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醍醐灌顶
梦里的画面并不连贯,光影朦胧。
光怪陆离的片段腾跃着、衔接着,几乎没有理序可言。
醒来的裴琢玉只记得一些碎片,可那些碎片,哪里能够勾勒出她过往的二十年?
宁轻衣在宫中小住不回,裴琢玉在若水院中不得外出。她也没什么跟那些看着她的人交涉的念头,只是请碧河将过去驸马的所有物都送到她这处来。以前翻过驸马手卷以及落有注释的医籍,其它的只想着“眼不见为净”。
可裴治是她。
这些尘封的过往都是她。
除此之外,府医也被请来施针。
裴琢玉下定决心要恢复过往的记忆。
碧仙暗叹一口气,道:“殿下说,不想记得也没关系。”
裴琢玉抿着唇,她摇了摇头,轻声说:“两个人的事,难道让她一个人承担吗?”
裴琢玉不出去,可有人来探望她。除了钱白泽、郑澹容她们,还有什么热闹都要凑的庐陵公主。隐约听到了点风声,但又不知道怎么回事,庐陵当然会设法打探,可裴琢玉不理会她的八卦之心,最后只能讨了个没趣。
最后做完课业的崔萦也来了。
她蹭蹭蹭跑到裴琢玉的跟前,很生气地用拳头捶她。
“你走了也不告诉我!”亏她还以为裴裴跟她第一好呢,结果裴裴只想着自己浪迹天涯。她呜呜咽咽了几声,不等裴琢玉哄她,又恢复往日的快乐。她的眼珠子转动着,小声说,“阿娘不让我出去呢,下回你要走告诉我,我们偷偷离开,玩一阵再回来。”
裴琢玉哑然失笑,转头就问起了崔萦的课业。
崔萦:“……”
恢复记忆这种事急不得,先前的刺激带来的片段不断重复,至于更多的过往,没能够成功地尽数挖出来。至少在一旬后宁轻衣回来,裴琢玉仍旧是裴琢玉,没能还她一个完整的自己。
住在宫中想到裴琢玉,宁轻衣还是有些伤心的。不过母亲的怀抱给了她安抚,再者还有许多事情要去考虑,她慢慢地将思绪腾空了。大起大落的情绪于身体无益,她还不想那么早早地去见先祖。
气只剩下一点,宁轻衣放任自己任性一次,晾着裴琢玉。可一听碧仙说她这段时间在做什么,好气又好笑。难道她说了那么多,就是让裴琢玉来一场“醍醐灌顶”,好恢复旧日的记忆吗?这忍耐了不到半天,就让人把裴琢玉请来了。
裴琢玉心虚,纵然想用目光描摹许久未见的人,可还是没敢真抬起视线、肆无忌惮去打量。她跪得很自觉,红着两眼喊了一声“殿下”。
好嘛,没有消掉的气又转为心烦了,宁轻衣瞪着裴琢玉,也不会真忍心将人打出去。
她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神色来,道:“这么喜欢跪吗?”
裴琢玉说:“应该的。”
宁轻衣:“……”就不能是主动点上前,将她拥在怀中吗?难不成就只能跪着道歉?什么榆木脑袋,这么喜欢跪就一直跪地上吧。宁轻衣打定主意不理她,但呷了一口热茶后,就故作镇定地说,“跪我跟前来,太远了打不着你。”
裴琢玉抬眸,暗松了一口气。
殿下还愿意理她就好。
她没起身,只是膝行向前,低着头跪到宁轻衣倚靠着的小榻前。
她屏息,眼睫轻轻地颤动着,一颗心揪起。
宁轻衣直勾勾地凝视着裴琢玉,一伸手只抓到了一柄玉如意。
她身体微微前倾,衣裙窸窸窣窣作响。玉如意在裴琢玉的脸上来回碾,最后往下一沉,抵着裴琢玉的下巴向上挑,迫使她抬起头来。
眼睛早红了一圈,如蝶翼般轻盈的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
宁轻衣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扔开玉如意,用手摩挲着裴琢玉的脸,问:“哭什么?”
裴琢玉小声说:“没有。”
宁轻衣轻嗤:“我眼睛还没瞎呢。”
裴琢玉苦闷中夹杂着点委屈,她改口说:“想不起来。”
宁轻衣凝视着她,漫不经心地问:“想起来怎样?想不起来又怎样呢?”
伤心过、怨过、不解过……过去的种种哪会随着裴琢玉的记忆恢复而做未曾发生呢?
她抚摸着裴琢玉的唇角,又道:“我告诉你,不是为了逼你回忆过去。我原先想着让你远离过去,便没有告知你实情,可没想到啊……裴琢玉,你不信我。”最后几个字带着自我嘲弄和落寞。
裴琢玉心一缩,泛着钝刀割着似的疼。
挂在眼睫上的泪珠终于坠落了下来,一旦起势,似乎就无法停止了。
“我的错。”她哽咽道。
宁轻衣冷嗤一声:“当然是你的错。”
她注视着裴琢玉的眼泪,一面想着给裴琢玉点颜色瞧瞧,一面又很是不忍。
她捏着裴琢玉的脸颊,命令道:“不许哭。”
裴琢玉“噢”一声,想低头。
然后无声地、偷偷地哭。
宁轻衣:“……”
她看着裴琢玉畏手畏脚、可怜巴巴的模样有些郁闷。
想了想,说:“上来。”
但没等裴琢玉起身,又说:“外袍脱了。”这膝行向前沾了一身尘土,也不知道哪里学的。难道她会看她可怜就心软吗?
裴琢玉很听话。
跪地的双腿有些麻木,她用手撑了撑,缓了一会儿才站起身,颤抖着手解开衣带。
秋凉时节,宁轻衣怕她着凉,伸手扯了件外衫胡乱地裹在她身上。
“对不起。”裴琢玉垂头耷脑地道歉。
宁轻衣听烦了,让她闭上嘴。她伸手圈住裴琢玉,说:“我再原谅你一次。”
“以后没有我的人跟着,你哪里都别想去。要是再让我发觉你有走的东西,我就让人打条铁链,将你拴在屋中,让你再也见不着天光。”
裴琢玉:“……”
可宁轻衣的神色很认真,话音落下,她又强调了一回,再问:“听明白了吗?”
裴琢玉欲言又止,想说“不走了”,但似乎以前也做过许多实现不了的承诺,于是她顺着宁轻衣的话道:“听明白了。”
宁轻衣一点头,抱着近在咫尺的裴琢玉,终于心满意足了。
宁轻衣不在意裴琢玉记得,但裴琢玉自己想记得。
她坐在院子中整理过去的旧物,有时也会问宁轻衣一些相处的细节,想要靠着旁枝末节,堆砌出一个完整的自己。
宁轻衣说任其自然。
裴琢玉假装听了,可还是记挂着,宁轻衣只能由她去了。
爱想就想吧。
承天三十六年秋。
后宫的钟才人顺利地产下了一个健康的皇子,承天帝大喜,立马大赦天下,一驱自去年来沉重的氛围。
钟才人生皇子有功,从才人位份一直提到四妃之下的昭容,她的父亲钟老丈也被提了爵,封为“承恩侯”,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范。钟慧慧有些不知足,可四妃尚在,贵妃之位虽然空着,但圣人也没有许她的意思。圣人对待几个儿子恩薄,但没怎么牵连生育皇子的妃嫔。不过他已经冷落四妃许久了,论起恩宠,哪个都不及钟慧慧。
这位新生的六皇子是由承天帝亲自赐名的,名“承嗣”。
不到半月,承天帝就下旨让宰臣们拟定新皇子的封号。
圣人还没有立太子,原本就燕王一个长大的皇子,不管是朝臣还是燕王府里的人,都觉得东宫之事其实已经稳了。圣人就这么一个儿子,不立燕王那立谁?可偏偏小皇子诞生了,而且圣人这一系列的举措,都让人看出圣人对幺子的偏爱。圣人年岁渐长,但若是能等到小皇子长个几岁,那就不知道花落谁家了。对于宰臣而言,一个已经开府的亲王、一个年幼的皇子,似乎后者更容易操弄。
燕王府中。
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燕王开始急了。
原本在幕僚的劝慰下,他不去争立太子了,毕竟圣人只有他一个儿子,不立他还能立谁?他只用安安分分地留在府中,等着逐渐衰老的圣人龙驭归天,哪想到会这样?现在好了,圣人又有一个新的儿子了。
“大王勿急,六皇子才出生,等他大了得要好些年了。”幕僚说的这话就有些大逆不道了,不过燕王听着高兴。
“万一圣人不要长君,偏宠幺子呢?”燕王沉着脸说。
“民间生儿,不育者十之八九。越是如此,大王越该稳重才是。圣人子嗣不丰,又因种种,连失数子,若大王对幼弟不满,恐怕会招引圣人怒火。”
燕王深吸一口气,将愤恨和不甘压了下去。
圣人向来偏心眼得很明显,以前是对着宁青云。不过他那可怜的大哥也没得到什么好处,成了被圣人逼死的第一个儿子。
圣人薄情冷血……他跟一个婴儿比起来,再怎么都是他的处境危险啊!
对圣人的埋怨很容易就流到小皇子的身上。
尤其是听说圣人在处理政事时,还让小皇子留在屏风后;听说那钟慧慧嘲讽他母亲;听说钟家几个骤然富贵的儿子觊觎庐陵的园宅……
“简直是荒唐!”燕王气得够呛,都是一群下三滥的玩意儿。
在燕王生了想要解决钟家人的心思时,燕王府参军事崔恩站了出来,漫不经心道:“钟家人本就是升斗小民,骤然富贵,哪能经受得住长安繁华的诱惑?大王要对付他们哪用得着自己动手?”
燕王也是个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一听崔恩的暗示,立马福至心灵。
引人堕落实在是太容易了,不就是往赌场上一带,让他们先见豪掷千金的痛快,再经历盆满钵满的得意么?
第52章 蒙混过关
纨绔子弟带钟家几个郎君去的哪能是寻场地方?
