸多男宾也都来赴宴。他们一个个都是长安城中的上流人物,除却自己想加官进爵,也会趁着宴会替自家儿女相看。

    裴琢玉没想到她也要去,兴致不太高昂。倒是崔萦,问东问西的,很喜欢凑这个热闹。

    山阳长公主府在崇仁坊东北隅,跟崔府隔了一条街。长公主并不跟崔家人住一块,就算驸马崔博文也不得随意进出公主府,得等山阳长公主召见。崔离大多时候住在公主府中,不过长公主的两个儿子崔休、崔让,都住在崔府,跟在祖父崔尚的身边读书。

    宁轻衣跟裴琢玉、崔萦介绍山阳长公主府上的情况,道:“崔休是要担家业的宗子,老成持重,右相压着他,没让他这么早入朝为官。崔让跟崔离是双胎,不过跟兄长、姐姐性情都不同,十五岁了,还很淘气,有点纨绔的习性。”

    裴琢玉点头,自己下了个论断。

    没提驸马都尉、御史中丞崔博文,肯定是个垃圾。

    宁轻衣的确瞧不起崔博文这个姑父,唯一的长处大概就是“美姿容”,可这些年也逐渐变成酒囊饭袋了。

    下了车递送名帖,公主府的家令一看,忙叉手行礼,传唤公主府的婢女在前头给贵客引路。

    崔萦被裴琢玉牵着,迈入府中的时候不知怎么脚步缩了缩,朝着裴琢玉靠了靠。

    “怎么了?”裴琢玉低头看她。

    崔萦摇头,神色怯怯的,说不上来。

    裴琢玉摸了摸她的脑袋,示意她安心。

    虽然是跟着宁轻衣的,但裴琢玉不用时时刻刻都跟着她,尤其是宁轻衣要去见山阳长公主时。在前厅的时候,裴琢玉跟宁轻衣分道,她牵着崔萦,跟在公主府的女史身后往花园走。穿过重重院墙,眼前豁然开朗。构石为山,连绵不绝,积沙为洲,激水扬波。奇花异树、珍禽奇兽,委在其间。

    五月初,翠树结荫,阳光自树隙落下,洒在身上有股暖洋洋的舒适。崔萦一入门很是拘谨,慢慢的放开了些,可她没有到处奔跑,而是紧紧地跟在裴琢玉身边,口中不知在嘀咕什么。

    先到的高门贵女凑在一起说话,远处的公子王孙不住在张望着。有好些人在公主府见过,可裴琢玉没记住,好在钱白泽大步走来,裴琢玉也有个人能说话。

    “你猜她们在说什么?”钱白泽问裴琢玉。小娘们都很明媚耀眼,凑在一起花团锦簇的,比枝头的花朵还要俊俏灼目。

    裴琢玉摇头。

    钱白泽说:“肯定在议论集书馆的事儿。”杜佩兰一直对公主府的藏书很感兴趣,不可能会错过这个机会,郑澹容之前也有意动,甚至还愿意教崔萦,她们两一马当先投递了帖子,余下的人则是在张望。

    “她们总是担心一些七七八八的事,譬如认为自己不如那些士子,还有怕家中人不同意的,又意动又不敢迈步,烦得很。”钱白泽直言道,她最怕那些忸怩不决的了。都那样了,让她放弃吧,不是很肯。催她迈步吧,又抬不起腿来。

    钱白泽带着裴琢玉、崔萦两人去扎那高门贵女堆了。

    越王府的永乐县主,京中士女哪有不认识的?至于裴琢玉,更是因清河公主扬名了。

    就像是驸马活生生地站到跟前,先前见过的、听过的,都还是吓了一跳。

    真是要命!怎么有这般相似的?

    她们在这儿说话,隔了一段距离的年轻贵胄们在张望中也挪了脚步来了,大概也想借着宴会相看,一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其中最为显眼的是个锦衣少年,跟在他身侧的郎君年纪稍大些,看他一眼,裴琢玉脑海中就蹦出一个“人模狗样”来,不知道为何,她看那人不顺眼。

    “打头的是崔让。”钱白泽注意到裴琢玉的眼前,跟她介绍。

    裴琢玉点头,崔让是山阳长公主次子,她晓得。

    “边上那个是李玉,申国公李睦的次孙、中书侍郎李群英之子。”钱白泽觑了觑神色如常的裴琢玉,又说,“他想尚主呢,先前就看驸马不顺眼。在驸马去世后,他还动了脑筋,想当清河的‘后夫’。”钱白泽冷笑。

    申国公原来是太子太傅,因为宁青云谋反事告老了。他家跟谋反案没关联,李睦退下后,李群英得了圣人青眼,被擢为中书侍郎并参知政事,是宰相之一。原本是东宫出身的,眼下支持的是宁青云同母弟——梁王宁泰安。

    裴琢玉脱口道:“他也配?”

    两人的议论声起初不高,到了这句情不自禁脱出口的话后,声音蓦地高了一个调,引来了一旁人的关注。

    好在那边的郎君动了起来,原本泾渭分明的界限渐渐融去,忙着互相见礼,一时间顾不着裴琢玉那句话。

    裴琢玉坦然自若。

    她想低调不惹眼,但光盯着那张脸往边上一杵,也能招来绵绵不绝的窥探。

    李玉注视着裴琢玉,面色极冷。

    他厌恶裴治,对这跟裴治模样相似的人,也没什么好感。

    一边话题已经荡开,他心情不爽利,故而在听到一旁人说“集书馆”的事后,控制不住一声嘲笑,刻薄道:“修出来的是不是叫娘子书呢?”等惹了众怒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话说得过分,至少该藏在心中的。

    “李二多才,怎么春日放榜没见李家二郎名姓?”钱白泽道。

    这一道不轻不重的话将李玉惹得满脸赤红。李家二子,长子走得门荫,未来是要袭爵的,如今在千牛卫当差,次子李玉还在考试。他家的确光辉显赫,可一回取二十来人,李玉才学平平,根本就排不上号。申国公府上对他没指望,也懒得去替他张罗。

    直接被踩中痛脚的李玉神色大变,如果是寻常士子,他定然要让对方吃个教训,可说话的人是钱白泽,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了。憋了半天,才说:“总比气死夫子好。”

    钱白泽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我又不考贡举。”

    李玉:“……”

    崔让笑眯眯地看着,直到身侧的人撞了撞他,才清了清嗓,出来打个圆场:“不如来玩游戏吧?射覆如何?”毕竟是他母亲的寿宴,可*不能闹出什么事来。他的眸光在人群中扫,最后落在崔萦的身上,眼中掠过一抹困惑。还没等他仔细看,裴琢玉就将崔萦往后身藏了藏,拧眉看着崔让,眼神提防。

    崔让看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他问裴琢玉,说:“裴娘子会玩么?”

    李玉控制不住脾气,知道裴琢玉跟钱白泽一块儿来的,把气一股脑撒了,他讥诮道:“虽是侯府之女,可沦落乡野,配得不知是哪来的村夫,他——”

    崔让眉头一皱,眼神冷厉了起来:“李二!”

    裴琢玉眼神平静无波,她淡淡道:“会。”

    射覆是士人常玩的游戏之一,藏物于器皿之下,而另一方借占卜来猜测物件种类。只不过如今不用旧法玩了,有时候连藏物都省略了,直接给出诗文提示,猜测答案,极为考验士人。

    “去取一只小鼓来。”钱白泽看热闹不嫌事大,清河都说了裴琢玉就是驸马,哪能输给李玉这厮?她信任裴琢玉,准备给这事儿上些难度。

    李玉冷冷哼了一声,他可是打听过裴琢玉来历的,区区流民,被侯府找回也没被珍视,博得清河青睐,只是运气而已。

    说是一群人玩闹,可李玉和裴琢玉之间那剑拔弩张的氛围太明显,旁人也不好凑,只在一边看热闹。

    这次游戏没用器皿藏物,李玉直接道:“素王。”

    他声音一落,钱白泽便开始击鼓。

    裴琢玉不假思索:“贵而无位。”

    李玉沉着脸觑了裴琢玉一眼,又道:“胡云。”

    裴琢玉:“听其言也厉。”她没给李玉继续询问的机会,直接道,“浮生依旧叹飘蓬,射《诗经》句。”

    李玉一噎,他先前故意不限制谜面谜底,跟裴琢玉一比,倒是显得他小气。他的思绪转动着,耳畔是隆隆的鼓声,烦人得很。他心浮气躁的,等到鼓声一停,还没等他说出答案,便有人答道:“至今为梗。”

    李玉脸色发黑,这摆明了是在嘲讽他!

    裴琢玉没跟李玉继续游戏的意思,她唇角扬起一抹笑,揶揄道:“名家千里驹不如乡野女。”

    啧啧声不绝,李玉猛地一拂袖,扬长而去。

    裴琢玉立在原处,一个个小娘子惊奇地望着她。先前在公主府的时候,有所顾忌,还以为她教育不如她们,如今看来,颇为敏捷有才思,哪是真的不通文墨的?这除了樗蒲、投壶一类的,能玩的也就更多了。

    小娘子相邀,盛情难却。

    裴琢玉心中记着集书馆的事,也想替宁轻衣宣传宣传,了却一番心事。

    她愿意在这坐着,可崔萦听得昏昏欲睡的。裴琢玉想了想,让青仙带着崔萦去玩。总不会在山阳长公主府上走丢吧?

    哪知没多久,青仙便急匆匆地跑来,说崔萦被崔让带走了。

    裴琢玉眼皮子蓦地一跳。

    崔让早就盯上崔萦了,看着她就觉得很亲切。趁着裴琢玉她们在玩的功夫,他强行将崔萦从青仙那带走。他满面春光,疾步飞跑,身后是个健壮的仆妇,将乱蹬的崔萦夹在腋下。

    “阿娘,我给你带了件礼物——”崔让大声道。

    只是在觑见宁轻衣投来的冷光时,他高扬的语调刹那间一止。

    崔萦成功地蹬开了仆妇,哪里还记得什么规矩?这里的人她只认得宁轻衣,忙往她的怀中飞扑告状,呜呜咽咽说有人抢孩子。

    宁轻衣抬眸,用眼神询问讪笑的崔让。

    崔让:“……”他头皮发麻,寒气直冲天灵感,早知道清河在这,他就晚点来了。

    第25章 崔萦认亲

    看到了没规矩的次子崔让,山阳长公主连连皱眉。

    她没仔细看扑在清河怀中瑟瑟发抖的崔萦,抛了一个眼神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外鲜衣怒马的少年面对山阳长公主时候顿时变得唯唯诺诺了,一张脸涨得赤红,半晌后才结结巴巴说:“阿、阿娘娘,儿、儿看她有些眼熟,跟姐姐小时候有些相似,就、就想——”

    崔萦给他的感觉好奇怪,先前也听崔离说了,便生出了好奇心。只想着将人抱过来,也许阿娘见到会开心,他没仔细想那么多事。现在被清河眼神一扫,脑子重新长回来一半。

    理论上是侯府那边的,可实际上一直待在清河那处,是清河看顾的小人。要知道清河跟公主们都没这么亲近。心想着,崔让还偷偷看了清河一眼。

    宁轻衣嘲弄地瞥了崔让一眼,没说话。

    山阳长公主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呵斥道:“胡闹!”她怒瞪着崔让,“你这行为跟抢掠有什么区别?我们就是这样教你的?”

