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借刀杀人
太极宫中。
秦王、梁王以及燕王都被拘禁在殿中,不许任何人来探视。三王的生母尚在,可圣人不松口,任凭她们如何恳求都无济于事。后宫没有法子,只能够看朝中。但朝臣中也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触怒承天帝。
祥瑞是一件好事,但当“千年秦王当太子”这块瑞石一出,就没人敢去碰这个霉头的。
要知道连太史局观测星象的官员都被圣人下狱了,怀疑他们与秦王一众有联系。
其实一开始还有人想借着这个时候劝谏圣人立太子,可惜惹来的只有圣人的愤怒,被拖出去打了三十杖,奄奄一息。
朝中氛围沉滞如此,哪个人敢相劝?
秦王府那处倒是希望送入宫中的美人钟慧慧能够在承天帝跟前美言几句,可那钟慧慧虽然出身贫寒之家,不太明了朝中局势,但也很会察言观色。她就算要报秦王之恩,也不能将自己搭进去。她的未来在老皇帝的身上,而不是系在秦王那处。
三王在朝中各有支持者,关系盘根错节。调查“祥瑞”之事,承天帝只能派遣自己的亲信魏再思去做。对亲王不能用刑逼问,但拿下赵守信、撬开他的嘴巴就容易了。魏再思很快就从赵守信那处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出现瑞石的田产是从寺庙夺取的。
当初太。祖打下江山后,为收拢人心,并未让京中寺观的僧尼道士还俗,也不曾下令剥夺寺院名下的田产。但私底下侵占的事情不少,朝廷也不会为寺院主持公道。赵守信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十分胆大行事,至于夺下这田产原因,是听了一个相面云游道士的话,认为那田产十分有福。将田产送给秦王,当然是怀着一些不能明说的心思。
至于埋紫芝、瑞石这样的事,赵守信一开始是不肯承认的,但是娇生惯养的少爷哪里经不住诏狱里的刑罚,三两下就什么东西都供认了。
魏再思带着赵守信的供词上呈给承天帝,在痛斥秦王狼子野心的同时,又故作不经意道:“陛下,先前赵守信抵死不认,如今却直接吐露,恐怕有些不对劲。”
承天帝同样觉得不对,是有人想要针对赵国公和秦王?可不管怎么说,秦王想当太子的心是铁定的,赵国公府上一直为他做图谋。今日侵占这家田产,明日又会做什么事情?会不会哪天带着兵冲入宫中来?承天帝心中像是被什么紧紧攫住,明知道有人在暗中推动,也没推翻这份供词,而是将它们甩到宰臣的跟前,让宰臣商议如何处置秦王。
要说秦王有罪,可他没做什么,没跟当年的太子一样带兵入宫。可要说无辜,也不尽然。谁都知道赵国公府支持秦王,恨不得将他碰上那个位置。秦王既然享受了赵国公的好处,遇到事情哪能那么容易撇清?再怎么说,至少得担一个“结党”的罪名。
朝臣们吵嚷了几日,最后结果恰如宁轻衣的猜测。
梁王、燕王无罪,被释放回了王府,至于秦王呢,被贬为顺阳郡王,迁居均州,即刻动身,不容半道逗留。
这意味着秦王在夺嫡之战中彻底出局了。
连秦王都没有讨到好处,赵国公那边下场同样不好。念在赵神通功高,没有降爵,但是赵神通、赵德林父子都被免官。赵德林则是因妖言惑众被流放三千里,此生不得归京。
秦王被贬后,梁王、燕王自然极其高兴,先前被困在宫中,还想着好一场无妄之灾,等最后得知结果后就是感天动地了。
燕王府中。
宁群玉满脸兴奋:“大哥、二哥陆续被废,依照次序,要论长就是我这个三郎了。若说贵,皇后无子,贵妃也只比德妃好一些,宁泰安比我,能强到哪里去?”
庐陵公主到王府是打探消息的,瞧着得意洋洋的宁群玉,她道:“阿兄近来还是小心些。”
燕王点头称是,秦王就是死于“高调”,不过——
他看了看庐陵,自言自语似的:“那瑞石是谁埋下的?”
秦王死活不认,但禁不住底下的人那般行事。赵守信认罪太爽快,他虽然迟钝,可也感知到了几分不对劲。不至于昏聩到这种地步吧?“栽赃陷害的可能极大,是梁王?还是鲁王?”
庐陵公主抚了抚眉心,她哪里知道?她不耐烦道:“不是已经出结果了?管他是谁呢,反正只能咬定秦王那边了。”
燕王一琢磨,觉得妹妹的话很有道理,不再提宁丹旭,他话题一变,问:“清河那边做什么呢?你知道吗?我看你跟金陵没少往集书馆跑。”
庐陵公主:“……就是集书馆呗,有什么好问的?”她对修书的事没兴趣,金陵扎在里头看书,她呢,则是找人投壶、斗鸡、打马球,各有各的快意。
燕王问:“不是还有金花帖么?”
庐陵公主更不耐烦了,她知道金花帖,还因为好奇心命人去抢揭过,喜滋滋地拿到手中,但……解不出来。这揭帖便答,是集书馆中无形的规矩了,她不想丢那么个大脸,最后还是杜佩兰来替解围。之后再好奇她也不会看了。
对上燕王的视线,庐陵公主一挑眉,说:“问这作甚?都是跟医道相关的事,或者就是沟渠、农事,五花八门的,比满纸之乎者也还要可怕,阿兄你也答不了的。看在兄妹一场的份上,我劝你别揭帖,要不然丢脸了,可就没有士人愿意投靠你了。”
燕王:“……”
清河公主府上。
“病重”的宁轻衣在凉亭中乘凉。
裴琢玉在一旁剥荔枝。
山亭中,水车辘辘作响,流水从檐角倾泻下,仿佛一道长瀑,溅起满片玉珠。
“阿萦说,这几日白泽不在,换个人教她了?”裴琢玉问。
宁轻衣抬眼,漫不经心道:“有事。”
裴琢玉看宁轻衣。
宁轻衣一会儿就投降,叹了一口气,说:“她不放心,要亲自去看看。”
裴琢玉听明白了,皱眉说:“危险。”
宁轻衣点头,眸中也藏着几分忧色,她道:“相信她的本事。”
两人说的是宁丹旭的事,毕竟是圣人之子,行动间再仓促,那也不是寻常行路人能比的,护卫和车队自然不会少。想要动手,至少得离开长安地界。
圣人只逐子,可宁轻衣却没想过让宁丹旭活着。
消息没传来,公主府中一切照旧。
集书馆中,郑澹容、杜佩兰她们围拢在一起校书,一群志同道合之士,围拢到一起自然也谈论些文章诗赋。卢参玄在捣鼓雕版印刷,顺便给杜佩兰她们出了个主意,让她们刊刻文章流传。可杜佩兰她们又觉得光是文章有些无趣,众人凑在一起议论一番后,索性将金花帖中部分内容挑出,伴随着文章一并刊刻流行。
自从有了金花帖,来到此间的士子们都想着揭帖——毕竟这是一种很快在长安扬名的方式,还有丰厚的酬金,能够缓一时之急。一开始金花帖是从公主府中出来的,都是裴琢玉关心的医道之事,可慢慢的,在卢贞隐的主导下,金花帖逐渐由她们这些第一批被录取的女校书出了,内容更是包容万象。从诗赋声律到佛道之争、再到各种奇技淫巧,无所不有。
而且金花帖的形势也变了,第一个揭帖的是“魁首”,但副本仍旧留在集书馆中张出,让后来的人跟帖作答,同样酌情赠予财帛。
至于昭文寺那边呢,学舍其实都是现成的,不需做大改变,倒是得腾些空殿做学堂。来这学习的孩子们,有的本来就是寄居在昭文寺的,还有些是越王府找来的,凑了五十个,衣食都由公主府供给。
眼见着一切井井有条地进行,宁轻衣的心事算了一桩了。
教这些小孩们三两年是见不到结果的,但人总不能只顾着眼前,得做长久之计。
八月的时候,集书馆刊刻的第一份《金花集》送到宁轻衣的手中。
宁轻衣翻了几页,唇角扬起了笑容,轻声道:“最先刊刻的是长安郊野百姓的育苗心得,倒也有趣。”
并不是所有金花帖都是士人或者权贵家的千金揭的,长安城中,三教九流扎堆,有些人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生活经验很多。她们愿意为了赏金来集书馆中凑个热闹。卢贞隐并不轻视这些人,对方揭帖后,只要能给出答案,那便将赏钱送去。只是她们的话不会直白地刊刻出来,而是由集书馆中的小娘子们润色。
裴琢玉凑过去,她沉吟片刻道:“不管写得如何通俗,都是面向识文断字之人的。有的事情对百姓有益,可不是人人都能知晓。”
宁轻衣蹙眉,觉得裴琢玉这话颇有道理。她问:“那该如何?”
在有记忆的三年,裴琢玉在民间生存,近距离地接触百姓家事。她想了一会儿,说:“得从百姓感兴趣的地方着手,比如戏曲?”
任何东西都要宣传的,像一些勒石刻的医籍,其实没有起到多少效用。一是百姓不识字,看不大明白;二来则是传播力度不够,除了两京,其它州县知情者寥寥。除了州县府衙推行,那就只能看商队以及云游人了,但出门何其不便,寻常人家想要度关津的文牒,也十分费功夫。
宁轻衣一怔:“教坊?”但旋即摇摇头。教坊是管理女乐的官署,里头都是官奴婢,里面的人不是她能用的。 :
裴琢玉垂着眼睫,道:“平康坊北里三曲。”
无根飘萍,沦落风尘,不知有几。本朝革新,屡屡下禁令,但无法彻底禁绝三曲诸妓。
如果有路可走,谁愿意堕入溷秽中。
有了目标就不愁办不成事,任务交待了下去,不到半日碧仙便带回了消息。北里三曲的人都是贱籍,有的被家人卖了,有的是乞儿,为谋生投于假母门下,还有就是被丧尽天良的无良人拐卖的,纵然找到家,很多也不愿意接纳,就当没有生养。三曲进出难,几乎就没有未来可言了。没人管她们生,更不会有人问她们的死。
她们都算是假母的私产,只要钱财给的足,便任意买卖。有的在三曲中声名重,公卿举子盈门,甚至有财货,假母都不愿放人。
宁轻衣听得眉头直蹙,虽同在平康坊,但公卿贵人与北里三曲自有界限。要不是裴琢玉提了,她几乎想不到三曲诸娘子。
“寄希望于举子,可举子便算是与她们生情,良贱有别,怎么可能迎她们入门?就算是被养在别院,色衰爱弛,下场也不会好。”裴琢玉沉声道。
宁轻衣道:“将人请到府上来。”
做有权势的公主有一点好,不管你提了什么要求,拒绝的人都很少有。北里三曲很热闹,多得是公卿士人往来,每每为了见楼阁中的小娘子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闹得很是难看。忽见又一帮人来争,本来想振奋的,一听是清河公主府来的,立马偃旗息鼓。只是心中纳闷,清河公主不是在养病么?请人做什么?
这家不成往他家,可这日士子们奔波几处,谁的面都没见着,如主事的假母也只得了几声嗯嗯的敷衍。
另一边,被聚拢在一起的三曲诸妓心中也很惶恐,不明白清河公主要她们作甚。清河公主寡居多年,驸马早已经化作枯骨,不可能找她们算一笔风流账。诸人都是互相熟识的,三曲出入不易,只有每月初八在寺中有讲席的时候才相率出行,同病相怜,自然就容易相偎取暖。在不安中,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回想近段时间有无做得罪人的事。
从角门入府,一群人鹌鹑似的,不敢大声喧哗。
宁轻衣和裴琢玉一开始没露脸,完全由碧仙出面。
一句“你们想留在北里三曲么”,将一帮人砸得头晕目眩。
回答“不想”的人不多,不明白清河公主的意思,再者离开了三曲又能够去哪里?
一片静谧中,一个叫郑举举的少女问:“娘子这是何意?”她出身曲中,虽风姿不足,可善诙谐,又擅长各种乐器,负有声名。她的胆子大些,见诸位好友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便鼓起勇气起了个头。
碧仙的笑容温和,也不跟郑举举她们绕弯子,直接道:“我家殿下想听新曲,若诸位愿意,殿下可将诸位从三曲赎出。”
郑举举没想到这种可能,她一怔,又问:“为何不请教坊乐工?”
碧仙笑而不语,郑举举又道:“此事之后我等又该如何?”
不止郑举举好奇,与她同行的人眼中也多了几分焦灼和期待。
碧仙道:“不急,殿下想听的曲,可没那么容易排成。”
毕竟是外头来的新人,秉性如何尚不可知,不能轻易地相信了。
郑举举眉头微蹙,面上露出几分踌躇。北里那个地方呢,不是她们自身能做主的,一旦名声小了下去,可能未来傍身的钱财都得不到。清河公主要用她们几日呢?赎身后呢?是自由了还是归于公主府?会不会在哪日被转给达官贵人?这些都是出现在她们眼前的风险。只能够进行一场豪赌,可退一步说,人在风尘中,哪时哪刻不是在赌呢?
场中人小声地议论,有的想要先回三曲寻找假母商议。
可郑举举在犹豫后,心一横,说:“我愿意。”她们这些人天生低人一等,只以色艺示人。为清河公主奏乐,总比陪那些官宦要来得好。她赌愿意救助孤儿的清河公主,也对她们抱有一线同情。
郑举举迈出了第一步,跟她关系更要好的人,在思忖片刻后,也点了头。
总比被假母逼迫见不愿意见的人好。至于那些还要思考的人,碧仙也没为难,将她们送*回去了。
不管怎么说,平康坊中少了些人,尤其是知名的,在公卿士人中掀起了一番骚动。可没待他们去追究,京兆尹一纸奏疏送到承天帝案前,义正词严地痛斥长安狎妓之风,要整肃长安北里风气。这也是太。祖朝时候的惯例,一切都有京兆尹作主。这一闹,朝臣便无暇关心北里三曲消失的人了。
半个月后,宫中有喜。
美人钟慧慧怀有身孕,宫中已经三年无人产儿,承天帝自然是大喜过望,对钟慧慧父兄大肆嘉奖。钟慧慧趁着承天帝开怀的时候,替秦王诸党美言几句。承天帝有些意动,哪知尚未等他决定是否召回秦王,一个噩耗忽地传出。
秦王车马在山道遭遇伏杀,秦王本人遇刺身亡!