不管圣人待钟慧慧如何,一个骤然富贵的“承恩侯”其实很难得到长安权贵的青睐。那些一掷千金的纨绔子有自己的小圈子,家中不是累世门第,就是勋贵之后,对靠着裙带关系爬上去的钟家其实很看不起。他们愿意带着钟家郎君玩,钟家人哪能禁受得住?很快便沉浸在纸醉金迷的风流浪荡里。
钟家最小的郎君在国子监读书,被几个同窗一带,最为沉迷。他本来就没什么读书的天赋,只不过比几个兄长稍微机灵那么点。跟同窗待多久,便有些瞧不起大字不识一个的兄长,一想到庸碌无能的大哥未来要继承家业,更觉得不公。
他跟家里的关系就那样撕裂了,凡是只对同窗坦言。同窗送他五花马、千金裘,送他庄子房产,给他能挥霍的金钱。钟四郎起先还是很胆小的,不过慢慢地,以为会有同窗给他兜底,再不济也能去找姐姐,于是越来越阔气,学那长安贵公子的气派,拼命地压筹码,最后输得债台高筑也是笑嘻嘻的。
要债的人上门来了,左邻右舍都在看热闹,钟老丈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要债人收了钱还阴阳怪气了他几句,最后扬长而去。钟家哪有什么家底?都靠些宫中的赏赐,这回结了老丈以及三个儿子的欠款,顿时将没焐热的积蓄掏空。钟老丈其实想赖账,但之前打听过赌坊人的身份,知道不是他们得罪得起的。
入宫一趟见了钟慧慧,钟老丈将事情都说了,倒是把钟慧慧气得不轻,骂他们混账玩意儿,让他们收收贪婪和小家子气。钟老丈倒是想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了,他已经自家欠款已经结清,麻烦事算过去了,哪想到没几日就收到新的欠条,一看欠条是那本该在国子监中读书的钟四郎!晴天霹雳砸落,将钟老丈打得目瞪口呆,他气得直打哆嗦,怎么都没想到小儿子会折腾出这种事情。他的心在滴血,这杀千刀的老四欠的是他们加起来的十倍不止啊!
要怎么还?要用什么还?
钟家没钱了。
钟四郎也没想到那些人会突然要债,匆忙跑回家呢,不仅没有得到钱财,反而被钟老丈和几个哥哥联手打了一顿。
“你自己欠下的,你自己想办法。”钟大郎的声音阴恻恻的,钟老丈则是一言不发。
钟四郎呆滞,本就被打得怒火冲天,一听钟大郎的声音也冷冷地笑。当他不知道呢,他爹可是给三个哥哥还债的。
他爹就喜欢跟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蠢东西。
钟四郎收拾了东西就走,找了同窗借了些钱还上。
钟老丈不给他还,那他就闹到宫里去!
钟慧慧生下皇子的喜悦被一家拖油瓶给打美了。
她能被秦王选中送到宫中,除了美貌还有一些聪慧,至少是钟家人比不上的。
她听了钟四郎的控诉,哪会不知道是有人设计引诱她的父兄堕落。几个酒囊饭袋有什么好图谋的?一切都是针对她来的!是妒忌她盛宠不衰的宫妃吗?但据她所知,还有余力与她争宠的,没这个本事。至于皇后和四妃,皇后是她讨好的对象,与她也没有过节……那四妃中,好些个都色衰爱吃了,儿子还有重罪……
儿子——
钟慧慧眼神闪烁着,忽然间福至心灵!
她的指甲掐到了掌心,蓦地有了一个答案。
是燕王!
以前李德妃只是待她冷淡,但当她生下皇子后,可能在燕王的眼中,她是不得不除去的眼中钉了!
锁定了嫌疑人后,钟慧慧眼神一下子就阴冷起来。
燕王府中。
宁群玉听着钟家一堆乱糟糟的事,觉得很得意。
他高高兴兴道:“朝臣们希望新帝好控制,可圣人择选太子还得看母族如何,钟家这样子,圣人不会愿意立老六的。”但不一会儿,他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外祖父那边……虽然是开国勋贵,但是一代不如一代,现在也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啊。
“不过,怎么那么多人跟钟四郎交游?难不成是想讨好钟慧慧?”燕王又说。
崔恩温和一笑,慢条斯理道:“许是见与大王交好的都如此。”
燕王一点头,也算是对他有心了。
燕王暗中拽着钟家堕落、四分五裂,钟慧慧自然恨上燕王,不动声色地在承天帝跟前吹枕头风。
随着圣人衰老之态越来越明显,朝中风云诡谲的,就连最聒噪的御史声音也小了很多。
清河公主府中,一片风平浪静。
宁轻衣坐着看书,时不时朝着裴琢玉瞥几眼。最近裴琢玉对旧物到了执迷的程度,可想起来的事情仍旧不多。她问:“要人掘地三尺将你出生时候的襁褓也掘出来吗?”
裴琢玉恍恍惚惚地抬眸,她眼中满是倦意,按了按眉心,说:“不用。”
宁轻衣轻嗤一声,又喊她过来与自己对坐在榻上。将横在榻上的小几一推,宁轻衣问:“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甘心吗?”
其实不是宁轻衣第一次问了,自她从宫中回来后,几乎每一日都要问这个问题。裴琢玉不知道过去的自己如何回答,但如今记忆残缺不全的她,会轻轻说上一句“甘心”。以前的出走许是为了自由,但前往洛阳,等却是被“裴治”所扎。裴治这个障碍不存,那她也没有了出走的理由。
“想什么?”宁轻衣掐着裴琢玉的下巴。
裴琢玉没有重复那番陈腔滥调,她问:“不甘会怎么样?”
宁轻衣云淡风轻道:“不会怎么样。”
裴琢玉:“……”要是她没看到剑架上的剑被取出来,胡乱地悬挂着的近乎枷具的铁链时,她就信了这句话。
“去年派出去摹画草药的人回来了。”宁轻衣松开了裴琢玉,只轻轻地抚着她的脸说。
裴琢玉“唔”一声,这段时间校正医书局她也没去,具体进度都是从宁轻衣的口中听来的。她想了想道:“有的药物不适合移栽。”宫中的草药来源除了药园子、市场购买,余下的就是贡品了,尤其是西边、南边。但贡品中的药物只是皇室常用些的,并不完全。思考了一会儿,裴琢玉又说,“医方因人而异,草药因地制宜。校正医书局中的大夫大多来自长安附近,针对的也是周边常见的病疫。而南边、西边习气相异,病症也有所不同。”
宁轻衣摇头说:“现在做不了。”想要将校正医书局向着州县推进,以公主的权势是不可能做到的,顶多在外头打个底。她在长安可以以自己身体为借口,将校正医书局推进到州县,那就是逾越了。倒是可以上书请圣人裁断,但是依据她对那帮朝臣的了解,多半是不了了之。
裴琢玉点头,她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顺口提上了几句。
说了会儿正事,宁轻衣又逗弄裴琢玉:“要是校正医书局向下去,你也想着去那边照看吗?”
裴琢玉哪能说想?她近来行动的地域稍微宽松些,那也不出公主府。除了侍女还有暗中盯着她的暗卫,生怕她不翼而飞了。她揽着宁轻衣说:“不去。”
宁轻衣不再让她发誓许下承诺了,反正违背诺言也不会有什么惩罚,嘴皮子一张谁都会说。她盯着裴琢玉:“如果你去意已决,我希望你不要不告而别。”
裴琢玉“嗯嗯”两声,又说:“然后殿下就先一步打断我的腿是吧。”
威胁的话语时不时冒出来,裴琢玉听着都能倒背如流了。她没有被威胁的不快,只是有些心酸。
宁轻衣对她展露笑颜,可字里行间很容易将藏着的不安给流泻出来。
她给宁轻衣留下了太多噩梦。
宁轻衣又问:“你会恨我吗?”
裴琢玉不假思索说:“不会。”
“算你识相。”宁轻衣说,但一会儿后,她又垂着眼轻轻说,“你还是恨我吧。”
如果真到那一步,裴琢玉的宽容会让她愧疚,而一愧疚就很容易心软。
她要在裴琢玉的恨意中找到自己的存在。
裴琢玉被宁轻衣直勾勾地望着,沉默好一会儿,才用轻松的口吻说:“不是没发生吗?怎么净往坏的地方想?”
宁轻衣眨了眨眼,掩去眸中堆积的阴霾。她笑了一声,拍了拍裴琢玉的腿,说:“是呢,还在呢。”
裴琢玉捉住宁轻衣的手,与她十指交握。
“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选择,总会有遗憾的不是吗?遗忘重来,再度与殿下相逢,再度倾心,难道不是天意如此吗?其实也不算是原地踏步,为什么不能是天意给了我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呢?”她有情就有憾,那就将如今当作弥补当初的缺憾好了。
宁轻衣心中一软,裴琢玉这张嘴总算是说点动听的话了。她看了看裴琢玉,嘟哝说:“不是天,是我。”
裴琢玉倾身在宁轻衣唇上吻了一下:“殿下不就是天吗?”
宁轻衣推开裴琢玉,警惕地看着她:“你不会是想用甜言蜜语来软化我,让我放你出府吧?裴琢玉,我不吃这一套。”
裴琢玉:“……我没想出去。”
宁轻衣:“真的?”