    崔让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山阳长公主冷淡道:“回崔宅去,不要过来了。”

    崔让一听,顿时急了,仿若遭了个晴天霹雳。他大叫一声“阿娘”,可山阳长公主使了个眼色,那架势崔让自己不肯,也要让仆妇将他拽下去。崔让顿时畏缩了,求救的眼神递送到宁轻衣那处,可宁轻衣一哂,仿佛没看见。

    崔让垂头丧气地出门,母亲寿宴他不能参加,这事儿传出去,他又要被骂不孝了。可再争辩,结果只会更坏。离开院子的时候,正好撞到了快步走来的崔离和裴琢玉。崔让眼眸一亮,恳求地望向崔离,喊了声“阿姐”,崔离皱眉,伸手推了推他,完全不理会他讨好的笑。

    屋中。

    山阳长公主拧眉,抱怨了一句:“二郎越大越没规矩。”紧接着,又从手臂上退下一串红粟玉臂支递了出去,安抚崔萦道,“好孩子,受惊了。”

    崔萦干嚎了一通,没哭。

    她就是不喜欢直接抢小孩的,听懂了那人受罚了,她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到变得温柔的声音后,她从宁轻衣的怀中起来,悄悄地朝着座上的贵妇人望了一眼。

    可看上一眼,不知怎么就离不开视线。

    山阳长公主早就听崔离说了崔萦的事,从这小孩扑到清河怀中,她便猜出小孩的身份。她先前还跟崔离说将人邀进府里来呢,可崔离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是她的寿宴,清河府上的“母女”也来了。

    她其实没想过小辈与她有什么交集,这一刻是带着关怀清河府上后辈的心思望过去的,哪知看了一眼,心肝便猛地一颤,脱口道:“昭昭?”

    “姑母?”宁轻衣蹙眉,看着山阳长公主的反应,有些困惑。

    她放在心上的事情太少,也不大记得崔离小时候的模样。至于姑母吧,她寻常也不会去细想。此时一大一小在一块,对比倏然间强烈了起来,宁轻衣眼皮子也开始猛跳。

    崔萦的确有些像姑母。

    如果昭昭没走丢,也差不多这么大了吧?

    “好孩子,过来些。”山阳长公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但那涌动的情绪无法遏制,她朝着崔萦招了招手。

    崔萦左右张望,她无助地寻找裴琢玉的身影。跟裴琢玉相依为命一段时间,她早就将裴琢玉当成最大的依靠。她其实是想往前走的,可脚步蹉跎,不自觉地变成后退。

    但裴琢玉没在。

    “阿萦,去吧。”宁轻衣柔声道。

    崔萦乖巧点头,在屋中,宁轻衣是她最熟悉的人。她双手背在身后绞着,脚步缓缓地移动,等挪到了山阳长公主跟前,被一把拢入温暖的怀抱。

    山阳长公主眸中盈着泪,颤声问:“乖孩子,今年多大啦?你家在哪里?阿娘阿耶是谁?”

    就在说话的功夫,外头仆妇来通报,说是崔离、裴琢玉过来了。山阳长公主这才从情绪中抽离出大半。

    这孩子是裴家那小娘子的。

    是亲生的吗?山阳长公主胡思乱想着,转眸去看宁轻衣,却见她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她在心中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裴琢玉脚步匆匆。

    乍一听崔萦被崔让抱走了后,她满心恼怒。

    虽然知道在公主府里不会出什么事,可仍旧想将崔让抽一顿。

    清河不在,她只能通过钱白泽找上崔离,再请崔离带她去找人。

    入屋的时候,她的脸色才缓和几分,朝着上首的公主们行了一礼。

    “阿娘。”崔萦扭头看裴琢玉,声音又细又小。她窝在山阳长公主怀中,一时也舍不得离开。

    裴琢玉在看崔萦的时候,视线自然也从山阳长公主面上扫过。

    她眼皮子一颤,心想,有些像。

    长公主驸马谁来着……崔博文,崔家!裴琢玉心中一惊,面上分毫不显。

    山阳长公主也在看裴琢玉,她原怀着一丝微弱的希冀,想看崔萦与她阿娘像不像,可瞧上一眼,就露出一副见鬼似的神色。

    这不就是活脱脱的裴治吗?!

    说一万次“肖似驸马”都不如直接看上一眼。

    她甚至有些怀疑,裴治其实没死。但当年的事情,也不容裴治复生,所以清河让人假扮小娘子留在了府上。

    “阿娘。”崔离轻轻喊了声。

    “裴娘子与故人有些相似。”山阳长公主回神,抿唇一笑。她又佯装无意道,“听离离说,你夫婿为崔甫存,是举子么?”

    裴琢玉:“?”什么夫婿。

    宁轻衣脸色也沉了沉,只觉得“夫婿”两个字扎耳朵。

    崔萦心虚地点头。

    屋中寂静,场面略有些尴尬。

    还是宁轻衣抬头,跟山阳长公主说了声“让下人都离去后”,才说:“琢玉她没有夫婿。”

    山阳长公主困惑。

    被她搂在怀中的崔萦一挣扎,滑了下去,蹭蹭蹭跑到了裴琢玉的跟前,猛地朝着她眨眼。

    山阳长公主问:“什么意思?”

    裴琢玉心领神会。

    她跟崔萦以“母女相称”,可如果崔萦能够找到家,她也不会强行霸占崔萦的,当初来长安,其实也抱着认亲的目的不是吗?长安城、贵人、崔……这相似的面孔,想来差不了多少了,就算是认错了,有清河在,想来也无事。

    思忖片刻后,裴琢玉又朝着宁轻衣递送了一个询问的眼神,等宁轻衣微微一颔首,她就道:“阿萦是我的养女,我并未成家。”

    崔离呆住。

    要知道在清河府上,崔萦说得头头是道,难道她被小孩骗了吗?

    山阳长公主心脏骤然一缩,她按住了椅子把手像是要站起来。头上步摇如银线般纤细的流苏垂饰微微晃动起来。

    崔萦唉了一声,看着裴琢玉。

    裴琢玉拍了拍崔萦,无声地安抚她的情绪。她对上山阳长公主的眸光,将自己与崔萦相遇的事情娓娓说来。其实也没有很长,但在她有记忆的几年里占了极大的比重。她把知晓的事一一告知,但更之前的,却无法知晓了。她认识崔萦的时候,崔萦就已经野蛮生长,身上也没有母亲留下的信物。

    山阳长公主听得热泪盈眶,她的眼中现出极大的柔情,纵然是没有信物,已然是认定了崔萦就是她失踪的孩子。她双手合十,呢喃着“佛祖保佑”,起身走向崔萦,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老天保佑,她的昭昭活着,还长得玉雪可爱。

    可那些错失的年数里,她到底是吃了多少苦头啊?

    崔萦歪头:“阿、阿娘?”看着山阳长公主,她也想哭了。

    余下的时间留给母女、姐妹了,裴琢玉推着宁轻衣从屋中出去,在如释重负的同时,内心也充盈着一丝丝的怅然。

    “怎么了?舍不得?”宁轻衣问裴琢玉。

    “有些。”裴琢玉道,在困顿的日子里,她带着崔萦跑过大街小巷,像是飘蓬。不过崔萦还是幸运的,小小的蒲公英终于落地生根,找到家了。

    她的家呢?裴琢玉想到了这个字,心中微微一刺。

    大概是积蓄在尘封记忆中的情绪,裴琢玉感知到它,心中闷闷的,不是很畅快。

    有家的归家,没有家的……要继续往前走,不能回头了。

    “又不是见不着。”宁轻衣莞尔一笑,她抓住裴琢玉的手,凝眸望着她,“只要留在长安,你随时都能见到她。”

    裴琢玉视线在宁轻衣手上停留刹那,没挣开,她一挑眉,故作轻快说:“是哦,有殿下在,我就算是想见皇后,也不费吹灰之力吧?”

    她在调侃,可宁轻衣认真问:“你想见吗?”

    裴琢玉一怔,仰头望天。

    那什么……她就是随便说说的。

    宁轻衣哑然失笑。

    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

    裴琢玉脸上的笑容略微有些不自在,但很快的,她又说:“那还要给阿萦找夫子吗?”

    宁轻衣:“要啊。不出意外的话,集书馆那边,崔离也会过来。”倒不是说崔家学识不够,但从崔尚留了两个孙子在崔府培养可以看出,他更在意崔休、崔让的前程。至于崔离,只依照一般的闺阁娘子来培养。

    可到了集书馆的人不会止于此。

    她姑母是个聪明人。

    “啊?”裴琢玉凝视宁轻衣,她琢磨一阵,问,“殿下跟长公主达成什么协议了吗?”

    宁轻衣低声道:“尚未。不过想来也快了。她先前跟姑母提了句集书馆,姑母跟她说介绍几个人,可当时一听就知道是客套话。现在因为崔萦归家,为了表示感激,姑母无论如何都会将客套话变成真的。

    第26章 日有所思

    找到失踪多年的孩子是件大喜事,可山阳长公主没有声张,除了宁轻衣她们几个,没人知道。

    认回孩子这事儿不能草率,况且,到底让孩子回来,还是让她留在清河那边,山阳长公主没能拿定主意。

    作为一个母亲,她自然是希望孩儿一直留在她的身上。

    但正因为她是个失职的母亲,她还需要考虑更多。阿萦回到公主府里,未必能有在清河府上好。她毕竟有夫家,崔博文是个没用的,但崔尚是中书令。她要是跟其余府上的女眷走得太近,甚至弄出“集书馆”,都会让崔家被圣人盯上。

    清河就不一样了,她向来体弱,不知道能活多久。驸马又因为废太子一事被牵连,没有能依靠、谋划的夫家,所以在圣人的眼前,她是不会威胁到皇权的。圣人对清河的信任,是几个皇子求都求不来的。

    崔萦还小,可经历的事情不少。山阳长公主不拿她当无知的幼童看,慢条斯理地将没在今日就宣布她身份的缘由说给她听。崔萦眨了眨眼:“那我还是跟裴裴一起住吗?”

    山阳长公主莞尔一笑,问:“你喜欢她吗?”

    崔萦不假思索道:“喜欢她呀,裴裴什么都会。”表达了对裴琢玉的欢喜后,崔萦又想起了自己的新娘亲,她仰头凝视着山阳长公主,问,“那我还能来看阿娘吗?”

    山阳长公主点头:“当然可以。”

    崔萦“哇”一声,很高兴地说:“那我不想念书的时候就来找阿娘。”

    嘿嘿,她是有娘的小孩了,干什么还要读书啊!

    山阳长公主:“……”

    长公主的生日宴,无论如何她都要出来露个脸的。她心中实在是欢喜,不想跟女儿分开,索性牵着崔萦的手一道出去了。她的神色柔和,时不时看崔萦几眼,宠爱之情溢于言表。其实仔细看,山阳长公主和崔萦还是有些相像的,但哪有人敢盯着长公主猛瞧?再说了,有裴琢玉这么个酷似清河驸马的人在,再多的一惊一乍,也都朝着裴琢玉去了。

    在看到崔萦后,有的人也只是想着,这对“母女”真是好命。

    得了两位公主的青睐。

    京中的贵人们还是有自个儿的小团体的,清河难得打起精神露个脸,怎么都要先应付几个亲戚。她虽然想时时刻刻见到裴琢玉,可到底没拘束着她,放任她继续如一尾游鱼般窜入花团锦簇中。

    小娘子们对裴琢玉好奇,尤其是她先前露了一手,让小娘子们知道没必要顾忌太多。裴娘子比她们想得有本领,不用怕说起什么挫伤她的自尊心。一群人坐在一块聊了起来,在发觉裴琢玉的脾气其实很好后,问题越发多了,甚至打探起裴琢玉的过去。

    裴琢玉在心中暗叹气,不是她不愿意说啊,而是她真的不太记得。思来想去,她只挑了个别问题回答,譬如说“学识”。她也不管小娘子们信不信,半真半假说:“原先就念过几年书,家中遭了难,不得已为谋生奔走。幸得公主爱怜,能浏览府上万千藏书。一段时间读下来,虽是愚钝,可也记住了些。”

    这话唬人的,在公主府,她都睡大觉呢。

    又有人问:“裴娘子跟在殿下身边,那集书馆之事,娘子也知道吧?殿下是什么个意思?”