惊雷在长安骤然炸响,才因美人怀孕的承天帝大怒。他贬秦王,是帝王威势。而别人刺杀秦王,那就是无视天威浩荡,蔑视皇亲,是大罪!人马鱼贯出京,一接秦王遗骸入长安,一则调查蛛丝马迹。
清河公主府中。
消失一段时间的钱白泽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想谋求太子之位的宁丹旭自然养士,得亏她又带着一拨人去得及时。
线索没有完全抹干净,留下的尸骸中有一些是从梁王府中出来的人,身上带着梁王的印鉴。证据其实不足以证明梁王有罪,可梁王毕竟是此事中的受益者。
梁王有没有罪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人怎么看。
依照圣人的性情,只会将梁王一道黜落。圣人膝下长成的只有五子,等到这出戏落幕,就只剩下燕王和鲁王了。余下的两子中,圣人会选择谁?碰上这么个好父亲,越展现得平庸,越是幸运。
第42章 百转千回
宁丹旭身亡,梁王自然高兴。
没等他装模作样去哭丧,整个梁王府就被禁卫团团围住,谁也无法进出。
有那么一瞬间,梁王还以为是圣人怕他遇刺派遣禁卫来保护他的,但对上禁卫将军冰冷的眼神,又打消了那个荒唐可笑的念头。
被禁卫押到宫中跪在承天帝跟前的时候,一脸茫然的宁泰安知道缘由了。却是快马加鞭前往宁丹旭遇刺地点的人,带回了证据。死人堆里,有尸骸曾是他梁王府的人,还有落着梁王印鉴的密信。
宁泰安脑子一空,断了根弦,耳畔嗡嗡作响。他是希望宁丹旭来个病逝,可也没有胆大妄为到派人前往半道刺杀他。先不说这事儿能不能瞒住,他也找不到那么多可用的刺客啊?抬眸对上承天帝冰寒刺骨的眼神,宁泰安抖了抖,空茫的脑袋找到了一丝丝清明。
他仰起头大叫道:“儿冤枉啊!儿并没有派遣人刺杀二兄!”
承天帝失望地看着宁泰安,问:“那刺客里有你王府的参军、杂役,这要如何解释?还有印鉴?难不成你是说王府并不是你做主,有人假借你的命令杀死二郎?”
宁泰安眼眶发红,心跳的节奏越来越快,他的面颊逐渐充血,顺着承天帝的话说:“正是如此!请圣人明鉴!”
承天帝盯着宁泰安,淡漠道:“听说二郎出京的那夜,你府上通宵达旦庆贺?”
宁泰安一怔,这都是月前的事情了,他是觉得高兴,可从来没说过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更不会做那破绽百出的事。他的智计和心胸都不如被当成储君培养的大哥,但也不至于混账到那个地步。宁泰安猛地一磕头,涕泗横流道:“儿绝不敢手足相残,儿冤枉啊!”
承天帝冷冷一笑:“如果不是你,那是谁?”
宁泰安词穷,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要怎么回答承天帝的问题?
就算承天帝信了他,他连一个府邸都管不好,如何来治理这个天下?
上一回三王被押到宫中,只是在殿里拘禁,不许他们任意走动,可这次承天帝怒气奔涌,直接将梁王关到大理寺中。皇室之间,自然没什么情意,可兄弟阋墙,说出去终究不是说很么好事。
宫中的韦贵妃终于开始着急。
宁青云出事后,她将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宁泰安的身上,希冀着他借助兄长遗留的势力登上那个位置。宁丹旭之死是个好消息,可她没等到自己想到的,雷霆便砸落在她身上。她的儿子她清楚,宁丹旭已经废了,就算不容兄弟,也不应该在圣人还在时,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韦贵妃心中慌乱至极,匆匆忙去拜见韦皇后。
皇后气度雍容,年纪比韦贵妃长些,可眉宇间并不见沧桑之态,反倒越来越有风韵。
韦贵妃来的时候,她在教平阳公主学千字文。心中猜到了韦贵妃的来意,暗暗哂笑一声。
“姐姐救我和五郎。”韦贵妃泪眼朦胧,两人同出韦家,是堂亲,可实际上关系算不得多亲近。韦贵妃先生出皇长子,她那时想的是取代皇后的位置。同样是韦家的嫡女,为什么她可以当皇后,而她不能?她心心念念着那个位置,直到宁青云被册为太子后,才渐渐地歇了心思。
圣人对皇后就算没有多少宠爱,可仍旧有敬在。
皇后无罪,圣人不会废后,而她也不能母以子贵。之后的韦贵妃便改变了策略,拉拢皇后支持宁青云。
她原本以为有了皇后的支持,东宫的位置能够坐稳,哪想到到最后是圣人相逼。
“大郎谋反实属无奈,姐姐未曾替大郎求情,我可以理解。但说五郎杀人,怎么可能?这必定是有心人栽赃陷害。姐姐难道忍心见五郎蒙冤吗?”韦贵妃对着韦皇后哭泣道。
韦皇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韦贵妃。
韦贵妃再接再厉,又道:“姐姐与我同出韦家,圣人诸子中,五郎与姐姐血缘最亲近。五郎在,则韦家安。”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之以利。
韦贵妃总是拿韦家说事。
韦皇后心中嗤笑,她母亲早死。父亲又续娶,韦家的几个兄弟与她不是同母,亲在哪里?
但对着韦贵妃的泪眼,她还是温和地应承。
怎么能不替宁泰安求情呢?
宫中伺候承天帝多年的内侍对着暴怒的承天帝说一句话:“大家已失一子,难道要论罪,再失一子吗?若梁王无辜呢?”
乍得消息的漫天怒火在内侍的一句话下几乎退出,承天帝终于开始思索梁王无罪的可能。
清河公主府中。
裴琢玉替宁轻衣写呈给圣人的上书。
皇后要替宁泰安求情,她这个姐姐也要替宁泰安求情,说往日兄友弟恭,宁泰安绝不是残酷滥杀兄弟的人。
“有人会替梁王出头的,他们必定会使出浑身解数劝陛下。”宁轻衣勾唇,可眸色寒凉,眼中没有半点笑意,“一两个人劝,哪里比得上一堆人劝来得热闹?”
废太子一事牵连甚广,可跟废太子有关的朝臣不可能尽数诛灭,这些人转头成了梁王的势力,这一点圣人也知道。他没有立太子的心,便让两位皇子保持平衡,可秦王死了,梁王那处便不好压制了。
可能会有那么点父子之情,让圣人心软。
但如果处处都是替梁王求情声,父子之情还在么?这只会让圣人觉得梁王羽翼已丰,威胁的是他这个皇帝。
“会变得人不像人么?”裴琢玉放下笔,凝视着宁轻衣,在她的身上窥见的冷意让她忽然间生寒,她轻轻地问。
“会吧。”宁轻衣眯了眯眼,她指着宫城的方向,叹息道,“从那走出来的,学到的最大本事是吃人。”
裴琢玉又问:“那为什么还要过去?”
她其实知道那些不得已,可还是想问。
往哪个方向搏一个出路会更容易?
宁轻衣走向她,抬手揽住她的腰,她埋在裴琢玉的怀里,说了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我尚未出降时,听到宁青云跟太子詹事议论我的婚事。明明他只是我的异母兄长,却自认为高我一等,将我婚事作为他拉拢人的筹码。”
往宫城中走是不自由,往宫城外呢?难道就能够自由高飞了吗?
“我私心甚重,为母亲、为你、为我。”
“再后来,也为千千万万人。”
燕王府中。
燕王自然是乐意见梁王倒霉的,一连两个兄弟出事,岂不是天命在他身?不过他也怕祸及自身,毕竟他先前跟梁王走得近,要是被梁王诬赖了就不妙了。一打听到清河上书替宁泰安求情的事,也忙不迭地命人写上表。
一时间,宗亲大臣、军功勋贵都接二连三替梁王求情,很有一种声势壮阔、势在梁王的感觉。
原本才因内侍劝说心软的承天帝,心中骤然生出无限的惶恐。难道在不知不觉中,他成了孤家寡人?朝臣觉得他这样做是错的?可梁王遣人刺杀兄弟,铁证如山,他又错在哪里?察觉到梁王带来的威胁后,承天帝的心就又变成了一块铁石。
在这个紧要关头,梁王友韦承出面告发梁王,向承天帝陈诉梁王的阴谋,甚至从王府中挖掘出带有承天帝生辰八字的人偶。这是直接上升到了谋害帝王的巫蛊上了!承天帝怒极,命人去搜查梁王府,在库中找到了百二具甲衣。
藏兵甲之事,若圣人不追究可以算是小事,但梁王“累累前科”,还让承天帝想到了当初的宁青云,一下子就将梁王定性为“谋大逆”。诅君父、买凶杀兄、私藏兵甲……种种罪名累加,盛怒之下的承天帝直接下令鸩酒赐死梁王。罪证确凿,朝堂诸臣,不敢劝阻。代国公、兵部尚书窦道宗上书恳请圣人,要女儿与梁王离婚。梁王纳妃时日不长,此事王妃并不知情,窦道宗又是圣人母族,承天帝自然应可。
王妃和离归家,可王府中的幕僚就没那么幸运了,有的直接被拖出去斩首。至于韦承,因为告发有功免一死,被发配到州县做参军。韦贵妃二子皆谋反,以不教之罪废处冷宫。梁国公府上与梁王谋反无关,但仍旧遭了圣人厌弃。韦贵妃的生父韦安定早已经被罢官,韦安国当初保留了吏部尚书职衔没能当宰相,可这回是连官职都保不住了,只能“自觉”上书请辞。
在夺了韦安国吏部尚书之位后,承天帝猛然间发现身侧近臣极少。谁跟诸王没有联络呢?他思来想去,提拔素来谨慎低调的越王世子钱谦为吏部尚书,参知政事,出入政事堂。钱谦上任后,第一时间送了大笔钱财入圣人的私库,十分识相。
毕竟亡两子,又镇日沉湎于酒色中,承天帝的身体到底支撑不住,在秋风瑟瑟的时候病了一场,大半月不曾视朝。等到他再度在朝臣跟前露脸,比往常瘦削了些,精气神明显不足了。
在这个时候,宁轻衣以校正医书局的名义向宫中进献养生的药方。尚药局在药物和合经过重重查验后,上呈给了承天帝,起了很大的效用。承天帝自然大喜,一开私库赐下金钱绸缎无数,又将储藏着的许多药物送入公主府中,让宁轻衣好生调养。
宁轻衣谢恩后,又恳请承天帝赐下笔墨。
刚开始就打着“奉敕”名头,这背靠着皇帝,更容易做事呐。
一开始只录取二十五人,可随着消息传出去,陆续有名医抵达长安,有的愿意留下来修医书,做这功在千秋事,这么一来人员壮大,很快就三十五人了。要拟定的《千金要略》也已初具雏形。它主要收录医方,针对的都是本朝流行的疾病,略去养生、香方之流,只修八卷本,一旦修成,便付梓印刷,由名下的商队送往诸州道去。
集书馆这边一切向好,昭文寺学馆也快速地修缮完毕,不管是夫子还是学生都已经就位。至于做事的杂役,都由寄居在寺庙中的妇人们充当。
原先裴琢玉是计划着将崔萦、崔离都送过去,但要论教育,才起步的学馆跟贵族家私学是有很大不同的。人都有私心,不管是裴琢玉这边,还是山阳长公主那处,对崔萦的期望总是大过学馆那边的,投入的钱财精力当然只会更多。
“先前还想着就在崇仁坊,来去也方便呢。”裴琢玉颇为感慨,计划是一回事,到最后结果又是另一回事了。
“都是这样。”宁轻衣盘膝坐在榻上,她托着腮,横了裴琢玉一眼,翻起了旧账,“阿萦叫了你几声娘,倒是把我辈分叫低了。”
裴琢玉扶额,无奈地笑了笑。
那也是被抓到侯府后急中生智呢,又不是真的。
“我的好殿下,连这点微末小事都要计较吗?”裴琢玉问。
“不成么?”宁轻衣眼睛睁圆,仰头看裴琢玉,大有一副裴琢玉点头就跟她算帐到底的架势。
“成成成。”裴琢玉连连点头,抬步走到榻边坐下,脖子就被宁轻衣一圈。裴琢玉伸手将人抱到怀中,还没说话呢,温热的唇便贴了上来,脖颈被一缕缕垂落的发丝扫得微痒。
过去跟驸马有情,可裴治总是一副端肃正容的淡漠模样,除了醉酒大哭,其实少有失态的时候,宁轻衣与她不如此刻亲昵。许是三年的遗憾在心中落下了种子,只要得了空闲,宁轻衣就抱着裴琢玉不想撒手。
裴琢玉对宁轻衣很是顺从,她要亲要抱,随便要做些什么,全部都由她。唇齿相依,连绵的吻似是连呼吸都夺去了,等到回神来,是那越来越急促的暧昧喘息。宁轻衣抬眸注视着裴琢玉,她伸手抚摸着裴琢玉,眸色幽邃。她在看裴琢玉,可也透过她在看那些年的“裴治”。她在凝视中失神,在裴琢玉的怀抱中,很莫名地想,如果她记起所有,还会离开吗?
“在想什么?”裴琢玉轻声问。
宁轻衣摇头说什么,情绪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涌上来,明明很欢喜,可非要自己添有一层悲色。
可能还是太闲了。
裴琢玉眉头微蹙,她敏锐地察觉到宁轻衣刹那失神。
在想谁?
裴琢玉还没问,宁轻衣又俯下身来亲她。
零星的火苗还没熄灭被点燃,才起的思绪就被绮念吞没。
裴琢玉托着宁轻衣,看向她的眼神中藏着几分困惑。
宁轻衣垂着眼睫,她低头与裴琢玉额头相抵,低喃道:“琢玉。”
裴琢玉:“嗯?”
可宁轻衣只是喊她的名字。
宁轻衣只是在心中问:“你会离开我吗?”
凉风起天末,落叶满长安。
那一架碧纱橱已经撤了,十二扇屏风也重新在床上安置,屏扇一围拢,就是两个人的小天地。
夜里折腾得久,起得便有些晚。裴琢玉醒得稍早些,怕惊动沉睡的宁轻衣,她便躺着不动弹,只借着微光凝视她。
三月才入长安时,她能料到会有今日吗?
她怎么没有半点抗拒,就那样顺理成章地住进公主、搬进若水院呢?
裴琢玉放空思绪,身畔忽地响起一道呓语。
“驸马。”
裴琢玉一怔,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呼吸不上来。
她凑近又听。
“驸马”变成了“琢玉”。
是在喊谁?
裴琢玉眼睫颤了颤。
良久后,她轻笑了一声,低声重复这两个字:“驸马。”
太长时间没听人提起,她就忘了裴治的存在。
她以为公主也忘了,可真的能够忘了那曾经让她形销骨立的人吗?