裴琢玉:“我发誓,若是骗人就——”
誓言不灵验,可宁轻衣也不想从裴琢玉口中听毒誓,万一莫名其妙地就灵验了。她伸手捂住了裴琢玉的唇,替她说完剩下半句:“让裴治天打雷劈吧。”
这样发了誓,就算骗人挨劈的也不是她。
成功蒙混过关。
第53章 猫儿惊魂
裴琢玉仍旧待在公主府中。
这架势,至少在今年时出不去了。
不过宁轻衣倒是外出比以前勤了些,往宫里跑,带着病体对承天帝关怀备至,甚至要在承天帝不好的时候侍疾。
可承天帝哪里肯同意?一来怕宁轻衣遭不住,二来也怕宁轻衣身上病多,一侍疾反而害得他雪上加霜。
待在老皇帝身边的,自然是正蒙圣眷的钟慧慧了。
钟四郎那边的窟窿她填上了,不过她明白国子监中有人得了燕王的授意来引诱他,而圣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情就将那群臣子家中子孙治罪的,思来想去,决定让钟四郎回老钟家去待着。这笔账是算在燕王头顶的,故而没少趁着圣人生病时候抱怨,使得圣人对燕王越发不满。
回到家中的钟四郎那境遇是一落千丈,心中将兄长、阿姐都给恨上了。先前不替他还钱,现在又不让他读书,故意要害他前途。他在家中大吵大闹,整得钟家鸡犬不宁的。这钟家吧,本来就很粗蛮,对待不听话的儿子那就是打。以前因为只有钟四郎读书,他们指望着钟四郎出人头地,不敢碰他一根手指头,全家都哄着。现在钟慧慧成靠山了,希望转移了。父子几人打起没出息的钟四郎来,是根本不留情,差点把钟四郎打死。
当然,钟家人也不想钟四郎就这样死了,仍旧要请大夫上门的。钟四郎恨惨了父兄,将昔日借钱给他的同窗当作救命稻草,托郎中替他传信。没让他等太久,他那神通广大的同窗就来救他了。钟四郎留书一封,直接被同窗的人抬到了城外的庄子养着。
那同窗看着钟四郎的惨样叹气:“四郎,你且在庄子住着吧,国子监那边我想想办法。不过这期间功课也不能落下,我已经为你延请了名师,他是谢太傅的门生,只是历来向往闲云野鹤生活,不比国子监的博士差。”
钟四郎满是感激,涕泪纵横。
同窗犹豫片刻,又说:“四郎,有些事情原本不想教你知道,但是我承担了美名,隐隐觉得有些愧疚。”思忖了一会儿,同窗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说,“我家虽然富贵,可我没那么大的权力。这庄子其实是山阳长公主府的二郎君找来的,就连名师都是他延请的。只是二郎不喜欢张扬留名,也不想博取别人的感激。但是我……心中有愧啊。”
钟四郎一怔,片刻后才意识到同窗说的是谁。那不是长公主的次子崔让吗?这位爷出身不凡,偶尔也会在一些玩乐处遇见。不过待他都是冷冷淡淡的,像是很不屑与他这样出身的人往来。有几次甚至问他当真出得起筹码吗?难不成是在提醒他?钟四郎心中一惊,神情越发恍惚。
同窗说完这番话后,任由钟四郎任意遐想,而他匆匆忙忙离开了。
余下的事情,不用他再露脸。
宫中。
钟慧慧得知钟四郎离家出走的讯息,气得差点病倒。
她心情不愉悦,也没什么心思带孩子,压着满腔的愤怒,装出一副柔情蜜意迎向承天帝。
至于孩子,由宫中的傅母们照料。
十一月中旬。
长安没落雪,日光虽有些惨淡,也是个难得的晴天。
宁轻衣入宫的时候,遇到了衡阳公主。
衡阳公主今年十三,跟鲁王同母,都是杨贤妃所出。鲁王堕马闷绝后,杨贤妃心有不甘,总觉得是有人暗害鲁王,可圣人那边查出一连串事情后,已经不想知道鲁王到底为什么而死,杨贤妃再闹腾都没有用。杨贤妃因此意兴阑珊,更没有心情管衡阳这么个女儿。
住在宫中的公主如今只剩下衡阳和四岁大的平阳了。
姐姐出降、兄长身亡,母亲又不怎么搭理她,衡阳公主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局促起来,整个人也沉闷了不少。恰好前些时候,庐陵公主入宫,送了她一只猫。她这回也是趁着天晴,抱着猫儿来外头散步。
没想到碰到了宁轻衣。
衡阳公主有些发怵,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宁轻衣凝视着衡阳公主手中雪白的猫儿,温声道:“倒是漂亮。”
衡阳公主心一沉,以为这个大她十岁的姐姐是看上猫儿了,她有些不舍。但想到长姐在圣人心中的地位,最后只能咬咬牙,要哭不哭地抱着猫往前挪,小声说:“阿姐要抱抱吗?”她拿眼神偷看宁轻衣,希望她拒绝。
可宁轻衣没有,她抱住了乖巧的猫儿,漫不经心地问:“是哪得来的?”
衡阳公主小声说:“三姐姐送的。”这三姐姐,说的就是庐陵公主了。
宁轻衣眼睫颤了颤,她温声道:“五娘,宫中不好养它,暂时放在我府上如何?”
衡阳公主:“……”她眼眶发红,快要哭出来了。伺候着她的宫女和傅母脸色也变了变,可不敢跟宁轻衣争长短。
宁轻衣又笑道:“小六郎才出生没多久,若是被猫惊着,恐怕——”话不必说尽,从衡阳傅母骤变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她已经想明白了。宁轻衣抚了抚乖巧的猫,她没必要夺取妹妹喜欢的猫,但这猫儿出现的可不是时候。
傅母赶在衡阳哭出来前道:“多谢殿下,猫儿得殿下照应,五娘子也能宽心。”
宁轻衣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就让人推着轮椅离开。
衡阳公主眼睫挂着泪,可怜巴巴的。
傅母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顿时不哭了,面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如纸。她心慌意乱道:“那怎么办?”
傅母道:“找娘子。”
杨贤妃对衡阳再不上心,对比外人,也是*向着自家女儿的。听了傅母说的话,顿时惊出一声冷汗。猫是庐陵送的,庐陵好端端送猫儿做什么?必定是出自燕王的授意!该死的宁群玉害她儿子还不够,现在还来祸害她的女儿吗?杨贤妃气得火冒三丈。但这事儿可大可小,找圣人没用,总不能去跟德妃掐起来吧?杨贤妃想了想,冷冷一笑,命人将事情送到钟慧慧的耳朵里。她在圣人跟前说的话没用,钟慧慧可比她能吹枕头风多了。
“五娘,留在公主院中,无事不要出门。”杨贤妃吩咐道。公主院是公主出降开府前所居,如今姐姐陆续出嫁,平阳又住在皇后宫中,只余下了衡阳公主一个人。衡阳公主面色仍旧发白,她犹豫一会儿,小声说,“我想去九江姐姐那。”
杨贤妃想了想,出宫在九江的公主府小住几日也没事,于是一点头,吩咐人准备衡阳公主出府的事宜了。
清河公主府中。
宁轻衣回府的时候抱着一只雪白色的狮子猫。
裴琢玉有些讶异地望着她,很自然地接过了乖巧小猫揉了几把。
小猫约莫两个月大,喵喵叫声很是绵软腻人。
“殿下怎么想养猫了?”裴琢玉问道。
“是衡阳的。”宁轻衣道,见裴琢玉好奇,顿时将宫中的事情说给她听。哪会猜不到是谁做的?如果小皇子被猫儿惊着不幸夭亡了,死的也只会是猫和照亮小皇子的宫女。到时候燕王又是唯一的皇子了。这计策没什么风险,毕竟到底是无意还是有意的,谁说得清呢?
“想养啊?”宁轻衣又问,唇角挂着盈盈的笑。
裴琢玉趁着猫在怀中的时刻,揉了几把,道:“不夺人所好。”
宁轻衣微微一笑:“庐陵送给她的,问庐陵要就是。”困在府中光看书的确无聊了些,养只猫儿逗趣也不错。
庐陵公主府里头,听到清河命人要来猫儿,庐陵公主一呆。
她的确养着一窝小猫,是驸马从外头抱回来的,听了驸马的建议,她自个儿留一只,送金陵一只、九江一只、衡阳一只,没了。平阳太小自己都需要人养呢,至于清河,她哪敢往她府上送猫?这上蹿下跳一阵,到时候害得清河病重了,她可担不起责任。
府上只剩下一只,她有些不忍心送出去啊。想着先拖一拖,让驸马再去找一窝,可话到了唇边,她又打了个激灵。不对啊,清河怎么知道她有猫了?她眨了眨眼,很自然地问出了口。要她知道哪个姐妹泄露的,以后有东西都不送她们了。
清河派遣的人本就打着将事情转给庐陵的主意,一听庐陵公主问了,立马将宫中偶遇衡阳并且将她的小猫抱来的事娓娓道来。庐陵公主不喜欢动脑筋,可也没有笨到无可救药,假笑着送走清河的人后,找来长史和心腹女婢一商议,立马就明白了。
驸马借着她的手将猫送到宫中,想要害死小弟弟。
至于驸马为什么这样做,那得问燕王了。
庐陵公主气得不行,倒不是她心疼小皇子,而是不爽自己被蒙在鼓中。
到时候要是出事了,她那好哥哥将她和驸马推出去怎么办?庐陵公主被这个念头吓出一身冷汗,顿时怒从心中起,对着公主府的小厮吩咐道:“驸马回来,立马把他吊起来!”
小厮有些害怕:“殿下,这不好吧?”
庐陵公主玩着手指,呵呵冷笑:“这是我们夫妻间的情趣。”
她略懂些功夫,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看她不打死他!她需要驸马帮燕王,可不需要驸马帮燕王来瞒她!
庐陵公主对自己的公主府管控还是到位的,一声令下,就算是害怕,小厮也要将驸马拿下吊起来。打人的事情他们有些发怵,庐陵公主直接拿了鞭子自己来。燕王听说了公主府这处闹剧,匆匆忙忙赶到,可也挨了庐陵一鞭子。
他怒到了极点。
可庐陵公主赶在他反击前后退,道:“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去告发你!”
燕王差点气晕,就庐陵这脾气,他敢赌吗?
等到燕王将驸马抬走了,庐陵公主才顺气。
冲动消失了,理智回笼,人开始发愁:“我是不是做得太过了?要是他们都是小心眼,我不就完蛋了?”咬了咬指甲,庐陵公主忍着心痛说,“把猫儿送到清河府上吧。”
第54章 父慈子孝
庐陵公主沉着脸,心情很差。
她这兄长不厚道,竟然将她做“借刀杀人”的“刀”。
“殿下,咱们何必掺和这些事情呢?”照看庐陵公主长大的傅母苦口婆心地劝,见周边没有旁人,她压低声音说,“谁坐那个位置,殿下不都是公主吗?”
庐陵公主撇了撇嘴说:“同母兄长,毕竟不一样。”可话一出,她又觉得不对劲,哪里不一样了?宁群玉不照样将她当刀吗?用的时候竟然不问问她的意见。他现在还没得手就这样,等他坐上那位置还了得?现在还能指着宁群玉破口大骂,等他成为九五之尊,别是跟历史上的公主一样,不给她晋为长公主吧,甚至将她贬为郡主?