    裴琢玉道:“府上藏书浩如烟海,可一直束之高阁,反倒是让它们变得无用了。殿下想着建设集书馆,也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可以获得知识呢。”

    问话的小娘子点头,犹豫片刻,又说:“那校书呢?怎么不是请大儒啊?”她其实有些心动,但她阿耶不允许,榜上写着士子士女……虽说男女之间能来往,可整日处在一块,于名声终究不妥当。

    裴琢玉注视着小娘子,问道:“难道只有男人们才能有向学之心么?”能来公主府的都是些上流人物,想要读书写字并不难,可之后呢?没有她们能走的路了。她想了一会儿,有些头疼,抬起手指,揉了揉眉心,岔开思绪,又说,“要是集书馆中有小娘子,能起个领头作用吧。”

    如果都是士人,一些小官宦或者商人家识字的女儿,大概也不敢来了。

    “可男女混迹一处,总会惹人非议吧?”说话的小娘子忧心忡忡,她其实不觉得有什么,可世情如此,哪里是她能够抵抗的?

    哪里可能有什么男子?裴琢玉心想着,可没说。她微微一笑,端着一副神秘莫测的神色,说:“殿下自有主意。”

    她说得含蓄神秘,再追问下去就显得不识趣了。

    话题戛然而止,小娘子们很快便挑起新的话题,笑语嫣然的,又是一副活泼样态。

    可一旁,仍旧有人记挂着集书馆的事。

    譬如杜佩兰。

    她朝着郑澹容挪了挪,压低声音问她:“集书馆,你家中怕也不同意吧?”

    郑澹容垂着眼睫,说:“有商议的余地。”本来以为公主府只是给崔萦找夫子,没想到集书馆的消息传出了。如果是前者,她祖父必定会斥责她,至于后者,祖父会不高兴,可也会卖公主一个面子。前提是,公主欣赏她。

    “你快要除服了。”杜佩兰忽然开口。

    郑家不比谢家,她外祖尊重她的意见,可郑家——每一个儿女的婚事都跟仕宦挂钩的。郑澹容今年十八,其实早该许人了,因为服丧耽搁了。一旦除服,她就会成为棋子。郑家先前看好废太子,如今又在梁王的身上押注。

    郑澹容脸上笑容一僵。

    杜佩兰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想利用集书馆的事挣脱家中掌控啊?”杜佩兰又往郑澹容身上凑。

    郑澹容推了推杜佩兰,淡淡道:“你喝多了。”

    杜佩兰笑了一声,没再多嘴。

    待到宴席散后,郑澹容悄悄地往裴琢玉那处递了一封书信。

    裴琢玉挑眉,还没问什么,便见郑澹容匆匆提着裙裾跑了。她将书信往袖子中一揣,朝着宁轻衣行了礼,张望一阵,道:“阿萦呢?”

    宁轻衣道:“留这边过夜。”她看到裴琢玉脸上的怅然,又哂笑道,“你若是想留宿也可以。”

    裴琢玉摇了摇头。

    崔萦是归家呢,总不能因为一些想念就赖在这边吧?

    她跟宁轻衣一道回平康坊公主府。

    马车里,宁轻衣有些乏,抚了抚眉心不说话。

    裴琢玉安安静静的,时不时抬眼觑宁轻衣一会儿,等宁轻衣眼皮子颤动,似是要望过来时,忙不迭地收回视线。

    “信呢?”宁轻衣藏着心事,片刻后,没忍住。抓到裴琢玉的目光后,轻哂一声,问,“写的什么不看看么?”

    裴琢玉“哦”一声,展开扫了一眼。

    最先看到的是一句话:“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宁轻衣凑来,脸色有些黑。

    裴琢玉不认为这是郑澹容给只见过两三次的自己的表白,她仔细看了看,递给宁轻衣,轻声道:“给殿下的。”

    这句诗出自《湘夫人》。

    香草美人之喻,希望得贤君青睐。

    “她投递了诗文,集书馆要招人的话,她跟杜娘子都得招揽吧?”裴琢玉想了想,又问,“郑家是有什么难处么?”

    宁轻衣道:“荥阳郑氏啊,这一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郑家是靠向梁王的,她即将除服,郑家兴许会利用她的婚事牟利。”仕宦婚姻是张大网,很少人能够从中逃脱,便算是当初,她下降“裴治”,不也是命运强行安排的么?只是她更幸运罢了。

    “殿下打算如何?”裴琢玉又问。

    “怎么?”宁轻衣一挑眉梢,直勾勾地望向裴琢玉,“你关心她呀?”

    裴琢玉一脸惊诧:“有吗?”

    宁轻衣托腮,看着裴琢玉笑,半晌后才正儿八经地回答她:“她既然投书,我自然要拉她一把的。”

    她跟梁王面上还维持着极好的关系,她要用人,梁王巴不得送上,不会给她找不快,郑家那边,暂时也不会有什么话,顶多是期待着集书馆校书没几天就散了,毕竟在他们的眼中,只是儿戏,都算不上事业。

    裴琢玉点头,也没追问的兴致。

    她见宁轻衣有谈兴,又开启了新的话题:“殿下跟长公主谈了什么?”

    宁轻衣故意不说,她就一直看着裴琢玉。

    裴琢玉都快以为自己脸上长出花了,宁轻衣才说:“姑母问我将你放在府中,到底想做什么。”

    的确问了,但这不是重点,只略略一提。

    “殿下怎么回答的?”裴琢玉声音放轻,她屏息,语气中藏着小小的、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待。

    “你应该听了许多人说你跟驸马相似的事了吧?”宁轻衣话锋一转。

    裴琢玉的心一缩,仿佛被细爪捏了一下。她闷闷地“嗯”一声,分不清情绪从哪里来。

    她挤出一抹笑:“我在,殿下会开心些吧?”

    替身的职责不就在这?

    宁轻衣不否认。

    她抬起手摸裴琢玉的脸。

    可裴琢玉下意识地一撇,柔软的指腹从她的面颊轻轻地勾过。

    裴琢玉察觉到自己的动作太刻意,又故意扭了扭脖子,仿佛刚才的动作只是巧合,只为了松松筋骨。

    宁轻衣道:“裴治是裴治,裴琢玉是裴琢玉。”

    裴琢玉闻言一怔,她不明白。

    宁轻衣又说:“你就是你。”

    她也曾想过只告诉裴琢玉她的身份,可牵扯太多了。

    在不触及那让裴琢玉的伤心的过往时,她要怎么解释她的驸马从“男人”变成了女人?她要怎么解释裴家和废太子谋反的事?她要怎么说清这些年的分离?想要尘封一切,就只能一字不提。摆在她们面前的,没有只揭一半的选择。

    裴琢玉笑了笑说:“好。”

    宁轻衣知道现在的裴琢玉给不了自己想要的反馈,只能将一些心思给压住。

    她抬起手抚摸着裴琢玉的面颊,这回裴琢玉没再“不经意”地闪避她。

    裴琢玉不会抗拒她的碰触和拥抱,算是一个好消息么?

    “姑母给我介绍了人。”指腹从裴琢玉的眉梢带过,宁轻衣的眼神中藏着深深的眷恋。她跟钱白泽都调查过了,没发觉裴琢玉的身份有什么异样,不知道幕后人什么时候会出现——如果有的话。可她不会因一点疑虑就将裴琢玉抛到一边。

    “颜夫人讳真言,是琅琊颜氏出身,不过她去世的夫婿是个小官,只做到了钱塘县丞。姑母说她有彤管之才,我已经命人去请。至于另一位,则是在京中。卢贞隐卢夫人,她夫婿与儿子皆早死,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尚在,母女俩并有文名,今日宴会也来了,不知你有没有见着。”

    裴琢玉:“……”她摇头,人太多了,一个个哪能记得住?

    不想动脑子,一思考就头疼,她天生躺平的料。

    “有她们在的话,集书馆的事情便不用我们费心了。”宁轻衣莞尔一笑。她极少出席京中贵女们的宴会,同辈认得的都不多,何况是长辈?她阿娘曾经有闺中密友,可一个个的,出嫁后便随着夫婿回外地赴任。毕竟是皇后,在宫中也不大便利与人交通,人脉这块,当真不及姑母。

    宁轻衣轻声细语地说话,裴琢玉只管听。

    感觉还没多久呢,马车便抵达清河公主府。

    裴琢玉送宁轻衣回到若水院才转身走,只是走了几步后,她又回眸。

    灯影下花枝横斜,微风吹影,波光如水,树影如游鱼。

    宁轻衣从轮椅上起来,也没回屋。

    隔着一段距离,裴琢玉其实瞧不清宁轻衣的神色,可脑海中浮现的仍旧是如春花般的笑颜。

    她的心尖猛地一颤,好似被拨动的弦,震颤间余音不绝。

    裴琢玉猛地转身,脚步竟有些莫名的仓皇。

    崔萦没在,少了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绿猗院中静谧得很。

    檀栾竹影,飙松声,夜里的院落非但没有清雅,反倒有种溢满心怀的寂寞。

    裴琢玉有心事,难以入眠,索性拿了医书继续挑灯夜读。

    直到困乏了,才放下帘帷、合上床上的山水屏风。

    临睡前想了刹那宁轻衣的那句“你就是你”,裴琢玉做起了梦。

    场景光怪陆离,变幻不定,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梦里的她借酒浇愁,大发脾气。

    屋中酒气四溢,杯盘狼藉,碧仙、青仙两人的神色很是惊惶,最后是宁轻衣过来了。

    梦里的宁轻衣没有单薄得像是随时被风吹走的蝶,她出行也不必用轮椅、肩舆。

    幞头扔在一边,她披头散发坐在榻上。

    而宁轻衣只是眸光柔和地凝视着她。

    她雍容优雅,而她落拓苦闷,一对比,相形见绌,哪能不起羞惭意?她慌忙地抓起榻上的一把团扇遮脸,而宁轻衣缓步朝着她走来,握住她捏着扇柄的手,慢慢地下拉。

    她的眼中充斥着醉意,噙着清泪。

    宁轻衣的眸光仿佛倒映着星辰,粲然生辉。

    “我不是裴治。”梦里的她只会说这句话。

    “你不是。”宁轻衣一颔首,说话间终于将颜面的团扇拨开,“以后你只是裴琢玉。”

    她心间刺痛。

    团扇啪嗒一声落下,她像是跨越了一堵厚厚的墙,然后,以狼狈却又全新的面貌,出现在宁轻衣的跟前。

    “殿下。”她在呢喃。

    酒消失了,满地的碎片也消失了。

    呢喃声逐渐化作了喘气声。

    那原本捏着俯身看她的宁轻衣不知怎么坐在了她的腰间。

    她双手往后撑着床榻,不知是该躺下还是起身。

    金筐宝钿玉梁带扣在榻上,传出清脆的声音。

    温热的呼吸越来越近,眼前的景致越来越远朦胧幽暗,直至什么也瞧不见,只听得到夜间暧昧而又细碎的声响。

    然后,清晨一声清脆的鸟啭,一道柳莺的啼鸣。

    裴琢玉猛然间惊坐起,她擦了擦额上的汗。

    双手圈着双膝,裴琢玉呆呆地坐着。

    梦向来如浮云容易来去,可这次不知怎么,无论如何都甩不掉,在她的脑中上演,越来越真切深刻。

    要说梦到她不做裴治这很好理解,但后头刹那变幻的场景也太离奇。

    她跟公主、她对公主……怎么是那样!