脑中嗡嗡作响,可裴琢玉没让发懵的状态持续太久。
一些不好的事情,她不愿意思考,那就抛却。
她神色如常,仍旧在午后跑去集书馆看医籍。公主的身体渐好,可毕竟比寻常人要差些,到了秋凉时节,难耐寒气。来整理医籍的医者都是有切实本事的,裴琢玉与对方商议,也受益良多。
从校正医书局出来,裴琢玉碰到了庐陵公主。
秦王、梁王前车之鉴在呢,燕王乖顺得像个鹌鹑,至于鲁王,他先前跟在梁王后面呢,母族不昌,本来就没什么存在感,这会儿更是不敢跳腾。可两位亲王没动静,但庐陵公主肉眼可见地张扬起来,仿佛胜券在握。
裴琢玉被庐陵公主拽着去玩樗蒲。
原本想拒绝,可心底翻涌着莫名的情绪,又将话语吞了回去。
庐陵公主是个很爱谈笑的人,聒噪得像是一只小麻雀。她不会看脸色,当然身为公主,她也不需要这项察言观色的技能——只有在面对宁轻衣的时候,才会有点聪明劲。跟裴琢玉玩樗蒲,她屡败屡战,丝毫不在意输出去的财帛。只是盯着裴琢玉那张不知道看几次都啧啧称奇的脸感慨:“你跟驸马还是不一样,让裴治跟我玩樗蒲,我都不敢想。”
裴琢玉微笑,说:“没谁会一样。”
庐陵公主琢磨一阵,说声是,又道:“脸一样,长姐一定很喜欢。”
裴琢玉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问:“公主和驸马感情很好吗?”
庐陵公主:“那是自然,至少我没听说过长姐让人打驸马,依照长姐的身体,也不可能自己上手。”说着,庐陵公主还用手比划了两下。她虽然不如钱白泽,但还是有一把力气在身上的,打她的驸马绰绰有余。
“说来十月十五是裴治的生辰,长姐不会带着你去祭祀裴治吧?”没人搭话,但庐陵公主自己说着也高兴,嘴皮子一动就抖出了一时上涌的狂想。
裴琢玉的神色僵了僵,暗暗记下那个日子。
第43章 十月十五
入秋之后,长安风平浪静的。
两位皇子结党、谋反之事触目惊心,人死后也没人敢提什么。
这事儿不好碰,病过一场的圣人没有修身养性,反而欲发暴躁了,好像浑身长满了逆鳞,戳哪他都不高兴。
任意贬谪朝臣之事,过去是很难做到的,毕竟就算是敕旨也要经中书门下,要是宰臣硬着头皮驳回,圣人也无可奈何。但情况在不知不觉中有些不同了。左相魏再思是圣人的宠臣,秉持的就是“天意”,而兵部尚书窦道宗呢,因为梁王谋逆,他也算梁王前岳丈了,怕被圣人找理由处置了,老实做人。
以吏部尚书带参知政事头衔的越王世子钱谦吧,又是个“百应之人”,同样不会违逆圣人。倒是中书令崔尚清正守节,但他年岁渐老,政事堂也不是他的一言堂,独木难支。总之谁要惹了陛下不快,被贬谪了都没人相劝。
朝堂宁静了下来,一切皆照旧制运转。
可长安城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其实很是热闹。
临近十月,各州县送举子入京,麻衣如雪。这些士人们惯去平康坊的北里三曲,号称风流渊薮。可年年繁华的三曲如今门庭凋敝,别说是一些擅长歌舞的年轻娘子,就连当家的假母们也不见踪迹。
人自然是被清河公主请去了。
要拍戏总不能完全找外行人,至少得是文辞歌舞都精通的。
宁轻衣给她们的任务就是在乡里宣传医道,这可不是唱一支《凉州》《千秋乐》的事,从弦歌、唱词到舞蹈都要她们自个儿重新编写、重新排演。跟往常应付公卿士人不同,约等于一件全新的行当,十分费心神,但一行人仍旧乐在其中。
碧仙看着她们精神十足,心里头也高兴,她道:“迟至明年开春就要出京了,到时候生活便是漂泊了。”
郑举举朝着碧仙一拜,诚心道谢:“若不是殿下,我等还在风尘中,哪里有安心处。”
碧仙瞧着她们也觉得可怜,心中暗叹一口气,又道:“到时候殿下会派遣两个医官与你们同行,路上若是遇见好苗子,也可收为弟子。”她殷殷地嘱咐几句,明里暗里说宁轻衣的好,等到郑举举她们千恩万谢,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回到若水院中禀告结果。
宁轻衣在喝药。
良药苦口啊,她眉头紧紧皱起,找裴琢玉要蜜饯。
碧仙见她们蜜里调油,很识相地退了下去。
裴琢玉看着宁轻衣面容皱巴巴一团,轻笑一生,一边喂她蜜饯,一边问道:“先前怎么喝的?”
宁轻衣觑着裴琢玉,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她直白道:“有人哄才要闹腾。”没人的话……除了一口气灌倒底,还能怎地?总不能是将它给倒了吧。
一句“驸马哄吗”差点脱口,裴琢玉及时地咽了回去。
她的眉头微蹙,藏住了自己的小气。
跟一个死人计较,真是好笑。
宁轻衣伸手抱着裴琢玉的腰说:“士人们陆续入京,为了春试能有个好名次,他们会想方设法崭露头角。而我那两个弟弟,不知道会怎么做?”这是到了投资的时候呢。往年这会儿诸王府、公主府上宴会最多。不过今年,就算有动静,也不会太大。
裴琢玉说:“越不过集书馆。”
能读书的哪有可能是真正一穷二白的寒门?书籍可是稀罕之物。可这些士子家中再富裕,除了几个百年世族,那能比得上皇室?早前太。祖打天下时候,抄了不少人的家,一部分书籍落入宫中,一部分在朝臣的手中。清河公主有钱又有权势i,这兜兜转转,许多书籍都落到了她手中。再说原来的驸马裴治出身河东裴氏,裴家的藏书也入库,这集书馆就相当于开放的秘府,哪个读书人不想去?
“一些士人对咱们集书馆的女校书意见大着呢,有种‘我行我能上’的自信。”宁轻衣哼笑一声,对那群自负的士人很不屑。
“不必跟他们解释什么。”裴琢玉皱眉。
宁轻衣一颔首说“是”,公主府用人还要他们来同意么?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吵嚷了就让他们滚蛋。有的时候需要的只有雷霆手段,让他们明白什么叫地位悬殊。
清河公主府给了集书馆中一行小娘子们底气,让她们应付起士人来也得心应手。
你觉得世风日下、有碍观瞻,那你滚,多艰难呐。
说到底人还是重利的,这儿毕竟是清河公主府的地盘,出没的都是达官贵人,要是有幸结识一个那不就是登上青云道了?殷勤投递行卷,未必能够见得到府主,还不如来这集书馆一趟碰运气。
再说那金花帖——
在长安士人中早已经传开了,外地来的明了它的用处后,自然也想一揭金花帖扬名。
出自小娘子之手又怎么样?想要好处还不是得赶上来吗?
至于那些嘟囔不休的老古板,说实在的,压根没人在意他们的心情。
燕王府中。
宁群玉觉得不大对劲,往王府里递的行卷倒是有,可跟去年比起来,那些举子们似乎不够热络了。要知道先前有两位比他更突出的兄弟在,这会儿不更应该来讨好他吗?怎么动静反而小下去了?难道都去了鲁王府上?可他派出去的人一打听,鲁王闭门谢客呢,府中连宴会都少了。
“都在集书馆呢。”庐陵公主给了燕王一个答案,她出主意道,“阿兄想要跟士人往来,去那边最方便了。而且在清河的府上,不用担心圣人怀疑你结党。”
燕王:“……”他惊恐地瞪着庐陵公主,怎么觉得她近段时间胆子越发大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啊?“什么结党,你不要胡言。”
庐陵公主白了他一眼:“当我爱说吗?”要不是被金陵拉着听杜佩兰她们讲史书,她脑子里根本就不会有这两个凡人的字。看着沉默的燕王,她又撺掇说,“阿兄,长姐府上还有个马球场呢,可惜那边找不到几个玩的。”
燕王:“你坐着看不成吗?为什么非要上场?”
庐陵公主却说:“一饱眼福的次数多了,也想着自己纵马驰骋呢。”她瞥了燕王一眼,冷冷一笑说,“怎么,只许你们纵马享乐吗?我就不能威武飒爽些?”
燕王:“……”他觉得跟庐陵公主说不通,抚了抚额,放弃了打马球这个话题,他又继续打探消息,“长姐做这些只是为了祈福?”原先他觉得清河和梁王走得近,做善事是替梁王造势,可实际上没听说清河有什么偏向梁王的。倒是在梁王被赐死前上书求情——但光凭这点看不出什么,毕竟他也上书凑热闹了。那清河是为了什么?单纯是钱多了没地方去了?
庐陵公主两眼放空:“我怎么知道?”
可燕王还在深思,良久后,电光石火一闪而过,他道:“我明白了,清河一定想做最有权势的公主!”
庐陵公主琢磨一阵,觉得很有道理。她问:“若阿兄得势,我与清河,谁封邑多?”
燕王哑然。
这想得是不是太多了些?况且庐陵是他同母胞妹又怎么样?清河是皇后生的,占着嫡长女这个名头,无论如何都要高其他人一头啊。他不说话,庐陵公主露出一副“看透你了”的神色,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失望。
燕王习惯了庐陵公主一惊一乍的样子,反正他们从小就是这样,没说几句就会闹起来,最后不欢而散。不过,他倒是认真地思考了庐陵的建议,的确,想要接触士人去集书馆那边最好。可两位兄弟的下场到底让他对圣人生出惧意,什么虎毒不食子,那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跟幕僚商议一番后,他决定拖着鲁王一起去打马球。到时候就算触怒了圣人,也有鲁王一起担责。
这么一来,平康坊的集书馆越发热闹。
清河公主府中。
宁轻衣将两个兄弟的举动收入眼中,他们结交哪个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裴琢玉两边往来,偶尔也去昭文寺学堂。而宁轻衣呢,不是闷在府中,就是在皇宫中,隐约觉得有些无聊。
“这时节都快下雪了。”裴琢玉说着,替宁轻衣将裘衣裹紧。暖阁子里烧着炭盆,她仍旧是怕宁轻衣着凉。
可宁轻衣当没听见,她拽着裴琢玉的袖子,殷切地看着她,说:“我们去乐游亭怎么样?”
乐游亭在昇平坊,是京中最高处,四面都很宽敞,能将京中的景物都收入眼底。她也是宁轻衣的产业之一,每到正月、三月三以及九月九,京中的士女们都会到这处来登高拔禊。可现在都十月中旬了,早过了最热闹的时节。
“怎么想去乐游亭?”裴琢玉轻轻地问,那从庐陵口中得知的裴治生辰,又倏然跳了出来。她的眸光沉了沉,面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宁轻衣埋在裴琢玉怀中,没看到她面上的异色,只是道:“近来身体好多了,便想着出去走走。”
裴琢玉挑眉问:“只是如此么?”
宁轻衣抬眸,跟裴琢玉对视,纳闷道:“琢玉不想去吗?”
裴琢玉哑然失笑。
她不会被丁点情绪主导,见宁轻衣满心出门,自然也不能再浇冷水。她抚了抚宁轻衣的面颊,说了声“好”。
反正又无职差在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宁轻衣高兴了,抱着裴琢玉笑个不停。
偌大的长安她其实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可过去一直拖着病体,再加上她自己也没什么兴致,便耽误那些风花雪月了。
这段时间琢玉都在忙,脚不沾地的,找个时间去游玩一番,也算是提前品一品岁月静好。
这白日里嫌相逢少,夜间的私语总是想办法将它变得绵长。
秋来天气凉甚,可也有点好处,漫漫的长夜,都是无穷的趣味。
“明日还要去乐游亭呢。”裴琢玉垂着眼睫,轻轻说道。
宁轻衣看着裴琢玉感慨,神色落寞,语调感伤:“我们有好几日没有温存了吧?”
裴琢玉:“……”她简直蒙受了天大的冤枉啊,这每个月总有些时候不太适合,你一回我一回,不就有段时间只能躺着私语了吗。
宁轻衣说不管。
她抱着裴琢玉,气息逐渐的混乱,明明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但是在这个时刻,她木然地将余事抛掷了,只想追逐那温热的触感,一遍一遍描摹,告诉自己眼前的人还是鲜活的。
可能身体上的病渐渐好了,但心病一直无药可解。
失而复得,感激天地之余,还是会有种恐怕,生怕一切都是电光朝露。
食髓知味的也不是宁轻衣一人,裴琢玉揽着宁轻衣也觉得心神飘飘然。
她不会拒绝,也不大想拒绝。
你有情我有意,缠绵到一块也是顺理成章。
心在悸动,魂也仿佛要飞出躯壳。
裴琢玉亲了亲宁轻衣的唇角,故意要她说话。原本只是闷着的呜呜咽咽,这一启唇就倾泻了下来,化作百转千回的嘤咛,甜得发腻。
宁轻衣说着不要,可又抓着裴琢玉的手不让她离开。
裴琢玉柔声哄着她,矮身整个人钻到了锦被中。
两个人都是看情况勤勉的,这冬日里本来就容易贪睡,夜间颠鸾倒凤一阵,第二日起晚就是顺理成章的。
天有些凉,平心而论这出门游赏的兴致不是很高,可话都放出去了,宁轻衣还算是半合着眼催促着裴*琢玉起身。就连裴琢玉劝她说“明日”,她也没听。
鬼使神差的,裴琢玉问了句:“是因为十五么?”
半梦半醒的宁轻衣轻哼了一声。
可理智回笼的裴琢玉已经没办法再问一次了。
“殿下,穿衣。”她唇角重新浮现了微笑,将宁轻衣乱打转的手按住。
宁轻衣眼睫颤了颤,惺忪的睡眼睁开,黑山白水般的眼眸里,倒映着裴琢玉一个人的身影:“琢玉。”
“在呢。”裴琢玉回答。
只是心中浮思飘荡着,不由自主地想。
这一声是在喊谁呢?
第44章 新安大疫
昇平坊在南边,中间隔了好几个坊市。
裴琢玉没骑马,陪着宁轻衣坐马车。车轮子碾在沙地上,辘辘作响。
宁轻衣打起车帘,朝着熙熙攘攘的街市望了眼,很快便没了兴致。她打了个呵欠,惺忪的眼中泛着一圈水光。道上有些颠簸,鬓发上簪钗垂下的银角流苏,一晃一晃的。
裴琢玉看着她有些好笑,都困成这样了,还非要出门。她将宁轻衣揽到了怀中。宁轻衣轻哼了一声,也不困了,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裴琢玉的唇角,手也在裴琢玉的腰上乱磨蹭。
裴琢玉面上泛起了红潮,她按住了宁轻衣的手,喘息了一口气,问:“殿下这是怎么了?”近些日子粘人了不少。
“可能是肺腑被烧烂了吧。”宁轻衣哂笑一声,胡乱答道。她手是不动了,但面颊还是在裴琢玉的身上乱蹭。云鬓微乱,簪钗歪斜,连带着涂上的口脂都有些花了。
裴琢玉哑然失笑,扶着宁轻衣道:“别胡说。”
宁轻衣哼了一声,说:“我手冷,你替我捂捂。”
冷暖还是辨得清的,但裴琢玉也不能赶人,便将宁轻衣的双手都揣在怀里了。
乐游亭是个能俯瞰长安的好地方,地势高,那连绵的屋宇都能够收入眼底。清河公主府上有钱,可买地筑宅也不是那么自由的,动不动就遭朝臣的弹劾。想当年在昇平坊建造园林时,谏官的嘴皮子都没停过。可圣人不听,宁轻衣也不听,最后谏官也只能怏怏不乐地闭嘴。
宁轻衣的一切早就超出公主规制了,她其实也可以谨慎小心些,但有的时候也得让人看看“势”。
路过昇平坊东北隅的时候,裴琢玉闻到了一些药香。到了坊中,也不再乘车了,她替宁轻衣将遮风的帷帽戴好,又替她掖了掖裘衣,问:“那是什么?”