庐陵公主越想越觉得糟心,她说:“我病了。”顿了顿,又给驸马泼了盆脏水,说,“被驸马气病的。”
庐陵公主的驸马挨打,很快便传遍大街小巷。御史们精神抖擞,又找到可以弹劾的事了,而且还不会触圣人霉头。于是,或是说庐陵公主不守妇道、或是痛斥长孙冲之无德的奏书,如纸片般飞入宫中。
燕王是想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这传出对谁都不好,他更希望圣人不要去追根究底。眼见着骂庐陵公主的奏书越来越多,燕王怕庐陵知道后发火,直接闯到皇宫将真相抖出来。于是跟幕僚一合计,只能暂时委屈挨打的驸马长孙冲之了。
在燕王的授意下,长孙冲之上书请罪,说是他不守规矩、贪恋花丛,在外应酬不归,惹怒了庐陵公主,他毫无怨言。驸马都这样说了,大部分的御史就偃旗息鼓,原本也只是表现给承天帝看看的,证明自己并非尸位素餐之徒。
承天帝没有追究。
暗卫那处有人送来了消息,说庐陵公主打驸马并不是因为贪花好色,而是因为一窝猫。
承天帝:“……”他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思考。
可哪想到没过多久,钟慧慧就来哭诉,说燕王有意要害他们母子。
承天帝身体差,脾气也日渐暴躁,一听钟慧慧说话,顿时怒从中起。可想到这儿子废物归废物,可是唯一长这么大的,又将怒火按下来,问道:“如何说?”
钟慧慧哭诉道:“燕王使人往宫中送猫,小皇子才几月,如果是因此惊魂怎么办?”
承天帝:“……”如果实在平时,他只会想这捕风捉影的事算什么?钟慧慧又在闹腾了。他知道钟慧慧因为钟家的事情跟燕王对上,有事没事会说讽刺几句燕王。哪些是真哪里是假他还是能分清的。他对钟慧慧的纵容和对燕王的不耐烦交织在一起,使得他没有因为钟慧慧的失言对他有任何责罚。
但这一次——
承天帝想到了庐陵公主和驸马的猫。
如果庐陵和驸马只是因为一点小事争吵,驸马为何要上书自污?
驸马被打伤后,是燕王将人带走的。要知道当初金陵和驸马有冲突,燕王可是将金陵的驸马痛打一顿的,怎么到了长孙冲之时就只维护驸马,而不顾妹妹脸面了?庐陵可是燕王一母所生的,燕王都为异母姐出头,不为庐陵出头,不是心中有鬼是什么?
承天帝内心深处疑虑重重,甚至无暇理会钟慧慧的哭闹。
他的神色阴冷,直接遣内侍分别前往庐陵公主府、长孙府上一问究竟。国朝驸马除非无后,否则不经公主允许,不可纳妾,他倒是要看看那吸引长孙冲之的“女人”是谁!
燕王府中。
燕王如遭晴天霹雳。
因为依据他对圣人的了解,只要不是闹出什么大动静,其实圣人不会插手管内帷事的,要不然金陵过去的生活也不会那般难了。庐陵不进宫,驸马已上书自责,这事儿就当揭过了,哪想到病歪歪的圣人还有闲心来管公主驸马的生活?这时候再推一个人出去已经来不及了,迟早都要露出马脚的。
难道是他想做的事情被圣人知道了?燕王有些慌张。
崔恩从容道:“小皇子安然无恙,只要大王一口咬定没有恶意,圣人不会将大王如何。”
能有什么证据呢?事情都还没发生呢。
庐陵公主虽然莽撞,可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管她如何威胁燕王的,等内侍来询问的时候,一概不提燕王有意谋害小皇子的事。至于她打驸马以及猫的事情,她振振有辞说:“找来一窝猫可只有四只,长姐那处我没有送去,可不是该罚吗?”
而那头被强行抬到宫中的长孙冲之,听圣人轻描淡写地问起猫,他哪敢抖露心中的恶意,只说是见狸奴可爱抱回,不仅仅是送入宫一只,金陵、九江公主府也得到了。这事儿好查,承天帝早拿到结果,他淡淡地问:“怎么清河那处没有?”
长孙冲之道:“怕惊扰了清河公主。”
清河多病,这话也算是有理有据。
承天帝一点头,冷不丁又问:“却不知那姬妾在何处。”
长孙冲之惊出了一声,趴伏在地上,战战兢兢道:“臣有罪。”
上书是假的,就算治他个欺君也没有问题。在承天帝的沉默中,他苍白着脸道:“臣与公主感情和睦,公主打臣,是为臣好。臣也没想到此事会传出去,御史们弹劾公主,臣不忍公主被苛责,便出此下策。”
承天帝不阴不阳道:“看来是一心为了庐陵了?”
长孙冲之回答“是”,低着头涕泗横流。
承天帝心中怀疑燕王,但这属于无凭无据的事情,长孙冲之和庐陵都那样说了,只能暂时将一切都放下。
清河公主府里。
得知一切的宁轻衣轻笑一声,慢条斯理说:“还是有些急智的。”弹劾庐陵是她推动的,只要骂庐陵的话够多,便能激得庐陵暴脾气发作。燕王和长孙冲之深知庐陵的性情,哪能让御史继续发言,只能让驸马出面,将一切都扛下来。
一般来说,公主府上那点事,跟驸马说开就算了结了。可得知真相的钟慧慧不甘心啊,她非要去闹腾一阵,平时圣人会嫌她没事找事,但要是圣人提前得到密报、知晓驸马和庐陵因猫吵架呢?燕王这“多此一举”怎么样都能惹得圣人疑心病发作了。
靠着这一次掰倒燕王是不可能的,但圣人这口气没法泻出去,迟早会找别的由头贬斥燕王。而燕王只会越来越惶恐,最后逼不得已走上宁青云的老路。
不管前朝还是本朝,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而已。
“燕王会谋反吗?”裴琢玉问,只有两个人,说话就肆无忌惮的,无所遮掩。
“他会的。”宁轻衣道,燕王没有选择。他在朝中的根基不算稳当,朝臣们认为他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而现在有了个更小的皇子——所谓“国立长君”,那只会是少数孤直之人的祈愿而已。在没有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朝臣们必定会选择孤弱之辈!燕王是不太聪明,但燕王已经开府多年,有自己的幕僚,他能有一个知会咿呀学语的婴儿好控制吗?
承天帝没有责罚燕王,但在朝会以及祭祀典礼上,明显地看出他对燕王的不满。
去岁祭天是由亲王、臣僚代为主持的,而今年冬至祭祀,燕王直接没了用武之地。
而且在朝会上,承天帝还开始选择周王的王府官,都是由朝廷重臣兼任的。如果周王能够嗣位,这些人就是帝王佐。周王才几个月大,只可能养在深宫中。早早地开府置幕僚……群臣不能不多想。
燕王本就心烦意乱,等到元日大朝会那日,圣人的一道诏旨,更是让他惶恐不安、无所适从。
圣人竟然下令,让皇后来抚养周王!
这对燕王和钟慧慧来说都是晴天霹雳。
钟慧慧出身差、位分低,是小皇子的短处。
可现在皇后抱养周王,那就是中宫嫡子了!
何止是燕王不甘心,钟慧慧也傻眼了,要知道她想用这个儿子谋取前程。可没等到她晋升,儿子就要被皇后抱走,这让她如何能接受。可惯来宠爱钟慧慧的承天帝,在这件事情不给钟慧慧任何脸面,也不给她选择。
这是承天帝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在钟慧慧生出皇子的时候,他便起了念头。
他仍旧没有决定立哪位皇子为后,他再不愿意面对死亡,也要为身后事做出着想。
如果燕王不成,那就以小皇子为嗣,而钟慧慧显然不可能给小皇子任何保障。但小皇子养在皇后膝下就不一样了,皇后、韦家、越王府钱家以及诸姻亲,能够结成一张大网。
他要给小皇子能够抗衡燕王的力量。
燕王府里。
燕王来回踱步,面色青青白白。
“不是说婴儿很容易丧命的吗?怎么活得好好的。”要是那日清河没有碰上衡阳公主,也许猫儿早就将小皇子惊得病亡了。那事后,圣人下令宫中不得豢养猫狗,想要再作手都不可能。
“圣人压根没想过传位给我。”燕王恍惚道,如果要传位给他,怎么可能让皇后抚养小皇子?记在皇后名下,管他生母是谁,都能占一个“贵”字!小皇子原本没有优势的,可现在不一样了,越王府、韦家、清河……他们会不遗余力支持小皇子,如果他能长大成人,那——
幕僚劝道:“圣人未必有此意。”
燕王眯着眼,眸中露出几分恨意:“宁青云一开始做太子时,圣人可是不遗余力地打压诸王啊。”
不立东宫,就是意未决!
而意未决,对他就没有好处。
与其指望小皇子长成,倒不如干脆些。
鲁王死圣人没有责备过他,那小皇子夭折,圣人又能如何?
难不成是从宗亲中择选,让小宗变成大宗吗?
有的念头一产生就容易生根发芽,从鲁王堕马事情中尝到甜头的燕王这回没太听幕僚的劝阻。
的确冒进,可他又不是逼宫,甚至不需要动用人马,只需要买通人在寒夜里开一扇窗。
周王由皇后抚养,想来搬得没那么迅疾。
如果真搬到皇后宫中,那就是苍蝇都无法飞进的铁桶。
只是宫里的事情燕王难以插手,只能靠母亲德妃来行动。
动作得快!