    裴琢玉想着,眼神迷离起来,呼吸也越来越粗重。

    整个人像是被扔到了火炉中那般浑身发烫。

    要是能直接烧成灰烬、烧掉所有梦幻就好了。

    可偏偏越是烧炼,那些迫不及待甩开的东西越扎得深。

    真真是……让她怎么面对清河公主?

    不会是之前想着替身才导致的吧?

    她就这么恪尽职守,除了当“脸替”外,还想替到别的地方去?

    这不能吧?

    裴琢玉抬手拍了拍脸颊。

    可晕乎乎的脑袋没有清醒,她无声地哀嚎着躺倒。

    不对不对,重新再梦!

    第27章 笼中之鸟

    醒醒梦梦的,重新躺下的裴琢玉睡得不大安稳,睁眼好多次。

    新梦没能够覆盖旧梦,始终在脑海中盘桓的,是让她猝不及防的旖旎春情。

    不用为谋生发愁,也没有人嬷嬷管束的裴琢玉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可惜人躺着无所事事,脑子中的思绪越发不受控制。裴琢玉认命地起身洗漱,琢磨着今日看那些书好。

    到了午膳的时候,若水院那边有人来请。裴琢玉面色再度烧红,眼神闪烁着,非一般心虚。她将书一卷,没找到推拒的理由,还是迈着轻快的脚步过去。

    两人一道用膳,许是先前裴琢玉开了个药膳的头,庖厨那边见清河公主肯用,跟府医那边一合计,忙将调养身体的药膳给安排上来。桌上碟子陈设,里头的食物色香味俱全,可都是给裴琢玉*准备的。

    宁轻衣自己呢,拿着调羹,心不在焉地尝着。

    她觑了裴琢玉好几回,按理说裴琢玉是一心干饭,可今天有些怪,视线被她逮着好几回。躲闪得快,可绯红的脸色是骗不了人的,宁轻衣觉得稀奇,兴致也就更高了。

    裴琢玉的心跳得很快。

    她哀嚎着要命,有些后悔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

    她干嘛非得过来啊?来就来了,为什么不能装得镇定自若?到底谁才是眼睛的主人啊?非要盯着公主猛瞧吗?瞧就算了,就不能机警一点,抓个宁轻衣没注意到她的好时机吗?

    好不容易熬到午膳过去了,裴琢玉木着脸看侍从麻溜地收拾盘碟。

    公主要午睡的吧?到时候看多久都不会被抓吧?

    五月后的天气逐渐可人起来,窝在屋中有些气闷,阁子里安设了一架碧纱橱,藤床被搬到了里头,还立着挡风的山水小屏风。

    香炉烟气袅袅升起,映在屏风上,仿若山中蒸腾的烟岚。

    宁轻衣坐在藤床上,不时看裴琢玉。

    也没喝酒啊,那红晕怎么久久不退?她的驸马在想些什么呢?

    “琢玉是有什么心事么?”宁轻衣状若无意地问。

    裴琢玉回神,赶忙摇头说没有。她的坐姿端正,手指搭在腿上一动不动。但眼神就没那么好控制,在宁轻衣脸上轻轻一掠,又快速地挪移,最后定落在宁轻衣持着白玉麈尾的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肌肤与玉柄几乎同色。

    宁轻衣唔一声,浅浅地笑。

    “我睡会儿。”她说。

    裴琢玉点头,宁轻衣没安排她的去处,去留都是她取舍的。她明显地感知到在身上流连的目光,心想着,等宁轻衣睡了再悄悄起身,可真等宁轻衣陷入午梦中,她又不大想离去了。

    巢喧乳燕,珠帘披曳,藤床屏枕,满户香风吹面。

    裴琢玉凝眸,几次想触碰宁轻衣的脸,又不安地缩了回去。

    她幽幽地叹气,捡起医书继续看。

    她这脑子里有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不能嗖一下变成神医,还得老老实实地将东西装进去。

    宁轻衣醒来的时候,见裴琢玉没走,心中欢喜。

    她云鬓松散,睡眼惺忪的,抬头的时候钗尾碰到了枕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动。

    裴琢玉惊回,听着钗声不知想到了什么,面颊一下子涨得通红。

    她想要将自己钉在椅子中,可宁轻衣在喊她的名字,声音又轻又细,那千回百转的语调,很勾人。

    裴琢玉走向藤床,她想着扶宁轻衣一把,哪知宁轻衣也没起来的打算,就直直地跌在她的怀中。裴琢玉唉一声,忙抬手笼住宁轻衣的腰。

    “殿下?”她喊了声。

    宁轻衣伏在裴琢玉怀中,假装没听见。

    裴琢玉面上堆起无奈的笑,只好任由这一团暖玉蜷在怀中。

    “你的心跳得好快啊?”还是宁轻衣先说话,她仰头凝望着裴琢玉,调笑道。

    “有、有吗?”本来谁也不说,裴琢玉还能掩耳盗铃一下,哪知宁轻衣直接地点破,血液瞬间逆冲,热气笼罩着整张脸,不用看镜子也知道如赤霞。裴琢玉害臊得不行,那游离的画面又在眼前逡巡不已,浮光掠影,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发热了?”宁轻衣抬手抚摸裴琢玉的额头。

    她的指尖微凉,像是清泉缓缓地流过。

    裴琢玉晕乎乎的,耳畔嗡鸣不已。

    “我、我没。”挤出来的话语支离破碎,渐渐与梦境中的光影重叠。裴琢玉一时间分不清虚幻还是现实,在宁轻衣的指尖点到她唇边的时候,她被一股莫名的亢奋催动着,微微启唇,在宁轻衣的指腹轻轻地咬了一口。

    她的心中翻起了激浪。

    宁轻衣垂着眼睫,面上薄红。

    她大可在放任手指在裴琢玉唇舌间尽情搅弄,可裴琢玉总会从迷离中惊醒。

    到时候没人来熄灭她心中燃烧起的火。

    宁轻衣压了压裴琢玉的下唇。

    裴琢玉一僵,猛然间醒悟这不是梦境。

    她恨不得地上出现一道裂隙让她整个人钻进去,她仓皇地抬眼,盈着泪光的眼窘迫而又忐忑。

    宁轻衣拉起裴琢玉僵硬的手,凑到唇边咬上一口。紧接着起身,若无其事地说:“集书馆那边,需要出份试题。”

    裴琢玉从梦寐中回神,“噢噢”两声,面上的热意仍旧褪不去。

    她隐约觉得,有些事情变得不大一样了。

    宁轻衣倒是想抱着裴琢玉不撒手,可一堆的事总要处置的。她坐在一边思索集书馆的试题,裴琢玉则是安静地坐着翻看医书,偶尔抬眸,两人视线交汇,又匆匆地落下,反倒生出一种欲语还休的缠绵来。

    “府中的书都搬到那边后,是每一种类属都要寻校书人吗?”裴琢玉看完一卷书后,主动地打开话题。公主府里的藏书极多,在绿猗院中只是一小部分而已。除了儒家经典外,史书、律书、医书、算学书、农书甚至历书、纬书都有。

    “一下子哪里找得到那么多人?”宁轻衣笑道,“先从经和史着手。”

    毕竟这些才是士人们奉为圭臬的东西,至于律学算学,都是浊流。

    步子也不能迈得太大了。

    宁轻衣心中有章程,山阳长公主宴会后,小娘子们私底下传话,再加上席上长公主有意无意地推荐,来府上投递的娘子们也多多了。约莫到了五月中旬,宁轻衣便一个个下帖,邀请她们到南边的府邸中参试。

    那些士人们一直关注着集书馆的消息呢,哪知道等了这么久,等来了一个晴天霹雳。别说是那些才学平庸的,就连自诩才高八斗、名满京华的也都没被选上。消息嘛,一打探就来了,清河那边一个士人都没选,全都是小娘子!

    “这不是儿戏吗?”酒楼里,士子们愤愤不平,亏他们期待那么久,结果就这?公主府上不要他们,那就直接说“不”啊!他们私底下敢抱怨,可没那胆量到公主府外闹,只想托点关系去问问到底怎么一回事。

    酒楼中一间阁子里。

    权贵家的小郎君们聚集在一块,脸色各异。

    其中最轻松的还是长公主府上的崔让,他对什么集书馆没兴趣,今日同意出来,也只是散下心。先前母亲寿宴,他因为做错事情被遣回崔家,到了晚上还挨了祖父一顿打。他现在知道了,崔萦是他的小妹妹,可不知道母亲跟祖父商议了什么,竟然没有将人认回来。他想不通,但也管不着。

    “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只是一时兴起?”李玉面色寒峻,他本来以为自己十拿九稳的,哪知道根本就没选他。

    “清河寡居,到底得避避嫌吧?”崔让懒洋洋地开口,他转头看了一旁不说话的少年郎,啧一声,问,“韦四,你知情吗?”

    韦四名唤韦朔,是梁国公府上的。现任梁国公韦安国是皇后之父,但先妻只生了一个女儿,现在韦家的都是后妻所生。韦朔呢,就是韦安国长子韦范家的,在一干堂兄弟里排行第四。韦家跟皇后不亲,和清河这边往来也没多热络,韦朔哪里说得出所以然来。

    韦朔睨着崔让:“不如二郎去问一问?”

    崔让琢磨一阵,说了声“好”。他看到清河有些发怵,但先前的事情还没正式道歉呢,眼下正是个好时机。

    宁轻衣要跟姑母交好,当然也不会将崔让拒之门外。对崔让打听的事情呢,宁轻衣也随便找了个“不便与士人接触”的理由将他打发了。崔让乐陶陶的,还以为是自己猜对了。从清河公主府出来,转头就回到长公主府上,刚好大哥崔休也在。崔让高高兴兴说清河和裴琢玉原谅他抢夺孩子了这件事,又拽着兄长想跟他一起去看看小妹妹。

    只是崔萦不喜欢崔让,她宁愿跟崔离一起玩。

    山阳长公主瞪了没正行的崔让一眼,漫不经心说:“清河不便,却是有人便的。”

    崔让连连点头,说上几句话就跑了。

    崔休还恭恭敬敬地侍立在山阳长公主身侧,他垂眸道:“母亲是在利用二郎么?”

    山阳长公主面色不变,哂笑一声道:“你去教一教你弟弟,该如何说。”

    崔休沉默一瞬,点头说:“儿明白了。”

    近些日子集书馆的事情,士人们议论得多,怨愤的声音不少。

    崔让虽然被崔尚带在身边教导,但有的事情是人力不可为的,仍旧喜欢跟一些纨绔们混迹在一块。他拉拨着一些人也弄了个“集书会”,一时间夸赞崔让的声音极多。可没几天,崔让就不务正业了,将那集书会变成了斗鸡盛宴,有点志气的士人们都跑了,写诗文将崔让痛批了一顿,又表现出自己对“贤王”的期待。

    本来各家就心思浮动,这会儿从清河、崔让两人的事件里得到了灵感,想抓住这个好时机。尤其是秦王宁丹旭。他的母族是开国勋贵,跟高门士族之间隔了一层。原来他的王妃是河东薛氏,借着这层关系还能笼络点士人,可惜王妃短寿。王妃薨逝后,他母亲希望他续娶勋贵之女,可宁丹旭不大乐意,他有自己的想法。

    “那些士人本来期待着清河,可清河只请了小娘子去集书馆,怕只是玩乐。崔让那边跟风,可也是烂泥扶不上墙。士人们经过两次起落,情绪在低谷,如果趁着这个时机,真的办起一个书馆,岂不是能得巨大的名望?”