宁轻衣垂眸注视着裴琢玉的手指,说:“东宫药园。”以前宁青云还是太子的时候,裴家跟宁青云走得近,她的驸马自然也追随着太子。宁青云将药园给了驸马打理,不过等到宁青云身殁后,东宫空置,裴琢玉又不在长安,药园子里的人当然就疏懒了。公主府上的素问院,有的药材就是从东宫药园移植的。那件事后,她只顾着素问院,哪里会想东宫药园的事。
裴琢玉“嗯”了一声,心中萦绕着莫名的情绪。那屋宇匾额越看越是眼熟,她抚了抚发胀的太阳穴,将那点异样压了下去。
宁轻衣偏头问她:“要去瞧瞧吗?”虽然比不上太医署在两京的药园精细,但或许能碰着意外之喜呢。
裴琢玉问:“能去吗?”
宁轻衣轻嗤一声,说:“有什么不能的?”
反正规矩也不是为她设下的。
东宫药园里有两名药园师、八名药园生。本来这一行当上进之路就颇为艰难,更别说在不起眼的东宫药园了。除了太医署缺药的时候,可哪里有几个人管得着他们?况且留在这里的也没上进心,想的也是糊口事,更是散漫任意了。
乍一闻有贵人来药园,顿时惊了惊,忙出来迎接,等到看清了裴琢玉的脸,更是如丧魂,失声喊了句:“驸马?!”他们的消息不灵通,哪里知道裴琢玉的事,还以为是驸马还魂。药园子里乱糟糟一团,等碧河呵斥了一声,才安静下来。
没多久,药园师将园子里记载药材的册子奉上。
裴琢玉心不在焉地扫了眼,都是些常见的药材,用不着跑到东宫药园里采摘。
她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出去了才漫不经心地问宁轻衣:“他们也知道驸马。”
宁轻衣淡淡道:“以前驸马来这边打理过。”
裴琢玉一点头,立马就明白了,想来是替公主寻医问药,要不然膏粱子弟,哪会沦入士人轻视的小道。
时节渐凉,天阴沉沉的,如铅块压在重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上一场雪。
往来也有些仕女们,可不比开春亦或重阳热闹。
山亭高耸,寒风更为劲健。
裴琢玉怕宁轻衣撑不住,早早地便下了乐游亭,住到昇平坊中的园宅里去了。
鼓声如浪,声停的时候,天色十分惨淡了。
暖阁里烧着炭火,裴琢玉喊人架了锅子吃羊肉,四面是融融的暖意。
“琢玉有什么愿望么?”夜间的阁子里,灯火煌煌,照得四野犹如白昼。宁轻衣让伺候的人都退下去,只跟裴琢玉互相依偎着。
裴琢玉说了声“没”。
宁轻衣凝眸,轻轻说:“那些年也没有吗?”
裴琢玉一怔,恍惚片刻才意识到宁轻衣说的是过去那几年。其实也没有过去许久,但那三年的流浪生涯,忽然间就变得犹如隔世般遥远了。真是可怕,短短几个月,就将她改造得面目全非了。想了一会儿,裴琢玉才说:“丰衣足食。”
“现在达到了。”宁轻衣抿了抿唇,又问,“然后呢?”
裴琢玉笑了笑说:“愿殿下千秋万岁身长健。”这是她的肺腑之言。
宁轻衣看着裴琢玉,眉头微蹙,她说:“明明是你的愿望,怎么是我。”
裴琢玉问她:“这样不好吗?”
宁轻衣横她一眼,不是不好,琢玉心中有她、一心为她,自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乐事。但也得为自己着想不是吗?她缠着裴琢玉询问愿望。裴琢玉敛了敛笑,有一刹那分不清宁轻衣在追问驸马,还是在问她。
别开眼避过宁轻衣的视线,她说:“等殿下生辰时,为我祈福。”
宁轻衣抱着她,不假思索:“何必等到生辰日呢?我日日夜夜祈求上苍,盼你平安。”
寒意重,深夜长。
裴琢玉和宁轻衣在昇平坊中盘桓了三两日,才回到平康坊的公主宅第。
秋冬的长安城很是平静,在举子的高谈阔论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很快便到了冬至日。
历朝历代都重冬至,本朝也不例外,其地位仅次于新年。在冬至日,帝王要去圜丘祭天,礼敬天地神人鬼。不过冬至日又有大朝会,承天帝的身体也大不如前,索性派遣燕王摄祭,行三献之礼。
这么一来,才沉寂的人心又开始浮动了。圣人膝下长成的皇子只剩下燕王和鲁王了。燕王年长鲁王一岁,论母亲的地位,德妃也在贤妃之上,燕王宁群玉成为新的太子,看着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逐渐暴躁易怒的承天帝也有缓过神来的时候,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衰老,但江山社稷,也容不得他不去考虑。只是两个儿子,到底立谁,承天帝迟迟没有做下决定,甚至还记着帝王权术。冬至日看着要扶起燕王了,到了元日,又让鲁王来代行慰问禁卫军、宣布赐钱帛之事。
燕王、鲁王在圣人跟前露脸渐,被呵斥的次数减少。燕王从承天帝身上感知到的威胁消失,胆子和胃口便逐渐地大了起来。在幕僚的怂恿下,盯上了校正医书局。只是他不好主动伸手,只能借着结交的太常寺卿行事。
校正医书局并没有冲着大书去,在一帮人的努力下成功地修出了一部八卷本的《千金要略》,付梓印刷后,宁轻衣便带了些《千金要略》到宫中去。虽然校正医书局不是官署,但有结果还是得上呈给承天帝看看的。
承天帝对《千金要略》的内容没兴趣,但也知道这是一个施德政、收民心、建功业的好机会。他将《千金要略》送到了宰臣的手中,要宰臣题诗作赋。这些医书要以朝廷的名义送到州县,不过清河那边说可以出钱出人去宣扬德政,承天帝也就懒得费心。
拿到了《千金要略》的宰臣当然是高呼万岁,吹捧的话语一句接一句。中书令崔尚对传德政的事很上心,但得知这一切仍旧由清河公主府主导后,立马歇了心思,将心神放在刻印的书上。这刻本字迹清晰,跟他见过的潦草历书很是不同。能刻印医书,那自然也能刻印别的读物。崔尚念头一起,当即前往集书馆中一探究竟。
不论如何,《千金要略》和校正医书局是在长安扬名了,成了一人人都想咬下一口的肥肉。
民间的神医会被吸纳到太医署中,那先前不起眼的校正医书局,自然也会有人想要。
太常寺便是第一个发声的。
太常寺下有太医署,那校正医书局自然也得在他们麾下。
要是动作不快些,秘书省那边以修书、校书为借口,将校正医书局收下怎么办?
清河公主府上,宁轻衣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她种树,那些朝臣来摘桃么?她不动声色的,面上一派从容,只依照着计划派郑举举一些人随着商队带着《千金要略》出京。
太常寺卿不想得罪宁轻衣,要是能够劝服公主主动将校正医书局让出最好,于是,太常寺卿肃容前往公主府请求一见。
面对太常寺卿慷慨激昂的陈词,宁轻衣神色淡漠,等太常寺卿说完后,她才微微一笑,说道:“校正医书局中编书的,有一半女医,也要如太医署编制,授流内官吗?”
“我命人去药草所生的州县录图,注《本草》、修《图经》,耗费金钱千万,太常寺接受校正医书局后,也能如此么?我并非吝惜钱财,只是不希望没了结果。”
太常寺卿:“……”太常寺可没有这么多钱可用,想要支取,还得跟户部扯皮,要经过政事堂层层审批。就算真拿到了钱财,也未必会用在修书上。
宁轻衣摩挲着茶盏,慢悠悠道:“为何要校正医书局官有?难不成太常卿以为不入官,就不能为公吗?”
太常寺卿哑口无言。
等到太常寺卿离开后,宁轻衣上书承天帝,为校正医书局校书大夫请官。
至于理由也是现成的,朝臣认为不为官则不为公,那授予官职,能让他们放心吗?
校正医书局中有女医,虽然太医署也有女医,但后者大多是官户、婢中选出来的,连流外都不是,根本没有上进之路,修习医业标准也与男人不同。宁轻衣上书请官,可不是太医署那般的女医,而是有品阶的。承天帝哪有可能为此破例?赐了一堆财帛以示安抚,并明言信任校正医书局。
承天帝其实也有自己的考量,校正医书局可是博名声的利器,在公主的手中,是为整个皇室带来光辉。可落入朝臣手里,先不说能不能出成果,万一成为党争的利器,便有违初衷了。暗卫悄悄呈上案的,是燕王与太常寺卿的交游。承天帝不至于因此贬斥燕王和太常寺卿,但心中隐隐扎了根刺,眉头紧耸。
是太常寺希望管束校正医书局,还是燕王想要呢?
燕王府中。
宁群玉恼悻悻的。
“那校正医书局,陛下并不愿意让朝臣沾手,清河不肯放。”顿了顿,他又自言自语说,“清河多病,这样做也情有可原,一旦纳入太常寺就没那么顺心自在了。”
总不能是为了民心吧?她要那些名望有什么用。
“也不算太坏,至少鲁王那边也无法利用。”崔恩劝慰道。
境遇都是对比来的,你有我没有就觉得不公,有时候不会想着大家都有,只念着大家都没有,就开心了。
崔恩一句话说到了燕王的心坎上,面容上笼着的愁郁立马就烟消云散了。
“大王不如找些医工送去,至少占个名头。”幕僚又提议道。
清河公主身体不好,弟弟为姐姐寻求名医,多么合理啊,兴许还能讨得圣人和皇后欢心。
燕王点头称是,忙让府中人设法延请名医。
除此之外,他还忙着四处交游。贡举那事儿由考功员外郎负责,别看地方官卑,可具体如何做,他是插不了手的,只能琢磨着看看看哪个更有希望,结交了总是好处多。
承天三十五年,下半年的杀戮染红了朝堂,可三十六年也没祈得太平长安。不是雪灾就是地动,弄得承天帝心浮气躁的,而宰相们则是纷纷告罪请退。但承天帝哪能真的让宰臣们辞职,不痛不痒地说上几句,接着就是避正殿、削减宫中用度,至于别的那是没有了。
宁轻衣依照过去惯例,捐出大笔的钱给朝廷赈灾。一切看着有条不紊持续下去了,可新安县忽地传来消息,爆发了疫病。新安属河南道,在洛阳西侧,朝廷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过去就算慰问百姓,也都是宦官或者中书舍人担任,可这回不仅仅中书舍人巡省慰问,燕王宁群玉也成了使者,持节前去赈灾。
燕王惊恐:“圣人是要我死吗?”
第45章 来去分歧
燕王府上的幕僚劝他说“不至于”,圣人就剩下两个儿子了,难道真的要将人杀个精光吗?最后让皇位落到宗亲的手中?与其说圣人要燕王死,不如说是“考验”。如果大王赈灾有功,那在朝中的名声也会响亮点。
唯有废太子是被圣人带着培养的,圣人昔日摆驾洛阳,也由废太子监国。可谁想到废太子落得那么个下场呢?从冬至祭天开始,圣人怕是就有磨砺诸王的意思了。如果燕王不接受,那这差事会落到鲁王头上。
可听了幕僚的话语,燕王还是怕。万一他染了疫病死了呢?听幕僚分析鲁王接替他的时候,燕王说:“那就让鲁王去死,到时候圣人只剩下我一个儿子,就没得选择了。”
幕僚:“……”只觉得心力交瘁,他问,“万一鲁王活着回来呢?到时候鲁王有功,大王如何自处?”
怕死的燕王撇了撇嘴,说:“我这段时间时常去集书馆那边,跟大夫们接触过。寻常病症,治愈可能都只有十之五六,染了疫病,那不就是死路一条吗?”
幕僚继续劝说:“圣人让大王前往新安慰问百姓,又不是去疫中。”想了想,又说,“太医署必定会派遣官员与大王同去的,又不需要大王亲自照料染疫的黎民。大王若是不放心,可询问清河公主借些药材,制作一些防疫的药包。”
燕王还是很瑟缩,他的脸上都是犹豫之色:“一定要去吗?”
幕僚点头说“是”。
圣人已经下诏书了,不去那就是抗旨不遵了。
转机有那么一点,燕王一行使者出发前,鲁王入宫一趟求见圣人,想为圣人分担,愿意前往新安,但被圣人拒绝了。
这苦差事一被人争抢,就莫名其妙变成了香饽饽,再者还有幕僚相劝。趁着空闲,燕王还入宫一趟想从母亲那边汲取力量。李德妃也不愿意儿子涉险,她说,如果想做宗亲那就假装染病留在长安,可要是有万丈雄心,只能够前行。到底是对大位的渴望战胜了胆怯,燕王很勉强地准备出发了。
临行前,他听从幕僚的劝说,除了朝中拨下的药材,又厚着脸皮问宁轻衣要了一堆。
什么偏门的方子他都信,恨不得自己身上挂满药包。
清河公主府上。
宁轻衣垂着眼睫思索。
燕王要什么药材她都给了,除此之外,还派遣了几个大夫同行。
倒不是想替燕王刷名声,而是为了新安的可怜百姓。疫病一旦传开,死伤不计其数,天灾不可控,可不能让人祸将事情变得更糟。
“燕王窝囊,没有主见,在长安时,都要人千劝万劝。等到了新安,不出半月,他必定逃回长安。”宁轻衣嗤笑一声,对燕王是毫无信任可言。
裴琢玉眉头紧锁,道:“燕王是主事者,如果他都跑回长安,岂不是会引起灾民恐慌?”