可李德妃并不赞同燕王的冒进,对着满面怒火的儿子,她劝道:“三郎何必如此心切?宫中长成的皇子少之又少。”先前猫事件她其实也知情,可还没利用对方做什么,就碰上了清河,让清河将猫抱走了。现在好了,杨贤妃将她恨上了,她做事情也得小心翼翼。
燕王哪会不知道他有很多个连序齿都没排进的兄弟?但越是这样他越恨,别的兄弟连次序都没有,可小皇子一出生就被圣人赐名、封王,恐怕中宫嫡出都未必有这个待遇。他恨声道:“圣人将他送给皇后养,又为他置王府官,这分明是要以他为储君的信号。”
“也许只是敲打敲打你。”李德妃淡声道。圣人什么个德行,她也是知道些的,无时无刻不在防备儿子。
燕王冷声道:“难道将希望放在时运上吗?阿娘,等他被皇后收养了,那就没机会了。皇后连清河都能养活,一个原本康健的皇子,只会养得更好。况且借着这件事情——”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李德妃看懂了燕王的心思,只觉得他那未尽之意有些可笑,她道:“中宫无子,可不代表着她好糊弄。皇后殿下不甚管事,但想要借此陷害她,几乎不可能的。”
栽赃皇后只是刹那间想的事,被母亲否决了,燕王也不在意。他眼中冒出寒光:“无论如何,我那好弟弟都得死!”
“阿娘,我们母子的未来,就看今日这招了!”
第55章 血洗宫城
李德妃被燕王说动。
一方面觉得是有些道理,另一方面又怕燕王自己买通宫人去做。
可他一个早就开府的亲王哪能知道谁可以用谁不能用?到时候闯出些事情来就不妙了。与其等着替燕王收拾烂摊子,还不如她来动手。
这种事情要是被圣人知道了,那必定是逃不开的重罪。李德妃只能够让心腹去处理。宫里的脏手段多,事成之后让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实在是太简单了。
只是李德妃才拿定主意,消息就被传到皇后宫中。韦昭知晓宫人的重要,待人十分宽和。她几乎不插手各宫的事,但不代表着她没往各宫中安插眼线。
她对小皇子没什么好感,可这是她一枚很重要的棋子,可不能被燕王母子俩给搅和了。
于是在皇后的干涉下,人赃俱获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钟慧慧本来就因为孩子要送给皇后养在大吵大闹,得到这个消息后心中更慌了,她倒是不再想谁养的事情了,满脑子都是有人要害死她的儿子!顿时惶恐紧张到了极点!
春日。
承天帝的身体略有好转,能够日日视朝了。
四方草木萌动,承天帝也有种重获生机的喜悦,哪想到他还没等他愉悦多久,后宫中传来的消息,便打破了他的好心情,惹得他震怒不已。有人要谋害皇子,根本就不将他放在眼中。他下令要皇后严查,必须将罪魁祸首揪出。
李德妃得知消息时候,浅浅地叹了一口气。宫里的人没有谁的手是完全干净的,以为过去无人发觉,这次也能侥幸。到底是仓促了些,也算是时运不齐。她倒是没有任何的恐惧和窘迫,面对指认她的罪证时候也从容不迫。
既然事情败露了,她便要扛起所有的罪责,不能让这一切牵连到宫外的燕王。于是面对着承天帝的时候,她也一口咬定是她的主意,燕王并不知情。
承天帝大怒,一边痛斥德妃“毒妇”,一边要下令将她毒酒赐死。
皇后韦昭出来劝,说德妃为圣人生儿育女,如此处置,恐怕不妥当。圣人还未决定立谁为嗣呢,如果周王不能长大,那最终还是得立燕王。而燕王有个毒害皇子的母亲,于他名声有害,到时候若宗室有异心——
承天帝不可能想不明白这一点。
他硬是逼迫着自己将沸腾的怒意降下来,任由皇后处置,只将李德妃禁足在她的寝宫中。
可这样的处置结果在钟慧慧看来何其不公?她哪里肯罢休,声嘶力竭地顶撞承天帝,在承天帝的跟前哭闹不休。
承天帝宠爱钟慧慧,可不会容她质疑自己。周王已经交由皇后抚养,至于这个惹他心烦的女人——承天帝一张口就是毫不留情地叱骂。
韦昭呷了一口茶,暗自啧了一声,她不动声色地将闹剧收入眼底。直到眼眸赤红的钟慧慧,拔了发簪发疯似的冲向承天帝,韦昭才快速地起身挡了一挡。宫中的侍从赶来将钟慧慧拖下去了,韦昭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血痕,慌得宫人们忙喊尚药局的奉御和医佐。
承天帝愤怒至极,浑身颤抖,鲜血直冲大脑,双目暴突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泄露禁中密事是重罪,可哪能一点风声都不透出来?不过慑于皇后威严,传讯的人遮遮掩掩的。
到了宫外,就变成三句话“李德妃被罚、钟昭容刺杀圣人、圣人中风”。这三句话有什么关系?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能够靠想象了。
燕王倒是知晓得多一些,德妃宫中的人先一步传讯给他,告诉他事情泄露了,但让他不要担心,不要轻举妄动。可燕王被安抚下来的心,很快便被宫中一系列事情挑得躁动不已了。钟昭容有什么理由要刺杀圣人?消息真的还是假的?不会是他母亲和钟慧慧打起来误伤了圣人吧?燕王心中乱糟糟的,让人去庐陵公主府上传讯,请她入宫一趟。
可庐陵公主被拦在宫外。
清河公主府中。
宁轻衣得到了消息,是皇后宫中的人来传讯,自然要比旁人知道的要详细些。
圣人中风?这真是意外之喜啊!
她能猜到德妃会一力扛下所有,如果圣人安好,燕王也许会忍下这口气听母亲的蛰伏起来。可现在圣人不再巍峨如山岳了,他倒在了床上奄奄一息,甚至可能因德妃而黜落燕王——这得天独厚的时机啊,燕王会不把握机会铤而走险吗?
宁轻衣面上抱着猫,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将消息送到越王府去。”顿了顿,又转向裴琢玉道,“比我想象得快,唔,我要入宫一趟,接下来会住在宫中。到时候府上就由琢玉你来照应。”
裴琢玉挑眉看她:“我能出公主府了?”
宁轻衣斜了她一眼:“你可以运筹于帷幄之中。”
燕王的确不大安分,尤其是接连几日都不见圣人露面。别说是他不能入宫,宰臣们同样也没有机会见到圣人,倒是宁轻衣——她手中由任意出行禁中的符契,况且又是皇后之女,顺顺利利地入宫侍疾去了。
“大王——”人心浮动,燕王的党羽心思昭然若揭了。
“去将长孙冲之请来。”燕王也下定了决心。他能动用的人马其实不多,但只要从北门那边打入宫中,找到承天帝就等于大局已定了。而宫北的玄武门可不是谁都能任意进出的,得买通收城门的小校尉。长孙家是勋贵出身,在禁军中有些人脉。
“如果圣人恢复了,我和母亲都落不得好处。”燕王咬牙道。谋害周王事泄,母亲怎么可能会有好下场。母亲替他担罪责,他不能一直缩在后头,这会让人耻笑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宁青云败在当时圣人还康健,而如今的圣人,垂老之态,仿佛拔了牙的老虎,愿意跟着他谋前程的人不会少。
燕王既然已经做好了,那作为谋臣,自然要替他出谋划策。燕王很看重崔恩,因为崔恩代表着山阳长公主府和崔家。崔尚是中书令,即位诏书都经由他之手。至于门下——如今的左相是魏再思,他靠着圣人的恩宠在得位,其实朝臣对他做宰臣很不服气,圣人倒了就等于他的靠山也没有了,魏再思这样的宠臣最为在意皇位的接替。
“崔相公那处——”燕王问。
崔恩微笑:“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送燕王上路。
好一个融融春啊。
燕王逼宫的时间挑在晚上。
他没办法将手伸到宫中去,无法让德妃的人做他的内应。出门的时候他有些恍惚,皇宫秘到如此地步了吗?为何过去消息往来从不受阻?他隐约想到了什么,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燕王的人马挑选的是玄武门两帮人交班的时间,那守门的郎官已经被他们的人买通,肯放王府的亲卫过去长安宫城北边地势高,只要控制住玄武门,就算是发觉动荡的禁卫军来驰援,也未必来得及。他只要拿到圣人的诏旨,到时候一切尘埃落定,禁军也得怪怪地退回。
会看巍峨的城门以及浮动的火炬,坐在马上的燕王险些笑出声。
宁青云在的时候,无人觊觎那个位置,其实梁王和秦王在时,他的野心也只有那么点,他知道自己的斤两,知晓胜算并不大。可谁让几位兄弟都很不幸,一不小心就一命呜呼了。他才是圣人唯一的儿子,如果圣人要立他为太子,何至于此?不是他不敬君父,而是被人逼迫的。燕王替自己找到了合适的理由,他在王府亲卫的簇拥下闯入内宫,匆匆地穿过楼台池阁,在一片尖锐的尖叫声中、在漫天的火光和浓郁的血腥气中,踏向了甘露殿。
可等待着燕王的并不是那朝思暮想的胜利,而是承天帝堪称难看至极的脸色。
幼年登基,毕竟将近四十年,不管后来的酒色如何侵蚀他的身体,此刻仍旧撑起了帝王威仪。
宁轻衣站在承天帝的神色,盯着燕王,神色讶异:“三郎何故谋反?”
燕王心一沉,脑中浮现了三个字“完蛋了”!
一些禁卫军被说动,不仅仅是因为长孙家的交情,更重要是以为皇帝要魂归九天,想要谋一个前程。现在前程没有谋到,反而多了个满门抄斩的大罪。燕王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幕僚的呼喊在耳旁回荡。
禁卫军进退维谷,放下武器吗?可那是死罪。
承天帝已经气得快要晕过去了,他的身体没有好,这会儿强撑起来的,见那群谋反的禁卫非但没有倒戈,反而还牢牢地将燕王圈住,怒火蹭蹭地往上涨。
春日夜晚,寒风料峭。
宁轻衣紧了紧裘衣,慢条斯理地攻克禁卫的心防:“放下武器,既往不咎。杀贼有功,照例嘉赏。”
这话一下子就将燕王推入险境。
燕王仓皇地抬头,除了王府亲卫,与他一道闯进宫中的禁卫眼神如饿狼,恨不得从他身上撕一块肉来。燕王耳畔嗡嗡作响,他强作镇定,问从容不迫的宁轻衣:“德妃如何?”
宁轻衣抬起手,得到了示意的内侍不顾伊伊嗬嗬的承天帝,强行将他扶进去了。等到承天帝身影消失,宁轻衣才勾起一抹嘲弄的笑,道:“德妃只是禁足而已,三郎你在急什么?”