    宁丹旭很是眼馋,开国勋贵横刀立马,驰骋疆场。但祖、宗之后,天下承平。圣人冲龄继位,原本的辅政都是军功勋贵出身,可现在立在朝堂上的还剩下几个?未来还是士人的天下。

    梁王府中,宁泰安也有些意动,尤其是听说秦王府大肆采买书籍后。若是依照年龄,秦王宁丹旭比他大,有继位的理由。要是被他夺取名望,日后不是更加难缠?府上的幕僚一半劝一半阻,宁泰安左右为难。

    最后梁王友韦承轻轻地问:“殿下认为太子何罪?”

    宁泰安陡然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那兄长何罪?罪名是谋反,可为什么要谋反?太子名望正拢,朝中小人作祟。堂堂储君被逼到了谋反自保,是他咎由自取吗?分明是圣人的“权术”!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出头,圣人知道这件事情后会喜还是怒?

    “我若不为,秦王府那边——“宁泰安面色犹疑,他现在能想到的事情,宁丹旭府上难道没有人想明白吗?端看他愿不愿意选择赌上一把。

    “殿下只管买书就是,至于书去哪里——”韦承意味深长地瞥了宁泰安一眼,话音戛然而止。

    宁泰安眸光闪烁,书籍最后流向哪里最妥当?当然是清河的手中。清河办集书馆跟他们不一样的,况且清河请的都是小娘子,一看就是解闷用的小玩意儿,他现在就卖清河一个好,到时候清河会帮他的。宁泰安心中大定,忙命人去采买书籍。

    秦王府、梁王府一动,燕王宁群玉以及鲁王宁居兴也想凑个热闹,但这两人不如秦王、梁王阔绰,动作也稍微慢了些,一时间落在后头。

    清河公主府上,宁轻衣见几个喜欢跟风的兄弟上钩,心情很是畅快。

    有的道理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想赌上一把,尤其是在兄弟们都动作的时候,更会秉持着“大家都做了我不能落下”的心理去办,再说就算是出事了,也不可能只罚某一个。

    “府上是不是还有些重复的抄本?”裴琢玉得到消息后,思索了一会儿,一挑眉说,“唔,都卖出去吧,长安书贵,正好提价。”往常抄本一卷约莫一贯钱,那是珍本书籍要价更高。几位亲王现在买书买得眼睛发红,趁机宰上一回。

    清河府上不差那点钱,阿娘留给她的资产自有人打理,用不着她去费心。不过裴琢玉都这么提了,仔细想想,让那几位兄弟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很有趣的。

    秦王府中。

    书府上其实也有现成,书馆么,也就是换个匾额的事。宁丹旭着急,一边风风火火地搜罗善本,一边网罗长安的士人。那些士人在清河和崔让那碰了墙,又在宁丹旭这得了好处,哪能不题诗作文?将宁丹旭乱夸一通。

    宁丹旭春风得意,可承天帝却是憋得一肚子火气。

    呈在御案上的是一些诗文《宴秦王府昭文馆》,其实不乏朝臣之作。

    秦王府书楼称书馆,那是不是里头的士人都得称一声大学士?!

    承天帝气得不轻,丝毫不给宁丹旭面子,直接将他喊到宫中,当着宰相的面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宁丹旭心一沉,哪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不是,清河那边不也叫“集书馆”吗?怎么就他的“昭文馆”挨骂?他故作委屈道:“陛下,儿只是看清河作集书馆,想着——”

    话还没说完,承天帝就喝了一声“滚”!他神情阴冷地盯着宁丹旭,清河那边什么馆都与朝政无关,只是请些小娘子游戏罢了,整天憋在府中的确是气闷。但宁丹旭,以及那几个儿子在打什么主意,他还会不知道吗?就光盯着那个位置,嘴上说着“圣人龙体安康”,实际上巴不得他早死呢!

    秦王挨骂的事很快就传出去,等到了翌日弹劾的奏状一封接一封的,铁面无情的御史们就差用唾沫星子将宁丹旭淹死,甚至有人提出了藩王该就封的事。眼下储位未明,这是暗暗地催承天帝立储,承天帝全当没听见。

    秦王被禁足,并且削了半年的俸禄。对王府收入来说,那点俸禄不痛不痒,可极为伤面子。圣人的意思是秦王府设立文学馆是僭越,那不就是没有立秦王为储君的意思吗?朝臣们想了又想,那些原本靠向秦王的墙头草,一下子换个地方歪了。

    梁王府中。

    宁泰安心情极好,还好他听了韦承的话,只是买书没有推进下一步动作。

    弹劾的御史里有他的人,看来还是十分起效的。他也不再犹豫,依照原计划将购买来的书全部都送入清河公主府上,并且上书给承天帝深刻表达了一番姐弟之情。落在后头的燕王、鲁王也不敢做什么了,比起清河,他们兄弟更想讨好圣人。但这批书根本没进皇宫的库藏,被圣人一转,尽数送到了清河公主府。

    “圣人待清河就是不同。”庐陵公主跟同母兄长宁群玉碰头后嘟囔,这事儿还没兴起,就败得一塌糊涂,不是白给清河送东西吗?宁泰安是直接送的,到时候清河会帮宁泰安的吧?

    燕王宁群玉不觉得圣人偏心,他道:“你要是每年给圣人送半个国库的钱,圣人也会这样待你的。”

    庐陵公主不说话了,她没钱啊。

    她母亲李德妃,在宫中也不受圣人宠爱。

    外祖去世后,是舅舅继承了魏国公的位,几代下来,打天下的功也慢慢地淡了。

    他们这舅舅没出息啊。也幸好是没钱没人可用,要不然这次走在前头,挨骂的就不是秦王了。

    “你不是借机接近清河眼前的红人了吗?如何?”燕王又问。

    庐陵公主抬头望天。

    嗯,樗蒲和投壶都是好手,她自称不同文墨,但十分机敏,李玉都是她手下败将。

    庐陵公主琢磨半天,吐出三个字:“不简单。”

    燕王瞪她:“这还用你说?”同样是公主,怎么清河就那样,他这同母妹妹就只会吃喝玩乐?

    庐陵公主看明白燕王的眼神,有些不高兴了,她也不压着脾气,丝毫不顾仪态地翻了个白眼,道:“那你自己去吧。”她要是清河的同母妹早就躺平享福,可偏偏有个心比天高的兄长。

    兄妹两人凑在一起,争吵一通,不欢而散。

    平康坊,清河公主宅。

    崔萦回到了绿猗院中住。

    她翘着腿趴在榻上数钱,来来回回扒拉几次,最后猛地抬头看一旁忙碌的裴琢玉:“裴裴,我有阿娘了,以后不能跟你浪迹天涯了。”她忍痛分出一堆钱,说,“都给你吧。”可一想,裴琢玉拿了钱远走高飞,她就再也见不到人了,就将钱拨回来,“裴裴,你不要走好吗?”

    裴琢玉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声,双眸紧凝着眼前的人偶,这人偶精雕细琢的,与人等高,一处处孔洞纷纷对应着人体的穴位。

    是宁轻衣送来的。

    本朝的医者中擅针灸得少,大多是艾灸,毕竟针灸“认穴”需要一定的技术,而专业的医书非寻常百姓能有。

    裴琢玉照着医书经络图、靠着模糊的本能认穴。

    再过几天去药堂中验证一番,应该就能着手替宁轻衣医治了。

    之后……之后的事情就再说吧。

    崔萦看着裴琢玉“深情款款”凝视木偶的眼神,害怕得摸了摸手臂。

    她怕再留下来也挨几针,赶紧开溜。

    跑出去的时候撞上了宁轻衣,崔萦乖巧地喊了声“姐姐”。

    她人小鬼大的,也不怕宁轻衣,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我们裴裴啊?”

    阿娘说真心待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宁轻衣点头:“是。”

    崔萦期待地望着宁轻衣:“那姐姐能不能把裴裴留下来?”

    宁轻衣逗她:“你不是要跟她一起浪迹江湖么?”

    崔萦呆滞,良久后才闷闷说:“那还是算了,裴裴要走的话,让她走好了。其实以裴裴的本事,她换个地方也能很好生存的,但她就是要四处走。她以前说‘笼中的鸟儿一旦离开了,就会不停地飞,不走到尽头怎么知道有没有出去呢’,可她又说,‘去一牢笼,又入一牢笼’。”

    “她真这么说的?”宁轻衣心一沉。

    “说了好多次。”崔萦用力点头,“但我后面问她,她说她没讲。”

    她指了指脑袋,“裴裴有时候记性不太好。”

    宁轻衣沉默。

    她不知道怎么接崔萦的话。

    崔萦这么小就知道放手。

    她什么都知道,可就是做不到。

    宁轻衣站在竹影里,她无声地注视着聚精会神绕着人偶打转的裴琢玉,低笑了一声。

    “裴琢玉,你会恨我吗?”

    第28章 为何晚归

    还没跟裴琢玉说话,宁轻衣就被自己的情绪弄得有些意兴阑珊了,可直到崔萦跑开去玩后,她仍旧挪不动脚步,站在原地没动弹。

    院子里的裴琢玉还在认穴,光靠着朦胧的感觉是不成的,认错了几个穴位。她又抓紧看经络图,赶紧修整她的“脑子”,等到万无一失了,她才长吁短叹地罢手。

    一扭头就看到在竹林间站了不知道多久的宁轻衣。

    裴琢玉吓了一跳,思绪还没转动,脚下已经一个箭步冲出去。这单薄的身形一阵风就能吹走了。碧仙她们干什么吃的,怎么让公主独自站着。

    “没你想得脆弱。”宁轻衣看懂了裴琢玉的眼神,莞尔笑着安抚她。可话这么说着,人依旧朝着裴琢玉的身上一靠。实打实的触感让宁轻衣兴致重新高昂起来,那百转千回的情绪一下子就被风吹散了。

    “多谢殿下。”在宁轻衣送来礼物的时候,裴琢玉已经感谢过了。可这会儿用着,谢意又重新冒了出来,她扶着宁轻衣到了往常躺着的藤椅中坐,招呼着院子里伺候的人拿来了下屏风,自己则是在藤椅边站着,打扇驱赶几只不长眼的蚊虫。她道,“我想去西市那边看看。”

    公主府的人做事效率高,不会一拖再拖。不管是东市千金堂还是西市的惠民药局,都是现成的,稍微一修整就好了。

    “怎么不去千金堂?”宁轻衣蹙眉问,西市离平康坊有些远,倒是东市在附近。

    “千金堂中主要卖些药物,还有胭脂、口脂,我去惠民药局是想验证一下,我如今的医术怎么样。”裴琢玉慢条斯理地回答,她唇角扬起,面上洋溢着笑容,“到时候也想为殿下尽几分心。”不然不是白得了公主府上那么多好处?

    “琢玉有心了。”宁轻衣抿唇一笑。

    “分内之事。”裴琢玉笑着回答。

    宁轻衣很轻易地被裴琢玉这一句分内之事取悦,她弯着眼眸直勾勾地瞧裴琢玉。

    就算是不说话,两个人能互相对望着也很好了。

    裴琢玉本来可以很坦荡的,但先前的梦境让她心怀忐忑起来,被宁轻衣凝眸望着,就莫名其妙心虚气短的。她的面色微微泛红,避开宁轻衣专注而灼热的视线,主动地兴起话题:“集书馆怎么样了?”