宁轻衣没有出声,这是可以预见的事。
她送了药材和人,尽可能地做自己该做之事。
至于燕王,她不会想方设法劝对方留下,甚至会暗中鼓动他回到长安。
承天帝并不想让燕王死,这毕竟是一道考验。
她不需要好结果。
话说得太明白就有些残酷了。
裴琢玉从宁轻衣的沉默中看穿了她的心思。
寂静片刻后,裴琢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你怪我心狠么?”宁轻衣圈着裴琢玉的脖子问。
她算不得好人,终于会将黎民做棋子。
裴琢玉摇头说:“不会。”
只是内心终究有些小感慨。
校正医书局为的是天下之病,而到了某些时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苍生病。
权力之下,人皆如此。
她能做到什么呢?思考片刻后,裴琢玉说:“我想去新安。”
公主迫不得已放下的,那就让她来挑起。
宁轻衣闻言一僵,抱着裴琢玉的手骤然收紧。
她第一时间捕捉到自己的真实心绪,是千万个不愿意。
她不想再拿裴琢玉去赌那个万一。
裴琢玉良久不见宁轻衣回应,她蹙眉喊:“殿下?”
宁轻衣抿了抿唇,说:“不许。”
裴琢玉料到她有如此答案,毕竟换个处境,如果今日圣人派遣的是公主,她也有万般不甘心。
但有的事情还是得去做的。
她说:“行医济世,也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了。”
宁轻衣心中难受,曾经的失去带来的惶恐伴随着不安上浮,她压了压嘴唇,说:“你虽会医,可以前也没想着悬壶济世,何必在这个时候为天下先?你要说用武之地,集书馆校书、昭文寺讲学,哪样是你不能做的?为什么非得就去危险的地方?”她一股脑说了很多,越说越心碎。
可裴琢玉就是静静地望着她,好像做下的决定,是烙在铜鼎上的金文,想要修改就很难了。
宁轻衣无奈,仰头看着她,泄气道:“你就不能跟之前一样,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吗?”
裴琢玉却说:“燕王逃回,灾民义愤填膺,正是替殿下扬名声的好时候,也能将《千金要略》传来。”
宁轻衣不听,她怏怏不乐说:“这件事情谁不能做,偏要你过去?”
裴琢玉不好回答,的确没有谁不能替代。在一阵沉默后,她说:“我不放心。”
宁轻衣问她:“那你能放心我吗?”
裴琢玉缓缓道:“碧仙她们会将殿下照顾得很好。”
宁轻衣听着越发焦躁,无端地想起那年的不告而别,她赌气说:“我只吃你喂的药。”
裴琢玉脸色沉了沉,眉头也蹙得越发紧。一团郁气在心中横冲直撞,像要一下子冲开她的血液。裴琢玉听不得宁轻衣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她一言不发,眼神乌黑的,幽幽的很沉冷。
宁轻衣看着裴琢玉的脸色,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在裴琢玉跟前并不骄纵,几乎没有脾气。她说了声“对不起”,咬了咬下唇,讷讷道:“琢玉,我只是担心你。”
看着宁轻衣发红的眼圈,裴琢玉也心酸。才升起的脾气渐渐地软化下来,要将一场争执消融在无形中。她揽住宁轻衣的腰,亲了亲她的眼角,唇角扬起笑意,故意很自得地说:“殿下不相信我的本事吗?不会有事的。”
宁轻衣埋首在裴琢玉颈侧,擦了擦眸中氤氲的泪光,她喃喃说:“不是不信,是不放心。我怕——”
“怕什么呢?”裴琢玉柔声问。
宁轻衣抿了抿唇,她怕的事情太多了。
有时候会心神恍惚,这一年的幸福会不会变成镜花水月?
“怕你离开我身边。”
裴琢玉叹气:“我发誓,就算是只剩下一口气,我也会回到长安,回到你身边。”
可这番剖白等来的是眼风如刀,宁轻衣瞪她,说:“什么一口气?琢玉,你不要胡说八道。”
裴琢玉一听她这话,心就安了。她顺着宁轻衣改口道:“必定完好无损。”
宁轻衣这才满意。
只是她虽然被裴琢玉说服了,但情绪上也很难迈过那一关,这一整日都不大高兴,面色也笼着一种惨淡。
入夜的时候,她背着灯坐,不知想到什么,眼睫上挂满了泪。
沐浴后的裴琢玉一入屋便被吓了一跳,心慌意乱的,还以为是发生什么糟糕的事了。
可任由她怎么询问,宁轻衣都不说话,只是抱着她小猫似的,无声地哭着。
裴琢玉的心像是被揉成一团,从高空狠狠地抛下。
一句“我不去了”险些脱口而出。
旧事带来的伤心跟随着泪水一道流泻出去,宁轻衣糟糕的心情得到了和缓。
她抬眸凝望着裴琢玉,眼中充斥着眷恋。
裴琢玉抬起手温柔地抚去宁轻衣眼角的泪,轻声问她:“怎么了?”
“不舍得你。”宁轻衣说。
裴琢玉笑了一声:“又不是不回来了。”
放几年前宁轻衣会相信,但经历过那惨痛的一遭,她知道有的承诺只是口头承诺。
她的手无力地搭在裴琢玉肩膀上,眼睫颤了颤,说:“你笑话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比阿萦还能哭闹。”
“没呢。”裴琢玉忙回答,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跟公主对坐,她哪有闲工夫想别人。
宁轻衣哼了一声,觉得自己好生可怜。她想了又想,最后说:“我跟你一起去。”
裴琢玉的脸色立马就变了,斩钉截铁道:“不行。”公主的身子骨很差劲,现在调养好了许多,可她还是怕风一吹就碎了。到了那边,就算没有跟疫民接触,宁轻衣也比别人容易病些。
宁轻衣也只是说说,她想出京哪有那么容易?至少圣人和皇后那关是绝不可能过的。她对上裴琢玉的视线:“琢玉,你也应该知道我的心。”
裴琢玉当然知道,两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宁轻衣。
宁轻衣语调闷闷的:“你不听话。
裴琢玉许她说“下回”。
有的事情说多了不伤感情却伤心,裴琢玉有自己的主意,不想更改。怕宁轻衣又要问,她索性将宁轻衣抱到了怀中,低头吻住了那张开合的嘴。说话声都淹没在相依的唇齿里,好一会儿,宁轻衣才气喘吁吁地看裴琢玉,问:“你故意的吗?”
裴琢玉没说是不是,继续衔住宁轻衣的唇。
还是不要说话了,在床榻上留住些缠绵的温情。
从长安到洛阳约莫半月抵达,到新安能节约路程。
宁轻衣没看错燕王,使节到了新安,看见了哀鸿遍野的惨像、听多了疫病的恐怖,将魂都给吓没了,尤其是在燕王近侍染病后,燕王不顾臣僚的劝阻,纵马归京。
与燕王同行的中书舍人,见燕王都跑了,也战战兢兢的,生怕自己也得病。整支队伍没了主心骨,将恐慌向四边传导,眼见着就要垮塌,宁轻衣派遣来的医者不惜自身,敢为天下先,才勉强地将局面稳定下来。要不然四处惊走的灾民,只会让一切更糟糕。
裴琢玉是在燕王归京的消息传回时出发的。
天蒙蒙亮,宁轻衣掀开车帘,凝视着马上的裴琢玉。
想说的话在府上已经说尽了,当时没能拦住,那万事俱备后,更无法将人留在京中。
千言万语,只剩下一句“等你回来”。
裴琢玉策马扬鞭,在官道上回身看巍峨的长安城墙。
依约看到停靠在一边的马车,她的思绪像是被拨动的弦,嗡鸣刹那,出现片刻的迷幻。
光影在眼前堆叠,仿佛曾经也有过送别的一幕。
半晌后,裴琢玉才回神。
马蹄踢踏,扬起了大片黄尘。
一人一马在飞扬的尘沙中渐渐远去。
第46章 鲁王密谋
燕王西奔回长安,哪能瞒过朝臣?御史奏状如雪花飞入宫中,承天帝知情后顿时大怒,内心深处充满失望。悉心培养的太子最后走上谋反之路,余下的儿子要么是野心太大,要么就是太窝囊。强了他忌惮,太废物了,他又恐慌。
宁群玉这事情毕竟办得太难看,承天帝不可能不罚,盛怒之下,只将将他贬为郡王,只是没有将他驱逐出京,留有一线东山再起的可能。燕王支支吾吾的,从新安回来一直惊惧交加,免不了替自己出声辩驳,自称是因病回京。医者和药材都留在新安那边,只他一个人回长安,无碍大局。可他苦心孤诣装出来的病症没用上,承天帝压根不想见他,苦肉计也没有用武之地。
燕王府。
虽然爵位被削,可许多措施没有落到实处,至少王府的匾额没说摘了。
宁群玉是不会觉得自己有问题的,在庐陵公主来探望他的时候,他忍不住抱怨说:“这么好的差事,怎么不让鲁王去?偏生教我受苦?明明提升名望的措施多得是,陛下选这一样,真的是磨砺我吗?”
庐陵公主对宁群玉这个兄长瞧不上眼,她鄙夷地看他一眼,说:“又没有让你亲自去照看得了疫病的人!你就这么跑回来了,真真让人笑掉大牙!”
宁群玉气得不行,他怒瞪着庐陵公主,咬牙切齿:“换你去你也会逃回来的!那些瘦骨嶙峋的尸体、满天的大火、哭嚎可怜的人……就像是鬼门关,让人怎么留下?!”
庐陵公主拿起扇子扇了扇,点了点头说:“阿兄讲得对,我也不敢。可这不是没有派我去吗?我怕不怕有什么要紧的?失职被罚的又不是我。”
“你你你——”宁群玉气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庐陵公主又说:“我仔细想了想,其实不是阿兄也没关系。难不成阿兄没做那个位置,我就不是公主了么?我对未来的东宫也没有威胁。而且我还有驸马了,根本没有利用价值。”
宁群玉气得仰倒:“死个驸马又不稀奇。”真别说,本朝公主的驸马很多倒霉的,可能庐陵的驸马最幸运了,毕竟还活着。他恐吓道,“到时候你替驸马求情,可没有人帮你说话。”
庐陵公主却说:“我做什么要替他求情?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终于,宁群玉被辩得哑口无言,他看着庐陵,深觉这个妹妹糟心。
怎么就不能像清河那么厉害呢?
庐陵公主也撇嘴,她还觉得这个兄长不行呢。
荣华富贵就不能寄托在他的身上。
新安县,一场大疫,县中死者过半,道上死人相枕藉。
燕王逃回京,中使以及中书舍人战战兢兢,根本不敢探头,而新安县的县令早已经病死。听闻公主府的人随行,这些恐慌至极不露脸的人,迫不及待地将一切事宜都丢到了公主府人马的手中。
裴琢玉抵达的时候,虽然四处还是乱糟糟一团,可到底没有惹出更大的乱子。她是医者,按理说得将心思都投在医药上。只是治疫不是光有药草就够的,那些使者不愿意出这个头,为稳定局势,裴琢玉只能借着公主府的威势来下令。
焚烧病尸这个没什么好说的,只有少数不同意的声音。
但就隔离病患这一措施,引起了民众的抗议和不满。
将病人隔离到一边是要做什么呢?头顶着死亡阴霾的人除了“死亡”,没有其它念头。几个人在人群里嚷嚷两句,说官府让他们这些病患去死,就很容易引起骚动。
纵然裴琢玉有普度众生的心,可局势如此,只能够先生人后病人。她不会听人哭嚎几声就心软的,越是感知到生离死别的惨痛,越要施展雷霆手段。好在这边还有人马供她调遣,强制将病人隔离。至于那些非要“同生共死”的家属,裴琢玉命人强行拉拽开。真的想死的话,她可以尊重人,登记个名录,不管是用药还是粮食,都不要再领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裴琢玉坐在简陋的小屋中给宁轻衣写信。
明明有千言万语,可落笔的时候就剩下“努力加餐饭”了。
四月的长安,春光明媚。
朝堂上笼着一层阴霾,在燕王逃回后,承天帝原还想派遣人过去的,但那边有消息传回——虽然缺了个燕王,可于大局无碍。
使者不敢担责任,可躲归躲,没忘了往长安传递讯息。他们可不敢揽公主府的功劳,只是也会趁机往自己身上贴点金。
“还是清河仔细。”承天帝不吝言辞夸赞,一想到宁群玉的举动,就觉得心梗,他余怒未消,又说,“要是校正医书局交到他手中,尚不知*如今是何等糟糕的模样。”
内侍附和着承天帝说些奉承的话。
承天帝又问:“这回该如何赏赐清河?”
承天帝正因为此事苦恼,入宫的鲁王出了个主意。
他过去一直很不起眼,要不是儿子死得死、废得废,承天帝其实注意不到他。
鲁王的态度很是恭谦,望向承天帝的视线中是儿子对父亲的濡慕。他道:“阿姊心中有在意的人。”
承天帝:“谁?”
鲁王:“裴驸马。”
乍一听到这三个字,承天帝其实不大高兴。
他一下子就从裴家联想到了废太子宁青云,他的脸色沉了沉,说:“昔年让他活,已经是看在清河的面上了。”好儿郎那么多,怎么就非裴治不可?
鲁王恭声道:“可裴驸马并不知裴家事,实属无辜之人。”
承天帝眸光沉了沉,又问:“难道要朕恢复裴治和清河的婚姻吗?”当年勒令他们离婚,后又准许清河为裴治收殓尸骨已是开恩。
鲁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道:“陛下可知阿姊府上有一位肖似裴治的娘子?阿姐对裴治用情甚深,只能借此一解相思之苦。”他恳求似的望向承天帝,一拜道,“请陛下开恩!”