燕王不甘心,想要策反宁轻衣:“我与小六郎都是你弟弟,他才被皇后养了几日?你若与我同谋,到时候——”
宁轻衣仰头看着幽邃暗沉的天。
云破月出。
她平等地瞧不起每一个兄弟。
她不与燕王废话,直截了当道:“拿下!”
毕竟是亲王,就算是谋逆也没人敢将他乱刀砍死的,只是在混乱中,燕王多少受了点伤。
翌日朝会,两仪殿中,被五花大绑的乱臣贼子跪在殿中,身上血腥味弥漫,惊得本就惴惴不安的朝臣更是如鹌鹑般缩头,甚至都不敢说清河公主立在殿中,其实不大合适。
“敢问陛下如何?”崔尚沉声开口。
宁轻衣温声道:“圣人安好,只是需要静养。燕王谋反,如何处置,当由宰臣们商议。”
崔尚称了声“是”。
谋反逼宫是死罪,可问题是圣人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周王年岁尚小,如果燕王赐死,那周王也没活成怎么办?难道要去赌圣人绝嗣这个风险吗?可要是不依照罪行论处,那废太子宁青云死得何其无辜,难以堵住悠悠之口。朝臣们急得上火,明明燕王嗣位机会更大,做什么非要走这条不归路啊?
“子弄父兵,何罪之有?”有人战战兢兢地开口。
“公有此议,怎么不在宁庶人逼宫时向陛下明言?”
朝臣:“……”那能一样吗?谁能想到短短的时间,圣人能将膝下活蹦乱跳的儿子都造完。
宁轻衣没走。
最后是越王世子、吏部尚书钱谦向宁轻衣请示:“不知圣人何意?”
宁轻衣垂眼,轻声道:“圣人只道,‘养儿如此,是家门不幸。既失家法,又失国法,以何面目见祖宗。’”
朝臣闻言,心尖颤了颤,倒抽一口冷气。
祖宗都搬出来了,圣人这是要燕王死啊!
宁轻衣可不管朝臣的想法,至于承天帝……没说过这句话也不要紧,反正他也不能出来辩驳。
如果他那好父亲仍旧强健,会怒不可遏赐死燕王,但他现在奄奄一息,就算是燕王将他气到中风,也未必会处死燕王。
儿子可不多了。
女儿倒是剩些,可惜他想不起来。
庐陵公主府中。
庐陵公主得到了可靠的消息,乍一听燕王和驸马他们谋反,悬着的心最终还是死掉了。
她的面色煞白,整个直打哆嗦。
“怎么办?大王和驸马会如何下场?殿下?唉?殿下要做什么?”
庐陵公主浑身发抖:“我要入宫求见皇后。”
“殿下,您、您现在去不是时候啊,宫中那位在气头上,您要是替驸马求情被连累了,反倒——”
庐陵公主一僵,崩溃道:“谁要为他们求情了!我要休夫啊!”
大难临头各自飞,她还管别人的死活?要是没有公主的身份,跟昔日太子家的阿嫂、侄女她们被流放到三千里外,想想都绝望至极。
她会死的。
与其死她,还不如死驸马。
驸马活着总得有点贡献才是。
宫里才出了事,按理说是不放人的,奈何这回庐陵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决,非得求见皇后。
“难不成是来替燕*王、驸马求情的?”韦昭有些纳闷,她并不怎么关注公主们的生活。庐陵是燕王的胞妹,此刻得知燕王伙同驸马谋逆事,的确该急了。
宁轻衣轻嗤一声,道:“恐怕不是。”
依照庐陵过去的表现,是要一脚踹掉驸马。但这时候分得清清楚楚,对她名声有什么好处吗?也忒急切了些。不过这也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庐陵公主抽抽噎噎地入宫,待了一个时辰,又哭哭啼啼地离去。
不明圣人状况的朝臣自然让家中女眷跟庐陵公主打探圣人以及燕王的消息,庐陵公主说了“圣人尚好”,可紧接着又闭门不见客,连驸马那边的亲眷都不让入门。
要知道庐陵公主是个爱玩的性情,极少见她闭门谢客。圣人安好,燕王一母同胞的庐陵公主这副神色,看来事情没有转圜余地了。
宫乱平定后,宰臣们议论不休。
在将近小半月后,宰臣才将拟定的处置方式上呈。协同作乱的人斩首不用说,平定骚乱时就已经斩了一批,这封折子中只定了燕王的下场——赐死。
跟多年前的废太子宁青云无异。
只是当年是圣人亲自批复的,如今却是皇后代替了御画。
宗室之人就算是赐死也会留个体面,保留全尸。
被赐死的兄弟很多,可宁轻衣是第一次亲自送兄弟一程。
牢狱中的宁群玉面上有青色的胡茬,半个月时间变得形销骨立。
“是谁?”燕王涩声问。
宁轻衣满足了他的好奇心,温声说:“崔。”
燕王头晕目眩,他府上姓崔的只有崔恩,他以为是为他出谋划策的崔恩!难怪这次处置崔家无人被牵连,他压根就是圣人埋在他身边的暗子。不过,真的是圣人吗?他仰头看着宁轻衣,声嘶力竭道:“你要保老六吗?他那么小,如果有个三长两短,皇位不是要落入小宗之手?到时候你还能做你的公主吗?”
宁轻衣对上燕王血红的眼眸,漫不经心道:“不能是我吗?”
燕王一愣,随后如遭雷击般浑身颤抖不已。他指着宁轻衣“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意识好似被风暴卷过,他隐约捕捉到一丝清明,他喃喃自语说:“圣人不会轻易杀我,是你、是你——”后宫完全在皇后掌控之中,而前朝的大臣,被清河买通的有几人?韦家人没得选择,越王府以清河马首是瞻,崔尚和山阳姑母这些年忽然跟清河亲近……他府上有清河的人,其余兄弟府中呢?他们兄弟处处互相提防,可没想过清河会是最终捅刀的人。身上冒出了一丝丝的寒气,燕王浑身冷得厉害。
宁轻衣对上燕王充满恨意的视线,幽幽道:“三郎及时上路,黄泉道上,大兄定会与你把酒言欢。”
从诏狱出来后,宁轻衣回了公主府中。
裴琢玉有段时间没见她,就算得了信也是提心吊胆的,这会儿见她归来,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她闷闷道:“怎么去了诏狱?那处阴冷风寒,伤身体。”
宁轻衣笑道:“我也没有那般脆弱。”
裴琢玉睨着她,不信她的话,抱着宁轻衣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问:“圣人如何?”
宁轻衣道:“已老。”
承天帝不能死,可也不能活。
她要从承天帝拿到辅政的诏书,拥有恰当的名位,而不是贸然迈出那一步。
第56章 天崩地裂
燕王逼宫带来的刺激极大,承天帝浑浑噩噩地躺了一段时间才能起身。
原本就衰败的身体更是如山崩,几乎不能离开药。
德妃被禁足、钟慧慧被下狱,留在甘露殿中照料承天帝的是韦昭。不过喂药这类的事情她可不会亲自动手,而是从容地坐在一旁看着。她与承天帝是年少夫妻,可如今她保养得宜,容颜如旧时,承天帝却是一副衰败之相,两人坐在一起极不相称。
“那逆子呢?”承天帝恢复意识后就要问燕王消息,昏沉中他清醒过几次,得到的答案都是在牢狱中。他恨不得将那逆子扒皮抽筋,但想到江山,想到尚且年幼的周王,他不能如过去那般大开杀戒。囚着不处置是最好的。
韦昭掀了掀眼皮,淡然道:“三郎畏罪自杀了。”
甘露殿中又是一阵兵荒马乱,侍奉在一侧的医者忙不迭替气血逆冲的承天帝施针。
韦昭暗暗哂笑。
哪有什么父子之情?在圣人眼中,燕王可是凌迟处死之罪。可一个个儿子那么离去,关于后嗣的重担像是一座山将他压垮了。当初赐死儿子的时候,他可从来不会考虑这些。瞥了眼承天帝,韦昭又缓缓道:“朝中无大事,一切都照旧。只是一些文书等着陛下的御画。”
承天帝抚了抚额,他哪里还有心情处理政事?昔年有东宫代为批复,可现在周王尚小,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将文书交给内侍更不可能。找来找去,能信任的只有枕边人。犹豫一阵后,承天帝只能让皇后韦昭来代为批答。
朝臣们得知消息后面面相觑,后宫干政历来是大忌。可仅剩下的皇子还在襁褓中,圣人又缠绵病榻,还真找不到个合适的人选来处理政事。况且,政事堂的宰臣们也都噤声不语,御史们骂上了几句后,便偃旗息鼓。
承天三十七年六月,圣人下诏,立周王宁承嗣为太子,以越王钱岳为太子太傅、中书令崔尚兼太子詹事,又擢先前被罢官的梁国公韦安国为太子宾客……除此之外,太子府其它属官也都重新配置。承天帝只余下这么个儿子,他忌惮宗亲,在太子属官上没有半点宗室的痕迹,东宫的这套班子未来就是辅政之臣。
有没有皇帝其实并不妨碍政务运行,承天帝视朝的时间少,偶尔会招宰臣问对。可他的身体始终不见好,不管奉御如何用药,都一天一天地老下去了,俨然是大限将近。尤其是在做梦梦到废太子来问他“儿臣何罪”的时候,更是一病不起,衰败到连话都说不出了。
养在皇后膝下的太子还算康健,辅政大臣都已经到位,可承天帝仍旧不能安详地走。想要千秋万岁的他哪里甘心将权势让渡出?
在这个时候,宁轻衣送入宫中的大夫替承天帝延续了一段时间,趁这个时候,宁轻衣跟承天帝宣扬“校正医书局”的好,想要借机将它推行到州县。一旦朝廷插手,就意味着校正医书局会被划入府衙,到时候里头的人就不是乡野医者,而是有了切实的名位。
医药是承天帝的救命稻草,他哪能不说好?