    宁轻衣“唔”了声,说:“都留下了,虽然不像杜佩兰、郑澹容那般出色,可都是可塑之才。”虽然说以经史为主,可后来她还是听了卢贞隐的主意,在后头加上了其它类型的论题,看看小娘子们的本事。

    接下来的事情她不用管,只管在有需要的时候扔钱,姑母介绍来的人的确很厉害。目前集书馆那边光崔萦一个呢,她已经想到对标太子宫的崇文馆,准备招收新的“学生”了。反正不要朝廷的钱,又跟士人们没关系,那些人只会当儿戏,压根不在意她做什么。

    裴琢玉点点头,她凝视着宁轻衣,认真道:“殿下更应该好好调养身体才是。”

    宁轻衣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在三年前,她的确有万念俱灰的时候,觉得自己不大撑得下去了。她其实很茫然,曾经跟裴琢玉许诺一道看长安灯火的,可裴琢玉消失了,那些诺言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将她淹没。

    如果同行的人不在了,那她一个人走上那条孤绝的路,有什么意义?

    深陷迷茫中的她,不知道做的一切到底为了谁。

    可偶尔也会泛起些不甘心,不想母亲伤心,不愿意自己经营的东西落到圣人或者那几个兄弟手里,她其实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三年来只依照惯性推动着。

    可现在么,枯涸的心湖中注入甘泉,精气神终于开始活泛起来。

    “琢玉说得是。”宁轻衣从回忆中抽离,她扬起了笑容,身前向前一倾,抓住了裴琢玉垂下的手。她又问,“琢玉会陪我的,对不对?”

    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裴琢玉心中想。

    可对上宁轻衣的眼神,她不忍她伤心,于是一点头说了“好”。

    只是看着宁轻衣灿烂的笑容,裴琢玉的心骤然一缩,她没来由地想,承诺这种事情,是不是没做到的多了,就不当一回事了?

    “怎么了?”宁轻衣问。

    裴琢玉眉头微蹙,她摇了摇头。

    说不清道不明,那就别想。

    跟宁轻衣说了要去西市,裴琢玉就不拖延,第二天就出门了。

    集书馆开张,崔萦要去读书习武,难得休息。就算有空,也不知道是往哪个府邸去。

    裴琢玉惆怅的同时,又感到周身轻快,这样她就能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

    唔,她有喜欢的吗?

    现在好像是有的,比如说,医术。

    驸马留下的笔记很全面,裴琢玉无形中起了攀比之心,想要做得更好。

    驸马只能停留在这里,而她可以继续往前,做到驸马没能做到的事。

    沸腾的思绪也有如止水般停滞的刹那,回顾自己想了什么的裴琢玉面色有些发僵。

    她怎么开始跟一个死人计较了?真是莫名其妙啊。

    西市的惠民药局,虽然有大夫坐堂,可来看病的人依旧不多,毕竟药物价值昂贵,贫穷的家庭无法承担,宁愿求神拜佛,请巫上门。至于富人家,完全可花钱延请名医入宅,要是有面子的权贵,甚至能请到尚药局的“国医”。

    惠民药局的人知道背后的主顾是谁,见了裴琢玉过来,也没敢多问。

    裴琢玉打听了惠民药局的状况,知道目前的状态与她期待得相去甚远。虽然打着“惠民”的旗号,可不是官办的,很少人会相信。还有就是没钱买药的,就算是便宜些也支付不起。

    除此之外,一些“太机灵”的直接从药局买药然后高价倒卖。药局这边采取了登名造册的办法,那些机灵鬼少了些,但一些客人也不大乐意来了。主要是,这惠民药局没让人看到价值,没有非来不可的理由。

    裴琢玉暗暗叹气,她道:“挂牌义诊,先打出名号来。”她的确是想做些实事,但就眼前这情况,不知道实惠了哪个。算了,还是积累行医经验重要。

    免费的旗号打出去,来的人就多些。

    当然也不乏那些偷奸耍滑的,取了药就拿去卖。

    不过药局中的掌柜得了裴琢玉的吩咐,只在惠民药局煎。至于第二日的药……那就第二日再来。

    在西市折腾了一天,裴琢玉累得不行。

    她还以为就是诊病开药呢,哪想到耳朵都要被吵炸了,像是一万只鸭子在嘎嘎叫。

    有的人还请她画符咒,准备拿回家拜灶王。

    裴琢玉不行,但请来的大夫是会的。一听人祈求,他立马拿出笔墨朱砂,奋笔疾书:“疟小儿父字石拔,母字石锤,某甲姓唐名穿患疟,人窃读之曰,一切天地、山水、城隍、日月、五星皆敬灶君,今有一疟鬼小儿骂灶君作黑面奴,若当不信,看文书急急如律令!”①

    这是《千金要方》中的治疟符。

    就是编瞎话说疟鬼大骂灶君,请灶君赶紧来收拾疟鬼呢。

    这一通流程下来病是好不了的,但没关系,还有禳疟法,实在不行了再吃药。

    裴琢玉不信神鬼,这次是大开了眼界。

    她翻看驸马留下的笔记,京中小儿多疟疾,扒掉了一些疟鬼作祟的神神叨叨话来,留下的就是“卑湿”“肮脏”“沟渠死水”等词眼了。驸马追溯过疟疾之源,可不知怎么就没有后续了。

    虽然是累得恨不得就地躺倒,可裴琢玉还是撑着沐浴后,才迈步朝着若水院去。

    她到的时候,府医们也在,问了碧仙才知道,不久前尚药局奉御来过,替公主把脉诊断。

    府医们知道裴琢玉在钻研医术,忙将脉案转给裴琢玉看。裴琢玉认真地浏览,心中有些数,至少比她先前见到的状况要好些。

    宁轻衣没睡,她窝在榻上,一转动钗头如蝶翼轻轻震颤。

    “琢玉回来啦?”宁轻衣语调轻快。

    裴琢玉嗯了一声,自发地走到宁轻衣的跟前,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想替她把脉。

    宁轻衣任由裴琢玉折腾,坦然而直率的目光在裴琢玉脸上流连。

    裴琢玉松开手,没多说什么。依照她现在的水平,不如尚药局的奉御,要知道奉御可是尚药局的长官,也有五品呢,差不多是国中医术最好的了。可惜奉御是侍奉天子的,不可能常来公主府中。

    “遇见了什么?”宁轻衣问。

    裴琢玉也不隐瞒,倒豆子似的将这一日的经历都说了出来,末了还咋舌道:“我也是长见识了。”

    宁轻衣笑了一声,说:“这哪算什么?尚药局中不还是有咒禁师么?”

    裴琢玉哑口无言。

    一会儿后,又道:“惠民药局中的大夫也被称为明医了,只是他诊断也很保守,用的都是艾灸。”

    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到鬼哭狼嚎,比以前杀猪时候听到的猪叫还响亮。点着的艾绒往穴位上烫烤,听着都疼啊。

    这样的手段,不会是公主府上的医者也用吧?裴琢玉吓了一跳,眼风只往府医身上扫。

    宁轻衣抬手示意屋中的闲杂人等退出去,她朝着裴琢玉靠了靠道:“穴位经脉图传抄容易出错,民间的医者也没人偶来用,针灸自然就被搁置了。”

    裴琢玉明白这个道理,针灸难,但艾灸……那面积大啊,哪里疼了就朝着哪里烫,要是感知不到最初的疼痛,就是起效了吧。不过大部分时候是治不好的,这也算是病患不来看病的原因之一,能好的都是轻微的,熬一熬就过去了。

    裴琢玉说:“难道就没有办法让穴位经络图准确些?”

    宁轻衣哂笑一声:“这哪里能强求的?每个人认知不一样。况且医道这种东西,都是家传之学,哪能轻易授人?朝中也做过些实事吧,立石刻药方、经络图,但起效寥寥。”说起来宁轻衣原先也不关注这些,也是当初驸马对医道感兴趣,她才关心些许。

    裴琢玉叹气,脸都快皱成一团。

    宁轻衣抬起手指在她眉心一点:“你不是就去看一眼么?怎么想这么多?”刚来公主府的时候,几乎空闲时间都在睡觉呢,不是要轻松自在吗?

    裴琢玉:“……”

    她不知道啊。

    就很自然地想到了,就像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宁轻衣的腰上。

    裴琢玉的思绪一下子就被带走了,她垂眸看着手。

    原本宁轻衣靠在枕上。可慢慢的,蹭到了她的怀中,她无知无觉的,就这样将人抱住了。

    心脏发胀,不知道堵塞着什么情*绪。

    一会儿后,裴琢玉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随便想想。”

    宁轻衣抬眸,她察觉到裴琢玉情绪中的一抹沉闷不快。

    这是怎么了?

    问也不会有答案吧?可宁轻衣还是问了:“怎么不高兴了?”她的语调很轻柔,像是哄小孩似的,说,“要精细的穴位图吗?我会想办法。”

    裴琢玉一听宁轻衣的软语,不知道怎么就笑了出来。她不是因为这个不高兴,也不没想强求公主为她做什么。她问:“殿下准备怎么做?”

    郁气还是有些的,她分辨不清,隐约捕捉到一丝矛盾。

    她好像,不是自己过去以为的散漫自在、无拘无束呢,她以前是个很矛盾的人吗?

    “集思广益。”宁轻衣不假思索道,她想不到的那就让别人想,大笔的钱扔下去,总能听到动静的。

    裴琢玉点头,她还怕宁轻衣自个儿瞎琢磨呢,多愁多思到底不好。才准备腾空的脑子又动了起来,她说:“那不如将它变成常态?”

    宁轻衣问:“怎么说?”

    裴琢玉说:“就是在集书馆中张帖,看看有没有人来揭吧?帖子里也不必是经络图的事,还可以是游戏。”她细细思量,集书馆既然要办,那就得将它充分利用起来。“几日一帖,酬金据内容而定。”

    就是要让集书馆形成一个圈子,有些用处的人自发靠过来,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想博取名望的人大约也不会放过这个利用帖子的机会,到时候天然打上公主府的烙印。至于诸王那边……寻常时候他们会跟风,但秦王才被圣人骂呢,不敢做这笼络人心的事。

    “将集书馆变成京中的一景么?”宁轻衣若有所思。

    翌日。

    宁轻衣就将卢贞隐请到了府中来商议“金帖”一事。

    卢贞隐一琢磨,觉得事情大有可为。

    第一份金花帖就是裴琢玉愁的经络图事,酬金百两。

    集书馆在公主府的南府,建成后便对外开放。那些喜欢斗鸡走马的权贵少年时不时来蹭个马球场,娘子们也会结伴来游玩,至于那些士人,大多是家贫的,很遗憾没被选为“校书”,但集书馆中的藏书库极为丰富,不看白不看,况且清河公主也大方,不仅让他们抄书,偶尔也会命人奉上有茶水糕点。

    人多了热闹,金花帖的消息便也传得快,可这头一次送下的金花帖,大多数人还没打探清楚里头的内容呢,就被人揭去了。

    揭帖的不是别人,是卢贞隐的女儿卢参玄。

    “你拿那帖子做什么?”卢贞隐有些纳闷。

    卢参玄近水楼台先得月,心中高兴着,将帖子翻了又翻,说:“阿娘,我有办法,但是需要人帮助。”

    卢贞隐瞪她:“你有什么办法?”她这女儿不喜欢读经史,倒是爱折腾一些小玩意儿。

    “佛像能刻,经络图难道不成么?”卢参玄扬眉,民间对佛像历书需求量极大,匠人们早就不亲手抄画了,而是直接板印。不过这风气才开始,还没蔓延到书上来。达官贵人还是喜欢手抄,有收藏价值。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们瞧不起那些“下流人物”。

    “不过得要底版。”卢参玄又自言自语,她将金花帖翻来覆去地看,“裴娘子在钻研医书,兴许有主意?”还没等卢贞隐答话,她又咯咯笑着留下一句“阿娘我走了”,就快速地跑走了。卢参玄抚了抚额,拿她没办法。范阳卢氏诗礼传家,她夫家也是簪缨之家。只是夫婿儿子都早死,只留下这么个女儿随她姓,往常的确惯着些,跟别人家的小娘子比起来,真就没个正行了。

    卢参玄直奔北府,等得到消息知道裴琢玉不在府邸,而是在西市惠民药局后,赶紧坐车去找裴琢玉,准备跟她合计印刷的事。

    裴琢玉跟卢参玄讨论得起兴,中途还被热情的卢参玄拽去吃了酒食,等到闭门鼓敲了百来下,才回到公主府中。

    夕晖斜照,倦鸟归巢。

    宁轻衣垂着眼睫,坐在厅中喝茶。

    裴琢玉脚步一顿,理了理衣襟、袖口,面上挂着讪讪的笑。

    瞧着没什么表情的宁轻衣,莫名心虚起来。

    第29章 同床共枕

    是比平日归来晚些些,但闭门鼓还是没敲完吗?坊门也没彻底关闭,没被巡街的卫兵抓着,不算太晚吧?