以清河之功,还她一个驸马也无妨。裴治死后,承天帝虽为清河寻找新夫,都被清河以病辞去,为裴治守节之心不可改——想到这点,承天帝不免对裴治生出几分恼意。思忖良久,他才对鲁王说:“你有这份心很好。”
鲁王一听,心便落回了腹中。
他心中有数,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
清河公主府上。
宁轻衣得知这个消息着实愣了下来,是怎么都没想到鲁王会有如此举措。
许多人提起“裴治”,喊她“裴驸马”,只是依照旧称,要论身份,“裴治”早被贬谪为庶民,算她的“前夫”了。
“他想做什么?”宁轻衣皱眉。
而燕王府、庐陵公主府得到消息呢,则是另一副样态。
他们不知道宁轻衣没有因此生喜,只是觉得自己怎么想不到这么个博取长姐欢心的好计策。
燕王便削爵后,时常认为自己处于下风,这会儿见鲁王起了头,立马动了心思,开始伙同几个姐妹以及宗亲联名上书,恳求恢复裴治驸马身份。
承天帝先前被鲁王说动了,念着宁轻衣劳苦功高,跟宰臣们商议一番后,便顺水推舟应了下来,恢复“裴治”驸马的身份。
宁轻衣:“……”
这一桩“喜事”来得莫名且尴尬。
可不论如何,宁轻衣一直以与“裴治”伉俪情深的面貌出现,驸马得以沉冤昭雪,她怎么都要到宫中去谢圣人大恩。而那几个殷勤替她“着想”的弟弟妹妹,宁轻衣也是要表达感谢的,这一圈“感怀伤逝”下来,宁轻衣整个人都恹恹的,有些元气不足。
裴琢玉的信笺从新安寄回了,都是报喜不报忧的,除了说新安的疫病情况,就是“伏愿殿下少亲细务,多就眠息”一类的关怀话语,语气跟过去如出一辙。
“殿下想娘子了吗?”碧仙问。
“哪能不想呢?”宁轻衣兴致不是很高,几日虚与委蛇下来,也很倦累。她指尖摩挲着那行小字,轻声道,“我其实希望她跟宁群玉一样,扔下那边的事情快些回来。”
碧仙笃定道:“娘子不会的。”
“是啊。”宁轻衣怅然叹气,何止不会?甚至会留在那边收尾,兴许还会深究疫病之源呢。
“娘子一定也在想殿下。”碧仙宽慰宁轻衣。
“她敢不想?”宁轻衣哼了一声,又说,“若是能长久,何必求得朝朝暮暮。可我是俗人,我想见她。”
远在新安的裴琢玉在想宁轻衣,也在感慨悄然间流逝的年光。
道旁树木抽芽,风中花开又花落。
在誊写药方的时候,她听到不远处两个药师在说话。他们都是太医署的药学生,紧急之下被派到新安来,一开始很是恐慌。后来见疫病得到控制,才稍稍地放下心来,有了点闲谈的心。
裴琢玉对别的事情不感兴趣,但“驸马”两个字不住地往她耳中钻。
驸马?谁的驸马?哪位公主又下降了吗?她恍惚片刻,才听清“裴驸马”三个字。
不受控制地起身,迈着脚步走向相谈甚欢的两个人。
那两人乍一看到裴琢玉,顿时紧张起来。
“什么驸马?”裴琢玉佯装无意地问。
药学生知道她从公主府出来的,关心清河公主理所当然,于是清了清嗓,笑着说:“陛下为裴驸马平反了,恢复了驸马名号,仍旧与清河公主做夫妻。”
裴琢玉脑中一空。
像是那饮下不久的防疫苦药在身体里疯狂地翻腾起来。
苦得她几要窒息。
以前觉得做替身也不要紧,反正迟早要走的,在公主府就是混日子。
可现在呢?她介意。
介意得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仿佛已经半只脚踩进死人堆里。
“裴娘子,你没事吧?”那两个药学生被裴琢玉苍白的脸色一骇,还以为她染了疫病。
裴琢玉惨淡地笑了声,说:“没事。”
不过是复旧名而已,不是早就知道裴治是清河的驸马吗?一个名号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只是承天帝的一个“恩赐”,也未必是公主所请不是吗?就算是公主所请那又能如何呢?
再说翻涌的心绪也只能藏在心中,裴琢玉强迫自己将思绪放在新安的疫病上。
多少人仍旧在水深火热里,她又怎么能放任自己沉浸在风花雪月中。
不过在长安来人送药材的时候,裴琢玉仍旧是没忍住旁敲侧击,询问公主府上有什么喜事发生。
那人是熟面孔,听了裴琢玉的询问后,茫然地一搔首,说:“没。”
裴琢玉的笑容有些凉,她漫不经心地问:“得以正名不算吗?”
那侍从茫然之色越发重,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朝着裴琢玉一叉手,问:“娘子可有话要带给殿下?”
裴琢玉神色沉寂,半晌后才问宁轻衣在府中的吃穿用度以及用药如何。
侍从来此不仅是送药,闻言脸上一喜,空茫的神色不见了。她本就做足了准备,此刻更是滔滔不绝地说起公主府中的事,事无巨细都跟裴琢玉交待一圈。
只是避开了裴治。
“殿下希望娘子早归。”临行前,侍从一叉手,对着裴琢玉说。
原本是归心似箭的,可京中传来的消息添了几分踌躇。
所幸新安县事情仍旧多,根本无需找借口来拖延。
在慢慢地深入病患中,一些杂乱的情绪是很容易消解的。
看多了生老病死求不得苦,如果不能悬崖一撒手,那就会萌生“珍惜眼前人”的心绪来。
裴琢玉调理好了自己。
再将书信寄回长安时,裴琢玉说了新安的琐事,也剖白了心绪,赤。裸。裸地呈上了自己的念想。
长安,宁轻衣等待着裴琢玉的归来。
只是镇日里提心吊胆,掩藏了她面上的笑,在旁人看来就成了不得志的郁郁寡欢,惹得帝后也颇为忧心。
在这个时候,鲁王又来献招了。
他将一个二十出头的郎子推了出来。
在先前替“裴治”正名的一番铺垫后,他终于是图穷匕见。
他推出来的年轻郎子长着一张与裴治一模一样的脸,气度高华,如云如月。
承天帝被那张脸容惊了惊,沉着脸色问鲁王,而鲁王呢,也有自己的一番说辞。
他娓娓陈说这男人的身份,说他其实是当年被流放的裴治。至于那下葬的“驸马”呢,其实是他们都认错了人。
隔了三四年的事情,除了真正关心的人,其余人的记忆已渐渐地模糊了,只能记得公主府的缟素以及清河公主伤心欲绝的痛哭。
谁会无端去开棺看那人是否为裴治呢?
鲁王振振有辞,甚至让那人取出了昔日公主府以及裴府的器玩。
圣人已经认可了裴治的驸马身份,如果这人就是裴治,那他也该回到清河公主府中了。
而清河公主府中的宁轻衣呢,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冷笑连连。
她终于知道鲁王的目的了,这往常不显山露水的弟弟,堂而皇之地往她府上塞人了。
“裴治”到底是谁她会不清楚吗?
但在已经认定那人是裴治的圣人跟前她要怎么说呢?难道说她的驸马是个女人吗?
圣人先前已经恢复了驸马的身份,如今要赐给她一个“皆大欢喜”。
宁轻衣心中其实不想感恩戴德。
但在圣人跟前,她还要扮出种种震惊、欣喜乃至困惑的神态。
她眼中盈着脸,轻声道:“昔日驸马为我调理身体,医术远胜府医。如今归来,儿的病症,兴许能好转。”
鲁王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僵了僵。
承天帝倒没想那么多,直接将替宁轻衣调养的重任扔给了“裴治”。
人带回了清河公主府。
可宁轻衣没再见“裴治”,只让府上的奴婢虎视眈眈地顶着他,等着他开出药方。
鲁王什么心思呢?想讨好她?亦或是想要害她?宁轻衣不想去思考了。
兄弟以前不能留,如今更是不能留。
“这怎么办?”听到消息赶来的钱白泽替宁轻衣发愁,她伸手抹了抹脖子,动作颇含暗示。
“不好。”宁轻衣摇头,哪能才到公主府上就死了。
“这是真的冒牌货。”钱白泽眉头紧锁,“有找到易容的痕迹吗?”
“强验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如此,牵连不到我那一心为姐姐着想的好弟弟。”宁轻衣慢条斯理。
“你要做什么?”钱白泽心中一凉,浮现一抹不祥的预兆。
可宁轻衣只是笑了笑,岔开话题说:“‘驸马’该替我开药了。”
那人哪懂什么医术?但有些小聪明,问府医要了脉案和过去的药方。
宁轻衣给了,他心中暗喜,便依样画葫芦开一张方子。
合药并不是简单的事,公主府试药不如皇宫那么谨慎小心,可也不会什么都直接让清河公主直接服用的。这药不成,就找个“手生”的理由推拒。
可那碗汤药伴随着药方毫无阻滞地送到了宁轻衣的跟前。
宁轻衣抚摸着丹方,觑着字迹,微笑道:“这字迹仿得像,想来用了些功夫。”顿了顿,又问,“当年留下的方子还在吗?”
碧仙说“在”。
她取了出来,正是裴琢玉先前发现的有损身体的坏方。
宁轻衣“喏”一声,便将两张方子做了调换。
这字迹一样,倒是省得再找人摹写。
“殿下。”碧仙满面忧虑,她劝道,“不一定非要如此。”
宁轻衣却是扬眉一笑,她道:“鲁王害我,我也要他不得好。”
碧仙继续说:“可理由不足,圣人去岁已杀二子,仅剩二人,未必会治鲁王的罪。”
宁轻衣垂眼道:“有的人愿意动手。”
最后剩下的那个会让圣人没有选择,只能选他做太子,可一旦立太子,就不能有杀弟的污名。
而鲁王害她,是一个能让圣人下台阶的理由。
至于那些不清不楚的细节,根本没有追索的必要了。
第47章 莫问归期
鲁王的殷勤成功地让燕王急了。
虽然被削爵后其实生活没什么变化的,但是郡王低于亲王,在名位上他就处于下风了,一旦圣人有个三长两短,那个位置也得是鲁王在他前头。
可能是觉得没对手了,一贯安分的鲁王也开始跟朝臣走动,四处参加别人家的红白事。
“明明后来帮助裴治沉冤昭雪,我也有功,但现在他又找到了裴治,弄得我们几个没出力似的,跟他一比,实在是黯然失色。”燕王心情不大好,对着幕僚絮絮叨叨的,语气中满是愁苦和怨愤,“我还听说清河给他介绍了好些个能交游的士人呢,怎么就不介绍给我呢?”
“以前怎么不知道老四脑子这么好,这一个裴治直接送到清河心坎上了吧?圣人觉得他可靠,连清河都支持他,况且他的同母妹九江跟韦家结亲——”原先以为是给宁泰安铺路,可宁泰安出事了,这些遗产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落在鲁王的身上,燕王想想都气。
幕僚很平静地说:“如果先前大王不从新安回来,便不会如此处境了。”
燕王一噎,愤愤不平说:“难道老四就比我强吗?他去了兴许不到一天就逃回来了呢。”这事儿让他脸上无光,可那又怎么样呢?活着才是最好的。
“可圣人和大臣们只能看到大王您逃回长安,而鲁王先前自请去新安。”幕僚说。这一对比,高下立见。
脸是丢得狠了,燕王都想自暴自弃了。他叹气道:“我是让你们出主意的,不需要你们一回回强调那件事。”
“若只余下大王一人,便没什么好纠结的了。”幕僚的神色很从容。
燕王闻言神色骤然,瞠目结舌道:“你疯了?!”兄弟阋墙这等事最容易触怒圣人了,看秦王和梁王的下场就知道!况且他跟鲁王……其实也没有很大的冤仇吧?不至于下死手。
幕僚深知燕王的个性,知道他不可能将自己推出去,眼神闪了闪,说话越发大胆:“那大王以为圣人会如何?难道要将仅剩下的一子也赐死吗?无路可选的时候,圣人自会替大王收尾。”
燕王面色煞白,连连摇头说:“不妥当。”
幕僚深深地望了燕王一眼,凉凉道:“但愿鲁王也这么想。”
燕王眼皮子跳了跳,又被这句话吓得出一身冷汗。
接下来也不知道是他疑神疑鬼,还是真有人暗中谋害他,接连几日,燕王心中都拔凉一片,不大安宁。尤其是在往常坐得软垫中找出一根生锈的针来,他的惊悚简直达到了顶点。将王府翻得乱七八糟,也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再与鲁王碰面时,对上鲁王的笑容,燕王开始觉得鲁王不怀好意了。
幕僚说的话到底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了,被一件件琐事浇灌着,悄无声息中,已生长得十分茂盛。
燕王渐起杀心。
京中风云诡谲,新安县则风平浪静。
在裴琢玉一行人的努力下,将在鬼门关外徘徊的一条条人命拉拽了回来。
裴琢玉忙得脚不沾地的,可心中并没有半点不快。因为新安县的好转,意味着回京的日子即将到来。
在五月的时候,松了一口气的朝廷使者带着一部分人马回长安复命了。
裴琢玉原想留下观察一阵子,但别离日久,归心似箭。
那种时光易逝,珍惜眼前人的念头时不时地上浮。
新安县里,其实已经没什么她需要做的了。
可就在她准备回京时,往返两地的人带来了一个消息。
对方对清河公主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他的声调抑扬顿挫,脸上的笑容十分诚挚:“清河公主大德,苍天有眼,使得驸马归来。”听惯了公主驸马的故事,这人俨然认为这对清河公主来说,是无法替代的美事。
人一生所求无非团圆而已。
故人还魂,岂不是天意见怜?
裴琢玉的呼吸一滞。
恢复裴治的名位无妨,但当这件事情跟死了很多年的裴治归来一道出现,很难不产生联想。
“要不是殿下派遣你们来新安,还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呢。公主殿下大功,圣人感动,便下恩旨恢复昔年无辜遭牵连的驸马名位。驸马归来,是天数啊——”那人语调拖曳得极长,抑扬顿挫的,说得头头是道,仿佛亲身经历了那些事。
裴琢玉的脑海中嗡嗡作响。
一些凌乱的思绪逐渐贯成一条线。
公主算定燕王要逃,派遣她们来一为声名,一为功劳复驸马之位?一旦驸马名位恢复,那他重新回到公主府就顺理成章了?
五月的风吹在脸上冷得像是寒流,浑浑噩噩的脑子立马就清明了。
好像什么都想不明白,又好像一切都在眼前明晰起来了。
裴琢玉浑身哆嗦,她的神色很惨怛。
疲乏是个好理由,她避开了人群,藏身在一个孤寂的角落消化那成堆的信息。
旁人的话不能信对不对?
如果想要答案,得公主亲口言说,不是吗?
那些悄无声息扎下的刺像是藤蔓一样,将她紧紧地缠绕。
裴琢玉的心神恍惚,精神濒临崩溃。
早前便已经送信说准备回长安了,可等到公主府的人来相催的时候,裴琢玉心中的归意被打散一大半。
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佯装无意问公主府上的事,可不论她如何打听,侍从都对“驸马”的事闭口不言。
除了公主有交代,还有什么可能呢?
“听说圣人恢复了驸马名位?”裴琢玉凉凉地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侍从一惊,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如何说。
裴琢玉得到了答案。
并没有声嘶力竭的哭,裴琢玉很平静。
她可以将不想思考的事情全部抛到脑后去,不去想不去念,就不会有半点心伤。
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玉佩,她温声道:“新安病患还未痊愈,再过半月我便回京。”
侍从带回公主府的只有“归期”,她并没有发现裴琢玉的重重心事。
有了确切的日子,宁轻衣总算是心安了。她将思绪放在长安的事上,准备看燕王的下一步动作。
要她说,燕王的胆子是跟不上野心的,好在有人日夜怂恿,总能让他奋起一回。
只要他知道害了鲁王,不用背负任何的后果,他就能放开胆子去做一次。
端阳后,风和日丽。
诸王贵戚一道打马球。
马球本来就是一样危险的运动,在惊惧中,鲁王**的马突然躁动起来,在众人惊骇的视线下,鲁王堕马闷绝,而那匹发疯的马,当然第一时间被处置了。
马球场在南府,不远处就是校正医书局,里面校书的大夫也是能够医人的。可惜这日一个医都没在,等到外头的大夫匆匆忙忙过来,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贵戚们心中恐慌,噤若寒蝉,生怕之后被盛怒的圣人牵连。
倒是有人不经意问了句:“怎么今日这边的大夫们都没在?”如果来得及时,下场未必会这样坏。
有人询问就会有人打探,可等到集书馆那边才知道,里头也是乱糟糟一团,倒不是为了鲁王堕马事,而是清河公主突然间发病,奄奄一息。府上的医者无能为力,便将校正医书局中的大夫全部都招揽过去了。
得到消息的人面面相觑,心中越发震恐。
这都算什么事儿啊?