宁轻衣心满意足,不管宰臣们议论得如何,这对医药的新政策迟早会成为承天帝的“遗诏”。到时候以先帝为借口,看哪个朝臣要引经据典阻碍,让小皇帝担上不孝的帽子。
病重的承天帝在无数珍贵药物的支撑下也没有活过这一年。
他驾崩得并不突然,留下了一道遗诏。依照惯例,对辅政的朝臣进行了改动。世族、外戚、宗亲、勋贵……是一贯的平衡之道。但承天帝在“宗亲”上犹豫了许久。如今还在人世的宗亲是太。祖、太宗之后,并未出五服,想要争一争还是有可能的。如果将宗亲列入,朝臣被他们说动怎么办?岂不是将权柄授予旁人?
直到此刻,承天帝又开始恨自己没有其它儿子来。
韦昭把握时机,在恰当时候提议道:“陛下以为,清河如何?”
承天帝从没做过类似的考虑,但韦昭的话在他心中扎根。清河是他和皇后的亲生女,且驸马早亡,清河对驸马情深至极不会再嫁,权势仍旧牢牢地握在宁家人手中。再者,太子虽然由皇后抚育,但毕竟不是亲生子,未必能够团结越王府和韦家,如果清河辅政,或许能保江山不落旁支。
于是,在承天帝的遗诏上出现了清河公主宁轻衣的名字。
承天帝原以为身为中书令的崔尚会据理力争,毕竟这是前所未有之事,可崔尚没有。
承天帝不知,崔尚心中悬着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圣人遗诏,如一道惊雷在朝堂炸开。
新帝尚在襁褓,太后垂帘听政是旧制,但公主入朝犹为圣王之制。
只是大行皇帝才驾崩,全国哀悼,新帝于柩前即位,给先帝上尊号,一件又一件事压得朝臣无暇提出抗议。
等这些事情告一段落,已是新年。
承天年号不复启用,如今为新帝建业元年。
御史台的御史话最多,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拿出来当功业,何况是公主入朝?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御史们果真成了出头鸟,道男女同列朝堂不合规矩。
宁轻衣倒也没有搬出先帝的遗诏来,她只是温和一笑,话锋是前所未有的犀利:“那你回家带孩子吧,让夫人来上朝。”
御座上是抱着小皇帝的太后,是清河长公主的生母看不清神色。
向来清正的宰臣老神在地闭眼,仿佛没听见那些话语。
出头的御史心中寒意萦绕,聪明的人从宁轻衣的话语中辨认出另一种意思,心中骤然一凛,天要变了。
新帝继位,延续的仍旧是先帝时候的政策。
朝堂上的官员几乎没有变动,对于同列朝班的清河长公主,朝臣们也从一开始的不适变成习惯成自然了,反正只有这么一个。况且……这以病弱知名的殿下头脑比那几位死去的亲王要好多了。
平稳半年后,宁轻衣着手推动校正医书局在州县的建设,朝臣们叽叽喳喳的,抗议声一波接一波,无非是钱和人的事。宁轻衣不甚在意这些辩驳的声音,她只是慢条斯理道:“那便依照诸位之意,外任官员不得已就医为名归京。”
朝臣:“……”谁都知道长安的医疗条件比外地好,在外地就任得了病都会想方设法回到京中请名医医治。谁能保证自己以后不外任?况且就算不外任,这事儿传出去,会让在外的官员记恨他们,毕竟这一耽误,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原本还慷慨陈词的朝臣们声音立马小下去了,隐约也明白了,太后与这位殿下同心,而这两位比先帝更为雷厉风行。
公主府上。
裴琢玉也忙得脚不沾地,在那场宫变后,她终于得到宁轻衣的允许出府了,但身后总有人跟着,保证了无数次不会逃出长安,奈何公主就是不信。裴琢玉索性也由她去了。集书馆和学馆中一切照旧,裴琢玉主要忙得还是校正医书局的事。要将这一切推广到州县,得有个具体的章程。京中的校正医书局以修书为要任,但州县那边就不必像京中的这般修缮大部头的医籍药典了,顶多汇聚当地的医方。
“到时候将州县的医学生都并过来,医学教育不能落下,得制定相关的考核措施。《素问》《甲乙》《黄帝针经》等医书,还得熟悉十二经脉、三部九侯、五脏六腑……”裴琢玉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
宁轻衣看着她有些好笑,道:“你消停些吧。”她走向裴琢玉,一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反正我是不会让你亲自过去的。”
裴琢玉垂眸凝视着她:“不去呢。”她不入朝,宁轻衣不说,她也知道有一场硬仗要打。朝臣们默认了校正医书局的女官,可一来是先帝遗志,二来则将她们当作宫中那些女医看待,始终视医道为小伎。至于那让女子登科入朝,或许还得用些年份。
“慢慢地润物细无声吧。”宁轻衣笑了笑。尚书省各部都缺钱,她现在入朝辅政,各个都将她当钱袋子,想方设法掏。掏钱倒是可以,只不过如何用却不能全凭借他们说话了,她会安插自己的人进去。譬如工部要钱,她将把卢参玄给放过去了。别跟她说什么不需要女人,既然这样,那也别要女人的钱好了。
至于那些“清贵”,那就抱着一身“清骨”倔下去吧。
建业元年八月。
由庐陵长公主打头,皇室公主、县主们将城外府上庄园中的碾硙尽数拆除,碾硙多年为权贵垄断,使得郑白渠能灌溉的田地从万顷减少至六千,先帝时期,曾有农民聚众毁坏碾硙的事情发生,震动朝廷。可其中利润极大,在朝廷屡下禁令时,仍旧有人伸手,最后先帝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庐陵长公主这一举措倒是博得了极大的声名,可将余下的贵族架在了火上烤。识趣地赶忙自己拆了几座,余下的则是冷眼看着。
那些一身清骨的朝臣惯来喜欢弹劾,可此刻噤声不语,直到宁轻衣嘲弄道:“怎么到这时候不敢言不敢说了?”那帮铮铮铁骨的人才站出来,弹劾和斥责贵族私用碾硙,甚至有人计算出朝廷每年财政损失达七十万贯。
太后顺势用皇帝名义颁旨意,命京兆尹强拆截断水利的碾硙。
王室公卿多少置些庄园,哪能不记恨弹劾他们的臣子?隔三差五互相攻讦,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有的事情无人揭露便不管,这一捅出来,只要有罪责在身的,贬官的贬官、外放的外放。
建业二年,山阳大长公主上书,道失踪的次女已寻回。
建业三年,中书令崔尚致仕,挽留不得,加尚书左仆射;下诏越王世子、吏部尚书钱谦接任右相。召昔日被贬谪出京的梁王友韦承归京,为给事中;擢崔恩为中书舍人。
朝臣们心中门儿清,说是不计前嫌起用那几位亲王的旧门客,或许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是清河的人。知道归知道,朝臣也只敢私底下嘀咕。皇帝尚小,太后、清河长公主是一心的,母女两人权倾朝野。起初还有些人拿“妇人干政”说事,但随着朝臣的更换,那些声音也渐渐地消失了。这说了压根没有好下场,哪能逞一时口舌之快,害了自己的前程?
对辅政长公主有巴结的,自然也有记恨的。
人心蠢蠢欲动,到了建业五年的时候,有的人已经藏不住那些不甘心了。
裴琢玉在集书馆时候便被一个陌生人不小心撞到,手中多了张不知来历的笺纸。
“娘子清白人家出身,纵失落多年,仍为侯府千金。集书馆中小娘子多为长主臂膀,唯娘子行走于阎闾之间,为微末小医,不免惹人耻笑。再者长主以娘子为禁脔,为裴治替身,不顾人伦纲常,娘子甘心如此吗?”
裴琢玉:“……”近年来,她跟宁轻衣的关系没有遮掩,议论声偶尔有些,可她们都不甚在意。此刻看到这封不知来历的手书,裴琢玉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回到了公主府中,她便将东西递给宁轻衣。
宁轻衣扑哧笑了一声,伸手圈住裴琢玉,调笑道:“琢玉甘心吗?”
裴琢玉笑了笑,道:“要去接触吗?”对方轻贱医者,又觉得她和宁轻衣间不可能有真心,认为她抑郁不得志。
“用不着。”宁轻衣才不想裴琢玉去沾那些人,她道,“暗中有人跟着呢。”
裴琢玉闻言瞥了宁轻衣一眼,轻轻道:“还有啊?”
宁轻衣狡辩:“明跟暗跟不都一样吗?”
裴琢玉无奈,扶了扶额说:“殿下说得是。”几年前用力想,什么都不记不清。等到慢慢放下的时候,尘封的记忆终于像潮水般涌来了。可如今的幸福足以磨灭当年的不痛快,忘和逃都不是放下,如流水过心不留痕才是真的释怀。
宁轻衣埋在裴琢玉的肩窝,软声道:“我只是怕你离开。”
万一有不长眼的要暗中使坏呢?
这送信的人很快就有了结果,以为在集书馆无人处就真的无人了吗?顺蔓摸瓜,扒拉出了主使——被边缘化的宗亲。
如此结果宁轻衣是一点都不意外,处置的手段也简单,把身上不干净的地方扒一通,就有足够的理由外放了。
只是这回,小皇帝出来求情了。
几岁大的人哪里知道朝政事?无非是与那些叔伯接触过,被人教会了“挽留”。
小皇帝的求情自然是没有用处的。
“是时候了。”太后韦昭对着宁轻衣说。
建业五年,秋。
一道惊雷将那原本就暗潮涌动的朝堂打得彻底失了平静。
小皇帝生母钟慧慧因刺杀皇帝被处死,钟家人也被牵连。
谁也没想到,当初失踪的钟四郎会在这个时候上京,上书说昔日钟慧慧所产为女,而小皇子,是从外头抱来暗中调换的!
第57章 女帝临朝
小皇帝不是先帝的血脉?他其实是民间抱养的?朝臣们被钟四郎的消息打得头晕目眩,惶恐到了顶点。其中一些人很是恼恨钟四郎,管它真假,只要不说不就没人知道了吗?现在一切都捅了出来,哪能不严查到底?到时候朝中又会掀起什么样的动乱?混淆皇室血脉,何其大胆!