    好吧,是她不好,没有让人回府上送信。

    但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公主应该不在意?

    裴琢玉在心中嘀咕。

    她整了整衣冠,想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来,可瞧着宁轻衣越发肃穆的神色,一低头说:“有些事情耽搁了。”

    宁轻衣一直让暗卫跟着裴琢玉,所以知道她见了什么人,也知道她还吃了些酒。她扶着椅子站起身,眼神终于不再是凉凉的了。她走向裴琢玉,温声问她:“吃了酒么?”

    裴琢玉“嗯”一声,叹气说:“盛情难却啊。”她不太喜欢饮酒的,但跟卢参玄讨论得兴起时,抿上了一小口。喝都喝了,就不好拿不会吃酒来搪塞了。她揉了揉眉心,又说,“没醉。殿下闻到酒气了吗?我先去沐浴?”

    “回来。”宁轻衣拽她,其实晚些说话也无妨,但她现在就想看着裴琢玉。

    裴琢玉扶住宁轻衣,怕她摔到。她偏着头嗅了嗅身上,嗯,酒味并不浓郁。

    宁轻衣直勾勾地望着她不说话,就只能她来挑话题了。她琢磨一阵,说:“我见了卢参玄卢娘子,她揭了送到集书馆中的金花帖。我还以为要过上几日才有人揭呢。”

    “她出了什么主意?”宁轻衣问。

    裴琢玉道:“跟佛经一样印刻,不过得要份精准的底版,这样印刻出来的才能准确。卢娘子说她看过那雕版印刷,不过觉得不大适合,正琢磨着将它改得好用些。要是卢娘子做成功了,那可是一件大事情。刻印经络图方便了,那其它的呢?”

    裴琢玉一张嘴,将自己同卢参玄议论的,一股脑地都抖了出来。她侃侃而谈,眸光炯然发亮,面上洋溢着一股意气风发与自在。

    宁轻衣凝视着裴琢玉。

    过去驸马也会为她出谋划策,可从那双寂然沉静的眼中,是看不出光亮的,只是需要那么做而已。

    明明是说着经络穴位图,只是在提到了印刷后,裴琢玉的话锋很自然地拐到了集书馆上,字里行间无非是招揽、扬名。裴琢玉其实不知道清河公主想做什么,也没有去深思,只是觉得自己应该那样做,像是一种本能。

    “琢玉。”宁轻衣喊了裴琢玉一声,心中酸胀,既是欢喜,也是惆怅。

    “唉?”裴琢玉垂眸看她,“怎么啦?”

    宁轻衣问她:“你开心吗?”

    是心甘情愿做这些事情的吗?

    当年是在其位不得不谋其事,那现在呢?

    裴琢玉很想回答一声“开心”,但看着宁轻衣有些忧愁的神色,心弦忽地被看不见的手一拨,两个字不知怎么卡在喉咙里。她垂下手,反问道:“我做这些殿下快乐么?”

    宁轻衣敛住了愁绪,她轻笑一声:“是我先问的。”

    裴琢玉眨了眨眼:“殿下喜欢的话,我便开心。”

    可宁轻衣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答案。

    她在心中叹气,自言自语似的,问:“为什么呢?”

    裴琢玉心跳的速度莫名加快,一种踊跃从四肢百骸升起,自内心深处萌发的情绪难以用三言两语说清。她恍惚了一会儿,见宁轻衣一直凝望着她,似是在等待一个答案。于是她说:“侯府将我送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就算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还是会失望的,宁轻衣的笑容有些勉强,她低声道:“原来如此。”

    “一开始是这样的。”裴琢玉注视着宁轻衣,又说,“但跟殿下相处过的人,都会发自内心地希望殿下好吧?”

    落到深渊的心又因为裴琢玉的话抬起,宁轻衣凝眸看她温煦如春风的笑,低着头说:“未必。虽然我兄弟姐妹多,可并不亲。”都不是一个母亲肚皮里出来的,各有各的心思。有的现在跟她走近,可多少带着点奉承,他们在期待什么呢?“也许在等我死,想着分一杯羹吧。”宁轻衣又说。

    她其实对兄弟姐妹情很是寡淡,并不在意那些人的想法。

    正如对方不希望她活,她也想着将几个兄弟送入地狱,步上宁青云的后尘。

    可她看到裴琢玉眼中的心疼,于是便主动地袒露出一些恰到好处的伤心。

    裴琢玉不知道有兄弟姐妹是怎么样的,可能会有点烦人?但她不能那样说。她安慰宁轻衣,道:“殿下若是不介意,可以将我当姐妹。”

    宁轻衣不说话。

    裴琢玉有些懊恼,这嘴怎么就不受控制。

    天子之女,姐妹也是她能当的?

    宁轻衣可不想跟裴琢玉当姐妹,但不妨碍她接这个话茬,借机亲近裴琢玉。她道:“听说民间姐妹会夜间私语心事。”

    裴琢玉:“……”

    她不知道,她没姐妹,也没心事。

    但宁轻衣眼神中的暗示太明显,裴琢玉注视着宁轻衣,问:“殿下想要人一起说说话吗?”

    宁轻衣很直接:“你愿意么?”

    裴琢玉温声道:“愿意,如果殿下有需要的话。”

    对话的时候很坦荡,裴琢玉不觉得自己怀有什么心思,可真约好了夜里同榻而眠后,裴琢玉又开始恍惚了。

    在沐浴后,她仔细地回忆着先前的对话,开始埋怨自己的多嘴来。

    说什么不好,非要提一声姐妹。

    亲姐妹的确是无妨的,但她跟宁轻衣算哪门子姐妹?会有人在梦里跟姐妹旖旎的吗?

    说好要忘掉这个梦的,先前的确也抛到九霄云外了,可不知怎么又在眼前浮动了。

    “裴娘子?”青仙提着灯笼催促。

    裴琢玉唔一声,拍了拍脑门。

    快步走出院子。

    若水院中,灯火荧荧。

    宁轻衣的乌发只用一根簪子绾起,着红色长裙,嫩黄色的大袖衫子,正坐在矮榻上看书。

    斜身望来的时候,盈盈一笑,如秋水生波。

    裴琢玉心尖一颤,笼着双手迈步向前,只是多少有些局促。

    “你紧张什么?”宁轻衣放下书卷,好笑地望着裴琢玉。

    “我没。”裴琢玉屏息,面颊微微泛红。

    宁轻衣唔一声,邀请裴琢玉来榻上坐。

    烛影摇红,烛光照得妍丽的眉眼,一如当年,恍惚中,宁轻衣找到旧日坐对的静好来。

    她的唇角含着笑,眼神柔和。她知道过往,觉得一切本该如此。

    可裴琢玉不是。

    她被杂乱的梦境侵扰,思绪乱纷纷的。视线在宁轻衣身上一点,心尖便莫名发烫。

    裴琢玉微微低头,她想,公主果然是公主,落落大方。

    不像她,偏整出一种要侍寝的忸怩。

    真是好笑。

    裴琢玉轻声道:“夜深了,殿下该早些歇下才是。”

    唉,自己挖的坑得跳,那就努力在坑底垫些稻草吧,这样不会摔太难看。

    宁轻衣很干脆地说“好”。

    她将书推到一边,拉着裴琢玉的手起身。

    这矮榻是梳妆时候用的,夜里安睡的是安放着多扇连屏的大床。还未到盛暑,再加上宁轻衣体弱,床上的连屏还未拆卸。这帷幕一落,屏风一合,完全将两个人笼在更小的空间里。

    这下好了,裴琢玉本就糊涂的脑子,更是只剩下“绿云欹,金枕腻,画屏深”了。

    这钗声敲玉枕,免不了让人浮想联翩。

    “怎么?”宁轻衣问。

    裴琢玉没说话,帐中鹅梨香有些甜腻。

    听着宁轻衣轻软的声调,她的面色更是烧红。

    她掩面:“有些不习惯。”

    宁轻衣说:“唔,那多试几次?”

    裴琢玉慌忙摇头。

    被裴琢玉拒绝的宁轻衣也不生气,她凑近裴琢玉说:“愿意来公主府的人其实不少,但都很局促。不是带着目的,就是畏畏缩缩的,可能怕我发病,害得他们家被牵连。”

    裴琢玉的耳朵被“不少”扎了扎,她现在知道了,侯府那事做得不是很体面,没人拿出来说,但是眉眼来去间,是一种你知我知的心照不宣。

    “侯府也不纯粹。”裴琢玉没替镇远侯府上说好话,她想了想,甚至更恶劣呢,毕竟拿着“肖似驸马”当噱头。

    裴琢玉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个问题拖到了现在才说出口:“殿下不怕我别有用心?”譬如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她想做什么都容易,就算要喊人也来不及。

    宁轻衣也不隐瞒她,面上一团和气:“我调查过你。”话音落下,她又噗嗤一笑。

    原来琢玉还担心过这个么?可先前也没听她问,甚至没能从她的脸上看出来。

    裴琢玉松了一口气。

    她的确吓过自己,然后想着发愤图强,这不还回侯府要了铺子么?

    然后她就忘掉了。

    好像心中有个声音跟她说不碍事、不重要。

    那当然就能抛就抛了。

    裴琢玉躺了下来,仰面看着床顶,说:“我不太记得住事。”

    宁轻衣说:“无妨。”

    裴琢玉又讲:“也没记住往来的贵人。”

    宁轻衣:“不要紧。”

    裴琢玉吐露了真心话:“其实也不是记不住,就是不想去记。”

    是飘过的云,是飞过的鸟,不留痕迹。

    “我该整天躺着晒太阳的,但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让我没法安心躺着。我应该厌恶奔忙的吧?似乎也没有,好奇怪。”

    裴琢玉的苦恼一瞬间就散了,她眯着眼,又说:“喜欢那种脑袋空空的感觉,不想过去,不考虑未来。”

    宁轻衣凝视着裴琢玉。

    她的心尖泛着密密麻麻的疼,白日里说起集书馆的高昂热切不见了,此刻浑身又笼着一种出尘脱俗的离世感,像是抓不住的风。

    驸马要留在她身边,会本能地替她谋划。

    那抛开一切的裴琢玉呢?

    宁轻衣的声音在发颤,她抓住裴琢玉的手臂,急切地问:“你会记得我吗?”