宫中,正在与宰臣议事的承天帝得到了消息后,眼睛暴凸,脑中嗡嗡作响。
还没等他仔细询问鲁王堕马事,便又从内侍那得到皇后派遣尚药局的奉御前往清河公主府的事,仔细一问才知道,清河公主忽然间发病。要知道她先前身体好些了,都能出席宫中宴会了,怎么好端端的,在这会儿出了事?
承天帝浑身哆嗦,派遣宰臣和中使分成两拨,一群人前往鲁王那处,一群人则是前往清河公主府。
公主府里。
钱白泽面色沉凝,她望着表情颓丧的大夫,厉声喝问道:“怎么回事?”
大夫战战兢兢的,哭丧着脸说:“呕吐、气短、抽搐……是中毒之状。这毒连日侵透身体,殿下本就体弱,现在——”
钱白泽神色恐怖,浑身阴沉得像是要吃人:“现在如何?”
大夫低头,讷讷道:“只能听天由命。”
钱白泽怒声道:“养你们可不是让你们一切都秉持天意的。”
毒从哪里来?要狠狠地查。清河公主的吃穿用度都有记录,如果是从食物中下毒,那试药的肯定也会有症状。一项一项排查,疑点就落在府中的“驸马”身上。因为清河公主信重“驸马”,他亲手熬煎的药,公主从不让人试毒,直接饮下。
碧仙取出一张方子递给大夫,又说:“这是‘驸马’替殿下开的药。”
看到了药方的大夫神色骤变:“里头有少量的附子、钩吻,虽然毒可入药,可殿下身体未必能够承受住这药方的烈性。驸马当年一直为殿下调理身体,怎么会不知这一点?”
是啊,驸马怎么会不知道呢?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明了了,不管是真的假的驸马,既然有谋害公主的嫌疑,那都是要被押入大牢的。
那假驸马手生的理由在这样的大事下立不住脚了。无心之过总比蓄意谋害罪责要轻些。
他本来就不是裴治,被钱白泽打了一顿后,就告饶坦白自己的虚假身份了。
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他为什么要假扮驸马?他跟鲁王是什么关系?
先前鲁王提出恢复裴治身份的建议,在这会儿也变得用心险恶了。
一件件事情放在一起看,分明就是蓄谋已久。
至于鲁王,堕马闷绝的人如何辩驳?
得到消息后的承天帝,满心都是被儿子愚弄的不快,在种种情绪的刺激下,直接病来如山倒。
鲁王堕马看着很不简单,也许不是意外,可他还能继续调查吗?不能。就算真的是儿子们私下斗争,他也要挣扎着、强撑着病体将事情抹平。
鲁王害清河的事不能宣扬。
燕王有可能谋害鲁王的事情也不能传出。
最后只能将那假裴治五马分尸,将鲁王堕马的事定为意外。
至于燕王——
在被贬为郡王一段时间后,又被重新提为王爵了。
他现在是承天帝唯一一个活着的儿子。
“三郎庸碌无能。”承天帝不是很甘心,提起燕王就是愤愤不平。
内侍道:“钟才人有孕在身,一段时间后便要产子。若得皇子,大家悉心养育便是。”
承天帝眼窝青黑,双目凹陷,一副老态龙钟的疲态:“朕恐时日无多。”
内侍又奉承道:“大家可是天子,必能千秋万岁。”
承天帝不信千秋万岁,可谁不想活得久一些?到底是希望美好的愿望能变成真的,承天帝将心思放在即将产子的钟慧慧身上了,吃穿用度俨然与四妃齐平。
燕王府。
恢复亲王爵的宁群玉俨然有些急躁。
圣人就他一个儿子了,怎么还不准备立太子?
恨不得让臣僚们纷纷上书劝圣人建储。
“都到这地步了,大王不必急,应当在圣人跟前展现孝悌仁义。”幕僚劝道。
燕王一听,觉得有理,便将心中那股热切按了下去,只是在看到满是忧色的内侍时,暗暗地询问圣人身体如何。要知道这大半年来,圣人病了好几回了。
而承天帝呢,得知燕王问疾,顿时大怒,更觉得这儿子不安好心。
原本宰臣们有劝说立储的,说储位乃国之大事,上告祖宗,下谕百姓。承天帝都按了下去,冷冷道:“待它日燕王坐上此座,诸公再表功劳也不迟。”
清河公主府中。
宁轻衣以病闭门谢客。
作为“假驸马”罪证的是当年裴治的旧物,而毒。药她切切实实地服下了,她心中有数,不会真拿自己性命冒险。只是多少损伤身体,人前的憔悴是真的。府上的人往来长安和新安,她不许人将她服药的事情告诉裴琢玉,省得她忧心。
一日又一日,渐渐到了约定的归期。
要不是不自由,宁轻衣恨不得亲自去新安接裴琢玉回来。
新安县里。
经历一场场生离死别后,重新燃起的热切又在那接踵而来的浪潮下被打得支离破碎了。
恢复名位的驸马回来了,那她裴琢玉能处在什么位置呢?
有时候想亲自问,但那可能的答案会让她心碎,裴琢玉选择了逃避。
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回到长安后能重新燃起吗?
裴琢玉不愿意去想那些未来了。
说什么约期都是哄人的话。
崔萦已经有家了,她不用担心崔萦没去处。
长安没有她牵挂的人,所以,她何必归去?
裴琢玉不再西望,趁着夜深无人的时候,纵马扬鞭奔向洛阳。
没有通关的文书也无妨,这点事情简直是轻而易举。就算被官衙抓住了,又能坏到哪里去?
于是,在约定的日子里,宁轻衣等到一个晴天霹雳。
她一声不吭地离开新安县,惶恐的众人自然不会认为她回长安了。只是抱着那点微弱的希冀,将消息带了回去。
可裴琢玉真的没回去。
宁轻衣的心如置冰窟,一片冰寒。
难道在新安的时候,琢玉找回记忆了?所以她做出了跟以前一样的选择,去追逐她的自由。
在她感到鞭长莫及的地方振翅高飞?
一口血从喉间涌上来,那胜于昔年病症千百倍的痛意席卷身心,如滔天大浪狠狠地拍下。
碧仙面色煞白,赶忙扶住宁轻衣,让人去请府医过来。
宁轻衣捂着心口,神色惨然,她的内心充斥着凄惶,一种无能为力之感席卷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心病得用什么药医?
她的期待就这样落空。
裴琢玉离开长安之前的承诺又算什么?都是哄骗她的吗?
失而复得之后,她怎么禁受得住再次失去?
“找。”宁轻衣咽下一口血,青着脸咬牙道,“掘地三尺也要将她带回来!”
洛阳城,永福寺。
这座寺庙是先帝做太子时在东都为逝去的母亲祈福建立的,香火十分鼎盛。
裴琢玉在抵达洛阳后,便在永福寺中借住,替寺中写经,也算为清河公主祈福。
寺庙中有寺学的传统,不过它并不局限于佛教藏本,包罗万象,但凡诸子百家、文字训诂之流的藏书,寺中都藏有,故而洛阳士子也时常来寺中与僧人交游。
不到一旬,裴琢玉就从永福寺清众的手中得到来自长安的《金花集》,集书馆的文学风气随着士人、僧侣的游学传遍两京之地,士人们对刻本好奇,同时也争相效仿,在聚会的时候也弄出个“银花帖”。裴琢玉在寺中与僧人、士人们交游,不免也会参与到其中,写些文章诗赋。
只是两京之间的往来何其频繁,跟昭文寺维那来往的禅师便带了一些洛阳士人的文章。
集书馆中校书的娘子们也会前往昭文寺去祈福、抄经,这么一来,文章也传到了她们手中,几经周转送到病体支离的宁轻衣手中。
“她在洛阳。”
第48章 梦幻泡影
草木繁茂,绿荫如盖。
风吹来,树影如水中的藻荇摇摆。
裴琢玉放下了笔,揉了揉手腕,停止抄写经文。
寺中日子大体是清静的,能安一安那颗飘游不定的心,摒弃许多的杂思。偶然感到寂寞的时候,可以与寺庙中的香客交游,听她们说些红尘中的为难事。
要么就是挂牌替寺庙中的人看病,僧侣大多了解医道,至少比阎闾间的庸医强些。
或者就是去寺里的戏场听戏——两京之地,自然是消息传播最快的,从长安出来的郑举举她们早就来过一趟,人虽然继续游历了,但排的戏文留在了这处,成为俗众打发时间的利器。
恍惚中,裴琢玉也会觉得在永福寺中终老也是个好选择。
至于宁轻衣——
想当年惊才绝艳的驸马能替她出谋划策,如今归来,那接替自己的事业不是顺理成章?
她会的,驸马都会;她不懂的,驸马都懂。在官场中待过的人,一定会有她比不上的圆滑和玲珑手段。
她跟清河公主就不该有稀里糊涂的开始,如果没有被撩拨心弦,又哪里会有惨淡的、让人痛楚的后来?
她既然能够抛却过去的记忆,为什么不能将近年的都忘掉?
她什么都不用记得,于是她就能拥有完美无缺、自由自在的自己。
裴琢玉坐在树荫底下发呆。
耳畔象征着暮色即将到来的鼓声清晰地传来,幻化做道道波纹荡漾。
过路的沙弥口中还念叨着“凡所有相,皆属虚妄,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①。
人一着想,要如何撒手?将种种虚妄都放下呢?
她忘尽前尘,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还要再跌一次悬崖吗?
纷涌的思绪总是在无法预料的时间如浪潮扑面打*来,裴琢玉只能通过抄经让它们沉寂下去。
可抄经、供奉无非是为了保清河平安长宁,裴琢玉又哪能真的获得自在?
寺中的尼师和蔼亲切。
裴琢玉坐在佛堂中,迷茫地询问:“记得不能放下吗?”
“不是。”
“忘记是放下吗?”
“不是。”
“敢问尼师,何为放下?”
尼师道:“放也不放。”她注视着裴琢玉,温声说,“苦念放下也是执与妄。”
裴琢玉似懂非懂。
她抛弃的前尘,与其说放下,不如说回避对吗?
裴琢玉在自己的苦海中沉浮,苦参抛去尘心之道。
但有情根没有慧根,要怎么才能将一切都参透呢?
还没等她从沉沦苦海中出来,来自长安的人就到了。
永福寺是皇家敕令建造的佛寺,纵然不属于官寺之流,可也处处以皇家意愿为行事准则。
跟裴琢玉私底下关系再好,也不可能为了她得罪清河公主府。
“我不回去。”裴琢玉说。
可这四个字没有人会听,公主已经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都得将人带回去。
来的都是暗卫,是训练多年的好手,纵然裴琢玉有点对付地痞无赖的拳脚功夫,也不可能是这帮训练有素暗卫的对手,没一会儿,就被拿下了。
裴琢玉不满,可又无可奈何。
她不明白,清河公主又将她带回去是为了什么?公主所赐之物仍旧在公主府中,至于行路的钱财,也都留在新安馆舍中,她身上唯一跟公主有联系的只有那枚玉佩,难不成要取回去留给驸马吗?
裴琢玉越想越觉得委屈,眼中噙着微微的泪,泠泠的,又因种种情绪交错,像是泛着寒光。
哒哒的马蹄声在耳畔回荡不已,裴琢玉的呼吸急促起来,想要从稀薄的空气中,得到那么点支撑自身的力量。
变故实在来得太快。
她始料未及,她只愿意选择逃避。
清河公主府中。
一找到裴琢玉,便有人快马加鞭,先行一步赶回长安传消息。
“在永福寺中?”宁轻衣气狠了,捂着胸口连连咳嗽,她咬牙切齿道,“难不成是想遁入空门吗?”
那暗卫低着头,又继续禀告道:“裴娘子除却行医,便是为殿下抄经祈福。”
宁轻衣没说话,咳得撕心裂肺。
她的面上浮现一团病态的嫣红,明明还未到秋风瑟瑟的秋凉时节,宁轻衣便已经难经受那风中的微凉之意。控制着量的毒。药对她身体造成些许侵害,而裴琢玉一声不吭的出走让她大受刺激,情绪起伏极大,反而造成身体的崩溃,重又坐上了轮椅。
“殿下,裴娘子还是挂念着您的。”碧仙劝慰道,这段时间真是愁白了头。她跟钱白泽不管怎么劝都没有用,寄希望于崔萦吧——结果她哇哇大哭,甚至想要背着小包袱去找裴琢玉一道浪迹天涯,让长公主那边也哭笑不得。
“挂念?”宁轻衣抬手掖了掖眼角的泪,有些绝望道,“她就算抄写一千卷经,又有什么用?能给我祈来什么?痛心吗?”
“裴治没有选择,只能与朝臣虚与委蛇,斗智斗勇,而裴琢玉,我给了她选择,她可以不去做那些事情。或许,留在我的身边,对她来说就是一种负担、一种桎梏。”宁轻衣越说越泄气,那些曾经欢好的记忆变成了刀子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她甚至想着,为什么将前尘尽数忘尽的人不是她。
三番两次被抛在后头,怨与愤恨,也从爱意中逐渐滋生了。
碧仙听着宁轻衣丧气的话语,暗叹一口气。
这些日子听殿下说了许多回了,可不管外人如何劝,殿下都听不进去,只能等待裴娘子归来,才知道缘由。
“未必是裴娘子恢复记忆。”碧仙想了一会儿,说。
“那是什么?”宁轻衣抬眸睨她。
碧仙小心翼翼道:“会不会是裴娘子知道长安的事了?”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驸马”一事为了效果,在长安其实闹得沸沸扬扬的。长安和新安县并不是只有她们的人往返,走动的药材商贩乃至鲁王安排的人,都有可能带去消息。而她们这边闭口不言,恐怕在裴琢玉看来,是个雪上加霜的后果。
宁轻衣呼吸一滞。
不管是告诉裴琢玉真相还是让她继续抛去痛苦的记忆,都不是十全十美的选择。
宁轻衣抿了抿唇,心中还是委屈。“我已经跟她说过很多次,我没将她当作谁的替身,她就是她,她怎么还不明白?就算是从流贩那里得到假驸马的消息,为什么不选择回来问我?再说了,就那件事情传出去,假驸马被处置她听不到吗?”