关乎皇室正统,政事堂中的宰臣们也没有胆量说什么,只将消息递到太后的手中。而太后呢,自然是无比震怒,下令严查此事,将当年伺候钟慧慧的宫女、太监,以及接生的大夫全都找出来拷问。只是多年过去了,告老的告老、离宫的离宫,没剩下几个人了。
原先心思蠢蠢欲动的一帮人中,其实就有宗室的身影。他们的计划是借着小皇帝来抗衡皇太后和清河长公主,可皇帝还太小,只能徐徐图之。但现在,钟四郎上书带来一个极好的机会,如果小皇帝并非先帝血脉,那他是没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的。承天帝膝下的皇子已经死绝,大宗嫡脉其实是绝嗣了!到时候必定从祖、宗之后中择选新君!这就意味着他们这些宗亲有机会争一争皇位了。
于是,那先前捧着小皇帝的宗亲,没一个站出来替小皇帝做主。
小皇帝终日惶惑不安,被困在深宫中,连朝会都没有露脸。
这场席卷上下的风暴约莫持续了半个月才停,根据钟四郎和昔日宫人、大夫们的指认,小皇帝并非先帝血脉,而是钟慧慧用瞒天过海之计从农家抱来交换的小子!而原先的“公主”,已经夭亡。如此结果,朝中一片哗然。
小皇帝既非先帝血脉,那这皇位也轮不到他来坐了。
在结果出来后,小皇帝头一回在群臣跟前露脸。他耷拉着脑袋、面色惨白,再不懂事,听到这个结果,也知道下场是什么了,他浑身颤抖,眼中满是对死亡的恐惧。
还没等他坐到往常的御座上,便被一侧的近侍抱了下来。近侍盯着他,道:“此处非尔当坐。”
韦昭扶着脑袋,叹气道:“稚子何辜?虽非圣人血脉,可毕竟是在宫中养大。”
朝臣们面色惨白。
谁关心小皇子最后的下场了?最大的问题是,他没有资格当皇帝了,那轮到谁?难不成皇位一直空缺吗?先帝将自己的皇子杀得一个不剩,而那些皇子虽然成亲,可膝下没有一个儿子。当初被废为庶人的太子倒是有,可惜圣人无情,直接将人流放三千里,稚子夭折。这一脉无后,就只能从太。祖、太宗后嗣中寻找合适的了?
“帝位空悬,恐天下不得安。请太后择祖宗之后,为先帝嗣,以慰先帝在天之灵!”一位先帝朝的老臣出列。
韦昭似笑非笑地望着下方挺直背脊的朝臣。
朝臣很是安静,数息后才有几道稀稀落落的附和声响起。那老臣抬眸看同僚,有人神色茫然惶惑,有人面色晦暗难辨。政事堂的宰臣们,不管是左相右相,还是戴参知政事衔的品官们,都没有出声。
宰臣为何不急?难不成早已经有人选?老臣心中一沉,整个人如置身冰窟中。
良久后,钱谦朝着神色从容的宁轻衣一拜,道:“殿下为先帝嫡女,宽和慈惠,幼有明德,当继大统。”他这一出声,梁国公韦安国、左相魏再思、代国公窦道宗等人不再沉默,而是高声附和。中书舍人、黄门侍郎也紧随着劝进。
自清河长公主得圣人辅政遗诏,在朝中已经数年,其权柄和手腕,朝臣们都看在眼中。但对于许多人来说,长公主顶多走到这一步,等到小皇子长大成人后,还是得归政给皇帝的。可谁能想到小皇帝根本就不是圣人的血脉!而在这个时候,清河长公主要往前迈出那么一步……还真是势不可挡!五年,不,根本不是五年,恐怕皇太后一直在给她铺路,当初那几位皇子斗红了眼,谁能想到一位公主在暗中窥伺。
宰臣们早向长公主投诚,一些来自宗室的微弱反对声在如潮水的声浪中被淹没,只能够无力地跪下,一起附和山呼海啸似的大响。
建业五年,清河长公主宁轻衣在朝臣的拥戴中嗣天子位,复用先帝年号,改建业为承天旧年。
翌年,改元至圣,是为至圣元年。
宁轻衣把持权柄数年,与其说是小皇帝的政策,倒不如说是太后与她的,故而在登基后,朝政仍旧平稳运行,没有掀起极大的动荡。朝臣们也没有自己想象得不适,毕竟宁轻衣先前便已经来上朝了,只不过如今坐的是让人更得仰望的位置。
小乱子也有,一些在外地任官的宗亲就很不服,忽然间打起来小皇帝的旗号,不承认小皇帝非先帝之后,只道是奸人弄权,要清君侧。可民间爱太平,百姓们哪里肯为权贵的“富贵”献身?宁轻衣命钱白泽领兵前去平叛,不到两个月就将乱臣贼子缉拿归京斩首。宁轻衣顺势给钱白泽封赏官爵,班列朝堂。
她有功在身,朝臣们自然无言。
可有一就有二,宁轻衣陆续请山阳大长公主入朝听政,毕竟之前已经有了长公主干政的先例。在朝臣们不那么有力的抗议中,甚至连不学无术的庐陵长公主、尚未成年的平阳长公主都位列朝班。
跟朝臣们共事几年,宁轻衣知道这是朝臣们能够接受的极限,便没有继续推行下一步。
但这并不意味着,日后不能继续了,等到朝臣们习惯后,迟早会开女子科举,如今只能暂时在集书馆同题同卷考核。
政局平稳,朝臣们的主意当然就打到了后宫上。
女帝做公主时候,驸马裴治便已经身死。公主可以为驸马守节,而圣人却得为江山留后。于是一个个打起主意,将家中俊逸出尘的郎子推了出来,想去竞争皇夫。
“圣人继位后,未封裴驸马。深情不过如此,极有可能是个幌子。如果当时公主再嫁,先帝未必愿意让那时的公主辅政。”私底下凑在一起的朝臣嘀嘀咕咕的,对自己的判断信誓旦旦。
“那裴娘子怎么回事?圣人可是一继位就将她召入宫中。”有人问道。这些年谁不知道圣人和裴琢玉的关系啊,这肖似驸马的小娘子和公主恩爱缠绵,甚至被好事者搬上了戏台,传唱公主对裴驸马情深义重。这段风月事有人夸,也有人替裴琢玉叫屈,反倒很少人在意两人都是女子了。
“她跟着圣人多年,自然是她的得力助手。”又有人道。做本朝公主的驸马是件倒霉的事,就没几个有好下场的。但“皇夫”十分有吸引力,一想到未来的后嗣极有可能成为江山主人,谁不浑身血液激涌?
上行的文书被扣住也无妨,在圣人视朝的时候,朝臣们也很畅所欲言。
借由死去的裴驸马开头,徐徐地切入,建议圣人早立皇夫。
可提议的朝臣怎么都没想到,第一步就卡住了。
宁轻衣笑吟吟道:“谁说驸马死了?”
在风浪中苦苦挣扎数年的朝臣都麻木了。
裴治没死?那在哪里?怎么还不现身?稍微机灵些的朝臣思绪一转,想到外头的传唱的感人肺腑的缠绵风月事,忽地打了个激灵。
天底下哪有那么肖似的人?难道是——她?!
宁轻衣将裴琢玉的身世娓娓道来,裴家双生子,因着裴家人的喜好,将她充作男儿养。
朝臣第一个念头是欺君——可现在的君是昔日的清河公主,她难道会不知道驸马的性别吗?哪里算得上欺君?欺先帝?但圣人和太后一口咬定先帝也知情,他们有什么办法,难道去黄泉路上找先帝一问究竟吗?
至于拿后嗣说事的,宁轻衣轻飘飘道:“先帝有后尚在,还怕无人嗣位吗?”是了,清河长公主都有资格继承大统,那余下的几位自然也有。庐陵长公主扶不起来,可平阳长公主从小养在皇后膝下,又早早追随着圣人处理政事,圣人分明有意培养她!
眼下这位雷霆手段,软硬不吃,只能徐徐图之了。
宁轻衣倒是不在意这些人的闲言语,母亲那关过了就好,朝臣这边谁管他们,他们要念叨就继续好了,反正也不能真的逼迫得了她。
深夜的宫中,灯火荧荧。
裴琢玉在罗列未来的计划。
她不想去上朝,没事就往太医署和秘书省那边跑,可朝中发生的大小事,宁轻衣都不会瞒她。
“朝臣又苦苦相逼了吗?”裴琢玉抬眸凝视着宁轻衣。
宁轻衣哂笑一声,道:“我看戏台那边就得他们上去唱大戏。迟早教她们说不上话。”
裴琢玉点头,说:“集书馆那边杜娘子她们的文章混到贡举学子的试卷中,无法分辨了。”
宁轻衣眸光粲然:“你这主意好。”到时候将名字一糊,谁被选为进士,凭借的就是真才实学了。
裴琢玉莞尔道:“还得从长计议。”
宁轻衣说:“我省得。”这除非开恩科,要不然离举子入长安,还有几个月呢。她揽着裴琢玉埋在她肩头,“十年后,她们必定能独当一面,到时候我们就出游。”
裴琢玉眸光温和。
她已不在意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
“你是不是觉得十年太长了?”宁轻衣屏息,直勾勾地凝视着裴琢玉。
“不长。”裴琢玉拥着她道,“只要能在你身边,多少年都不算长。”
类似的承诺宁轻衣听得也多,她埋在裴琢玉的怀中笑。半晌后抬眸看裴琢玉,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搭在剑架上的枷锁上。
宫中不缺什么,登基后其实不需要旧物。但那宁轻衣当初命人打造的锁链,就那么搬过来,堂而皇之地摆在寝殿里。
“勤擦拭、勤打磨,没生锈呢。”宁轻衣眨了眨眼,笑道。
裴琢玉:“……”
宁轻衣点着她的胸口:“让你时时回想旧事。”想了想,她又道,“的确不太雅观,你等着,换一个。”
翌日,剑架和枷锁便被人抬下去了。
半个月后,宁轻衣兴致勃勃地捧着一个精雕细琢的盒子,对她说打开。
裴琢玉依言而行,一串如银鳞闪烁的波光在眼前潋滟生辉。
是一条很长的细链子,挂着银铃,一碰触便是叮铃叮铃的脆响。
裴琢玉面上蒙着一层薄红,低语道:“陛下是不是还要找根蒙眼的缎带来呢?”
宁轻衣手搭在裴琢玉的腰带上:“这如何?”
裴琢玉眨了眨眼,抱着宁轻衣入锦幄。
夜深月明,风动锒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