    宁轻衣突如其来的情绪让裴琢玉怔了怔,她的手被宁轻衣抓得有些疼。想轻轻地挣开,但又看到了

    宁轻衣眼睫上挂着的泪,浑身一僵。她心想,怎么能让她伤心呢?应该哄她的。

    伸手将宁轻衣揽在怀中,她柔声道:“我不会忘记殿下的。”

    宁轻衣松手,她埋在裴琢玉的肩头。

    嘴唇翕动着,无声说:“骗子。”

    她早忘了。

    说好的“姐妹私语”“促膝长谈”,却变成将人惹哭。

    都怪她开启了一个不恰当的话题,至于哪句话触动宁轻衣的心绪,裴琢玉猜不着。她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去安抚人。

    可还是一声不吭光细细抽噎,听得人心碎。

    哄没哄好裴琢玉也不知道,反正最后是两个人都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裴琢玉的思绪迷迷糊糊的,怀中像是猫着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兽。

    怕将人惊醒,裴琢玉小心翼翼的。

    但宁轻衣还是动了动,裴琢玉僵住了。

    她悄悄地合上眼,继续睡吧。

    可在朦朦胧胧中,裴琢玉察觉到一只手在她的面颊上游走,最后在她的唇角徘徊。

    裴琢玉心跳如擂鼓。

    她正想着要怎么不经意地醒来,就感知到宁轻衣轻轻地含住了她的唇。

    裴琢玉:“!”

    第30章 意外来客

    思绪被一道闪电劈中,眼前白茫茫一片。

    惊雷连绵落下,炸得她头晕目眩。

    本来想着自然醒来的裴琢玉不敢再动。

    这是怎么回事?公主没睡醒吗?将她当……当驸马了?可总不至于男女都分不清吧?还是说知道她是她?她到公主府其实是侍寝来的?裴琢玉的心里乱糟糟一片。

    她恍恍惚惚的,也不敢戳破,僵硬得挺着,像条死鱼。

    在裴琢玉发散的思维飘到“她会不会得寸进尺”“要是撬开双唇怎么办”时,那覆在唇上的温热触感消失了。

    蜻蜓点水似的一碰,偏生有种要到天荒地老的漫长。

    裴琢玉听着窸窸窣窣的声响。

    宁轻衣推开屏扇、掀开帘帷。

    日光透入,伺候的人也鱼贯而入。

    窸窣声、水流声、私语声……各色声音在裴琢玉的耳中回荡,残余的鹅梨香还在帐中萦绕回荡,一切的一切交织出了迷离旖旎的声光。

    裴琢玉缓缓地抬起手压了压唇,她的面颊泛起红晕。

    想撑着坐起,可又想到了什么,缓缓地滑倒,她掖了掖被褥将自己藏身其中。

    心事重重也不妨碍睡,等到再度醒来的时候,新梦旧梦交织,裴琢玉有些分不清先前的亲吻是真实的还是梦境了。毕竟她的梦里出现过的场景比轻吻更旖旎,梦早已经过界,再梦一回轻吻其实也不是问题。

    可她怎么梦这些?

    难道她对公主有非非想吗?没有吧?

    “醒了?”宁轻衣盘坐在榻上看书,听到卷帘声时回头。

    裴琢玉心虚,不敢看宁轻衣。

    她好像不太正经,听到声音,思绪就转到翕动的红唇上去了。

    她嗯了一声,细如蚊蚋。

    “午后还要去西市那边吗?”宁轻衣又问。

    裴琢玉抿唇。

    除了地下裂隙她哪都不想去。

    但留在府上——

    念头一起,裴琢玉面上就飞起一坨红。

    明明没说什么、没做什么,可还是有种要完蛋的感觉。

    “殿下怎么没有喊我?”裴琢玉轻轻地问。

    睡到日上三竿,她可真行。

    宁轻衣轻飘飘地望了裴琢玉一眼,说:“喊了。我醒来时候唤你,可你睡得很沉,想来昨天累了吧。”

    裴琢玉一怔。

    喊了吗?所以确实是个梦吗?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要去的。”裴琢玉回答上一个问题,她拨了拨垂在胸前的乱发,留下一句梳洗,落荒而逃。

    宁轻衣凝视着她的背影,唇角扬起笑容。初醒时候是情不自禁,但在贴上裴琢玉的时候,理智已经回笼了,只是舍不得松开。她梦寐以求的人回到她的身边,又要如何忍耐?

    听到裴琢玉如擂鼓的心跳,宁轻衣知道人醒来了。她其实也很紧张,怕裴琢玉动怒,怕她甩下自己就走。可裴琢玉选择了装睡,接着又成了真睡。

    只是瞧她现在的模样,是把一切当成了梦境吗?唔,有点窘迫,可没有厌恶。琢玉可爱,此事可为。

    午后。

    裴琢玉怀揣着迷离的梦,坐车前往西市。

    义诊也不好天天开,要不然纯属倒贴。不过前几日的名声打出去了,终于有人明白这惠民药局是真的实惠,愿意出点小钱来买汤药治病。只是习性根深蒂固的,除了药包,还带走坐堂大夫随手写得上呈灶君的符咒。

    原以为还会跟之前几日一样,不过到了未时的时候,药局外停了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娘子,是来买治外伤、去疤痕膏药的。”一般人买膏药,掌柜是不会管的。可这回戴着帷帽的两个小娘子从衣饰看起来非富即贵,掌柜怕惹到事,忙来知会裴琢玉一声。

    千金堂里的名贵膏药,其实在惠民药局也摆了一份,可这边不如千金堂卖得好。毕竟底层过日子的,谁在意身上那点疤痕啊?如果有一掷千金的本事,那直接往千金堂去了,谁还在意惠民药局呢?这就导致了上好的药膏大部分时候是摆设。

    掌柜谨慎,裴琢玉笑了笑,道:“这能有什么,只要不是寻衅的,买就买吧。”

    掌柜连连点头,可出门没多久,又掀青帘入屋了,一叉手道:“那两个小娘子得知有女医坐堂,也想来瞧瞧,您看——”裴娘子可是从那位的府邸出来的,掌柜可不管随意使唤她。

    裴琢玉道:“请人进来。”

    惠民药局在西市,可布局并不局促,外头的是陈设草药的药堂。穿过一扇门就是晒满草药的大院,两侧游廊通向四间厢房,是大夫坐堂的地方。再穿过堂屋,则是亮堂堂后院厢房。是药局的大夫、伙计们连带家人居住的地方。裴琢玉不住惠民药局,但也有一间屋子是专门供她休憩的。

    裴琢玉等了一会儿就有人进来了,一声“咦”后,接了句“裴娘子”,语气中还夹带着惊讶。裴琢玉抬眸,看到摘下帷帽的两个人……嗯,是少有的她记住的熟面孔。一个雍容从容,是郑家五娘子郑澹容。另一个明明皇室贵胄,可眼神怯怯的,容貌是好的,但气度就有些不及郑澹容,是先前来过府里的金陵公主。

    裴琢玉这下可没法安坐了,起身一叉手:“见过——”

    话还没说完,金陵公主便轻声细语说:“裴娘子不必多礼。”

    郑澹容抚了抚额。

    这情形在意料之外。

    她的心不住地向下沉坠,朝着金陵公主望去,等着她来拿主意。

    可金陵公主不说话了。

    郑澹容心中叹气,她好奇道:“裴娘子怎么在这里?”

    裴琢玉从容道:“我便是坐堂的医工。”

    郑澹容眉眼中露出几分讶色,要知道就算是太医院的女医,也没官宦人家、饱读诗书的人去做的。不过转念一想,裴琢玉的经历与她们截然不同,这从事医之道,似乎也没什么。倒是清河公主,怎地愿意将她放出来?

    裴琢玉又问:“二位是有什么不适么?”

    金陵公主捋了捋袖子,笑容有些勉强。她轻声道:“只是买些去疤痕的膏药。”她的眼神忐忑,生怕裴琢玉询问,她的眼神不住地朝着郑澹容身上飘,等她来替自己解围。

    接收到金陵公主眼神的郑澹容叹气,她说:“之前身上有些不爽利,请了医工艾灸一番,身上留下了些瘢痕,到底不太美观。”

    裴琢玉点头说是。

    可不大信郑澹容的话,要只是为了膏药,随便派遣个小厮出来跑腿就是了,哪用得着自己出来?而且依照她们的身份,怎么说也是去千金堂的,哪里用来这边?

    本来还带着看病的念头,但撞进了熟面孔,什么心思都没了。跟故人谈了几句话,郑澹容便和金陵公主一道买了药,登上了马车。

    “五娘,她会不会告诉长姐?”金陵公主有些紧张,双手绞在一块。

    郑澹容抚了抚额,也不知怎么做才好。金陵公主是她的嫂嫂,身份贵重,但她那二兄可不是个东西。她说:“知道了也无妨吧?”

    “不好不好。”金陵公主连连摇头,“传出去有损郑家颜面,再说了,五弟和贵妃他们——”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了。

    郑澹容听明白了,心脏一抽一抽的,有些难受。金陵公主的五弟是梁王宁泰安,王府跟郑家关系深,那档子事传出去,的确不太妥当。她是郑家的女儿,不希望郑家受损,但是要她眼睁睁看着金陵公主委屈求全,又做不到。她的处境其实跟金陵公主没什么不同,怎么都会有种物伤其类的悲哀。

    郑澹容说:“应该替自己考虑才是。”

    金陵公主垂着眼睫,幽幽叹气:“我毕竟不是清河。”谁会给她出头?

    送走了贵客后,裴琢玉又研究了一会儿医术,早早地回公主府。

    晚归的教训吃一次就够了,唉,本就节节败退,再被抓到把柄,那就退无可退了。

    沐浴后,裴琢玉提着带回的点心前往若水院。

    糕点之流,府上的厨师也能做,可有些时候偏觉得外头的更有风味,可能是融入烟火的气息吧。

    大半进了裴琢玉的嘴,除了吃就是说话,裴琢玉就没停过。

    倒不是她想这么忙碌的,只是仍旧不敢看清河的眼睛,只能找点事来遏制那蠢蠢欲动。

    很自然的,就将遇到郑澹容和金陵公主的事说了。

    “专门找你的么?”宁轻衣托腮看裴琢玉,似笑非笑的。

    裴琢玉摇头说“不是”,想了想又道:“看到我她们很吃惊,原本要就医的,可不知怎么又走了,我不好拦。”

    “反正她们没说实话。”

    宁轻衣挑眉:“想知道缘由?”

    “没那么好奇。”裴琢玉摇头说,她纠结一会儿,才道,“不知怎么回事,我对郑家有点厌恶。”

    “那你之前还想帮郑澹容呢。”宁轻衣凉凉道。

    裴琢玉瞥了宁轻衣一眼,有些奇怪,怎么老是提郑五娘。

    她说:“不同。”怕宁轻衣继续追问,又主动说,“可能跟过去有关吧,以前遇到的那赌坊就是姓郑的。”

    她赌钱的确不对,但赌坊那边做得实在过分了些。

    杀人灭口后还得斩草除根,可惜庞然大物撼不动,她只能溜了。

    宁轻衣面色一沉,她问:“你先前怎么没提?”

    裴琢玉低头看糕点碟子,嘟囔说:“这姓什么由区别吗?我不是说那赌坊跟左相家有关啊,我就是——”

    思考片刻后,裴琢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恨屋及乌。”

    宁轻衣:“……”她抚了抚额,说:“我会打听的。”

    她跟金陵也不怎么亲近,甚至不如庐陵。

    毕竟庐陵很会闹腾,是只很吵的小麻雀。

    她听说过金陵和郑显宗感情不睦,但也没有插手的打算。她先前一脚将宁青云踹进深渊,现在还谋划着弄死宁泰安,这两个可都是金陵的同母兄弟,她们的立场是不一样的。

    金陵……郑家……

    她需要自己伸手吗?

    宁轻衣的手还是摁着眉心。

    裴琢玉凑上前,关怀道:“头疼吗?”

    不疼,只是思考时候的习惯。

    但裴琢玉都这么问了,那就是疼的。

    于是,她一点头,凝着裴琢玉,眸光盈盈如水:“嗯,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