她隐约明白了裴琢玉的动机,可她还是恨。
恨多年前和如今的言而无信,恨一次又一次地不告而别。
她在裴琢玉心里,到底算什么?认为写上几卷经就能让她美满幸福吗?
在信使将一行人回长安的消息递来时,宁轻衣是想亲自去长安城外等裴琢玉的。
她亲自送裴琢玉离开,如今也要亲自等到她归来才算安心。
当年等待落空,这回,她想用迎接来掩埋那深藏在心里的无望。
但她近些时日颇为憔悴,病骨支离,碧仙她们哪里肯让公主出府。
可宁轻衣很是倔强,最后还是钱白泽出面让宁轻衣留在府中,她自己打马出城接人。
长安城外。
掀开车帘看巍峨城墙的裴琢玉,内心掀起点故地重游的感慨。
她现在是彻底放弃挣扎了,回长安那就回吧,等一切说清楚,也许就有个尘埃落定。
到时候一条路各走两头,再也不用相逢,也许就能体验到真正的悬崖一撒手。
“裴娘子。”钱白泽不管内心深处对裴琢玉多埋怨,走到跟前时,还是笑脸相迎的,只是眼神冷浸浸的,像是寒铁。
裴琢玉跟宁轻衣到底是她们两个人的事情,旁人不好随意置喙,真要处置裴琢玉,那也得清河自己来。
裴琢玉脸上也堆着笑,朝着钱白泽一叉手。
“殿下有请。”钱白泽道。
语调间的冷淡是很显然的,钱白泽能控制自己不口出恶言,能做出虚伪的笑,可一旦开口,便会在不经意间泄露自己的情绪。
恰逢裴琢玉最敏感的时刻,哪能不多想?
裴琢玉不会因此生气,她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真正的驸马归来,哪能不听说她的事?一个荒唐到想要鸠占鹊巢的人,岂不是罪该万死吗?公主对驸马用情至深,她连带着身侧的人对自己由喜转恶,多么顺理成章啊。
押她回来——
其实是问罪的?
裴琢玉心中陡然一凛。
她在洛阳对长安尤其是清河公主的事多有回避,不仅不知假驸马被处置,也不知道鲁王已经堕马闷绝。
这个认知浮上来,逐渐占据了她的身心。
惶恐畏惧没有,萦绕不绝的是一种堪比风雪摧残的心凉以及屈辱。
过去种种恩爱,原来会变成以下犯上的累累罪证的吗?
钱白泽转眸看裴琢玉,眼角的余光瞥见她惨白的神色,不由蹙眉问:“你有身体不适吗?”
难不成是在新安染了疫病,认为自己会死去才避开殿下的?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骤然蹦出,钱白泽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还是很有可能。
毕竟出京前,裴琢玉跟清河你侬我侬,犯不着不告而别。
总不能之前是演戏吧?
可裴琢玉只是惨然一笑,垂眸说:“尚好。”
钱白泽想了想,斟酌片刻后,说:“先找个大夫看看。”
清河现在身体也不大妥当,如果裴琢玉也是个病号,可能带来坏结果。
裴琢玉耳中嗡嗡作响,呼吸又是一滞。
怕她从新安来吗?她长久停在疫病之源,防也合理。
第49章 其罪在我
钱白泽雷厉风行。
裴琢玉就算心中再多的委屈和不甘,也强忍着那口气,任由钱白泽将她带到惠民药局。
露脸的都是故人,一叉手露出盈盈笑,是让裴琢玉有些意外的热络。
“倒是无大碍,只是舟车劳顿,疲倦了些。”大夫说。
钱白泽松了一口气。
怕裴琢玉快死了比怕她跑了更甚。
跑了可以抓回来,想方设法关起来,但要是得了药石罔医的病症,那清河可能真的要想明月松岗、独对孤冢了。
可这好端端的也没病,她跑什么?
清河公主府中。
接风洗尘宴没有,裴琢玉想象得乱棍伺候也没有。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带着笑,可仔细看总有些牵强,不管是碧仙还是青仙,眉眼间都停留着丝丝的埋怨。
回到若水院后,裴琢玉莫名忐忑。
沐浴时的水流没有将她的杂思冲得一干二净,反倒如蛛丝将她重重缠绕,又好似一个密不透风的茧,让她在自己我的遐想中濒临窒息。
另一边屋中。
宁轻衣在傅粉描眉。
钱白泽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边,看着梳妆榻上的宁轻衣折腾,叹了一口气说:“你糟糕的气色根本掩不住。”要她说,还不如多吃点补身体的呢。
宁轻衣:“她有说什么吗?”
“没问。”钱白泽摇头,她天然有立场,不管裴琢玉如何解释,都会想打人,还不如什么都不听。这是清河自己的事,不需要旁人来置喙。想了一会儿,钱白泽又说,“她瞧着神色不大好,瘦了许多,我还以为她染了疫病呢。”
宁轻衣心中一紧,身体移动间险些撞翻梳妆匣,她着急地问:“怎么样了?”
钱白泽慢悠悠道:“看了大夫呢,无碍,再怎么样都比你强。”
宁轻衣无言。
先前“服药”那事,钱白泽是不赞同的,可她偏要一意孤行。
这会儿被钱白泽用话扎两下,都不好辩驳什么。
钱白泽注视着宁轻衣,都不知道叹息了几声,她没在屋中逗留太久,想来不久后裴琢玉就会过来了,到时候就是宁轻衣和裴琢玉的私人小天地。
那边穿戴整齐走出来的裴琢玉有些晕眩,明明是生活了好一段时间的地方,望着总有些迷离,仿佛前方是一片无法拨开的迷雾。若水院中做事的侍女见了她默不作声地行礼,裴琢玉的心中沉甸甸的。一会儿想着找人打探消息,好让心中有个底。一会儿又很自暴自弃,任由事情糟糕下去,反正已经是“求不得”了,还会怕什么苦呢?
她一步又一步地走向宁轻衣所在的屋中。
周边熟悉的景物抽离,落入眼中的不是旧物,而是一种因视而不见产生的空茫。
屋中,坐在椅子上的宁轻衣也很是紧张,她手按住椅子的把手,直勾勾地看着迈入屋中的人。
钱白泽说得不错,她瘦削了许多。是在新安县的时候吃了苦吗?是连日赶路经不起车尘的摧残吗?宁轻衣的心咚咚跳着,她朝着始终垂头的裴琢玉说:“抬起头。”
不是回缓的温和语调,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裴琢玉一声苦笑,缓缓抬眼。她的眸中笼着阴翳,苍白的面颊上浮动着一种愁苦。
宁轻衣的心在与她对视的刹那便打得粉碎。
裴琢玉不高兴。
她是不是……真的不想回来?
是自己的强迫她让她如此形销骨立了吗?
宁轻衣一下子失了力气,人往后仰,陷在椅子里。
“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吗?”宁轻衣语调涩然,质问中夹杂着愤恨和恼怒。
裴琢玉跟她一照眼就低头,她哪会看不出宁轻衣的憔悴,关怀的话语几乎要涌出,可又强行咽了下去。她有什么立场去询问?她很轻地问:“那该如何?”
“你在问我吗?”宁轻衣不可思议地瞪着反问的裴琢玉,心中酸涩,眼睫上很快便挂着晶莹的泪。“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裴琢玉的情绪也不大好,失去了稳重。宁轻衣的字字句句像是尖锐的刺,扎得她心尖冒血。她说:“不是我要来的。”是那侯府硬要将她送来的,挂着个侯府千金的名,可根本就不是一家人。裴光禄死了她也不关心。
她没有家。
那她就该浪迹天涯。
“你——”宁轻衣被裴琢玉气得不轻,胸膛起伏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还要我留下什么?”裴琢玉又问,她蓦地将腰间那枚玉佩解下,握在手中道,自顾自地说,“将它还了,我就可以走了吗?我本来就不是公主府的人,这里没有我的位置。如果说我过去诸多冒犯,殿下心中不甘,那将我关进——”
宁轻衣没给裴琢玉将话说完的机会,她掖了掖眼角的泪,蓦地拔高声量,说:“过来!”
裴琢玉木木地站着。
宁轻衣猛然间起身,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拉扯着她的身体,让她重新又坐了回去。
裴琢玉一惊,一个箭步往前冲,手才搭上宁轻衣的手腕,便被宁轻衣一把攥着。宁轻衣微仰着头,眼中泪光浮动,她一字一顿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裴琢玉想甩开宁轻衣的手,可又怕自己挣扎的力道伤到她。她屏息,低垂着眉眼,说:“请殿下治罪。”
“好好好!”宁轻衣连道三声“好”,她的内心深处满是栖惶。扼着裴琢玉的手腕,咬牙恨声道,“你从侯府来到公主府,一开始便住在了绿猗院,后来又搬到了若水院里。我事事问你,将你的一切都放在身上,你却说没你的位置了?公主府里、我的心里,哪一处不容你?”
一听到绿猗院,裴琢玉就应激,越发觉得自己委屈了。她的心跳节奏越来越快,几乎要冲破胸腔了。她凉凉地一笑,说:“那是因为我的脸!你将我当裴治!”
宁轻衣听了她的话,几乎要崩溃了。
话都已经说到这里了,裴琢玉继续说:“我在新安的时候,就听到了京中传来的消息。当年因为谋反案,圣人已经剥夺了裴治的身份,可现在却恢复了?为的什么?我原以为只是替死人争荣耀,觉得一切都无关紧要,但后来呢?原来是裴治回来了啊,府上的人既遏制了疫病,又能借着功劳替裴治争一个荣誉,真是一举两得的好计谋。”
“是了,裴治本就是你的驸马,归来也是顺理成章。我无话可说,只能远走。将那段过去全部抛却,你有你的幸福,我找我的自在。如果能这样也不算坏,可你呢?命人将我带了回来,难道想不念旧情将我治罪,好让失而复得的人顺心如意吗?”
裴琢玉惯来温雅,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咄咄逼人。
在说话的这一刻,她将所有温柔的表象都撕裂,露出自己内心深处并不想面对的狰狞。
她的眼眶发红,强忍着泪意,可聚集成圆珠的泪水仍旧像断线的珍珠那般落了下来。
宁轻衣垂眸看滴落在手背的泪花,她恍惚一瞬。原来自一开始就萌生的不对等和芥蒂,在未来别说用言语,就算是行动也难以消弭的。裴琢玉不愿意做裴治,她就不让她知道自己是裴治。她要把痛苦的过往连带着她一并忘记了,那她便让过去的情意都消失。
原来她的选择是错的吗?
什么样的因结就什么样的果,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是她必须吞下的果。
宁轻衣苦涩一笑道:“罪也由我。”
裴琢玉问她:“你要怎么做?”
宁轻衣抓住裴琢玉的手,收得越发紧了。她收拾浑噩的思绪,压下如山洪爆发的情思,说:“那人是假的,我只是想借此解决鲁王。”裴琢玉没提后头的事,显然是不知道的。她要听流言就流言,可为什么就听一半?“你在新安治大疫,我不想让你忧心。”
裴琢玉一怔,脑中一根弦嗡嗡震颤。
她抓住一闪而过的灵光,问:“如果只是假驸马,怎么会让我忧心。”她惊慌失措地望着宁轻衣,白着脸问,“你做了什么?”
泪水冲散了脂粉,露出惨怛的容颜,憔悴得像是雨中随时凋零的花。
宁轻衣欲言又止。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的裴琢玉,都很不满意她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或许一出口,就让她的去意更坚定。
宁轻衣的犹豫让裴琢玉绝望,她的思绪被一张名为“裴治”的血盆大口给吞没了。
她会遗憾、她会计较、她会嫉妒,原来她也会有种种像闹剧似的别扭情绪。
苦得她想逃。
“殿下,要不就……算了吧?”裴琢玉双目无神,一声叹息。
宁轻衣心中一紧,耳中鸣声如潮。
如果芥蒂是假驸马,那她已经说了缘由,还要怎么样?
她一俯身,抵着裴琢玉的额头,哑声道:“把你的不安告诉我,我会设法解决。”
没等裴琢玉接话,宁轻衣就问:“你介意裴治的存在吗?”
裴琢玉无言,泪水扑簌簌落下。
宁轻衣松开裴琢玉的手,她掐住裴琢玉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回答我。”
裴琢玉无处躲闪,对上宁轻衣噙着泪的眼,神色狼狈:“介意。”
宁轻衣说了声“好”,又道:“没有别人,从来都只有你。裴治是你,裴琢玉也是你。四年前你失约了,我找了你许久。没想到你会落崖,会忘尽前尘。可你回来了,我知道你憎恶那些往事,我原谅你。但是裴琢玉,这一次,你要让我如何释怀呢?”
裴琢玉怔住。
像是血气一下子涌进脑海,嗡嗡的,隆隆的,是失去节奏的心跳。
第50章 梦回前尘
说完这番话的宁轻衣一下子很疲倦。
错误的选择错误的结果,如果在找到裴琢玉之后直接与她坦言,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她不知道。
好像怎么做都会招引出无穷的悔,总会去遐想当初没选择之路的美好。
哭得有些头疼,她抬眸揉了揉太阳穴,很轻地推了推裴琢玉,又说:“我现在忽然不想看到你了。”她知道这句话伤人扎心,可就是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又怕裴琢玉再度一走了之,又很疲倦地补充了一句,“你也别想离开公主府。”
她阖着眼,太累了。
想要再睁眼时回到情浓意浓的过去。
想让那些酸楚都化作轻烟被风吹散。
可越多想要的,心就越疼,像是一根根针扎着,没完没了,无法根除。
裴琢玉恍恍惚惚的,她的思绪一团浑噩,脑袋里充斥着喧嚣和黑暗。
宁轻衣的一句话道出了她从没有想过的可能。
驸马裴治,怎么会是她呢?
圣人给清河指婚,指的是一个女人?不,如果知道是女人,那些人见了她不会以为只是相似,可能就认定她为裴治回魂了。
裴琢玉浑身哆嗦,一阵阵凉意席卷身心。她跪在椅子前,头一低就磕在椅子的把手上。她也不管头上传来的尖锐痛苦,只一下下地碰着,痛苦道:“我不明白。”
她的思绪就像是一团乱麻,根本扯不出一个头绪来。
安静数息后,宁轻衣抬手,覆在裴琢玉磕碰的把手上,她没再哭了,语调中的倦意轻而易举便能捕捉。
“去,把碧仙叫来。”
裴琢玉身体又是一抖。
叫碧仙进来伺候她吗?
她难道不可以吗?
裴琢玉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她缓了一会儿,伸手将宁轻衣横抱在怀中。
宁轻衣的思绪木木的,只是懒洋洋地一抬眼,视线在裴琢玉额角的红肿处停留了刹那,便又收回。
若水院是裴琢玉熟悉的地方,有许多个日月她和宁轻衣相依偎。
将疲倦的宁轻衣抱到榻上,她又转身出门吩咐婢女们打来热水,小心翼翼地替宁轻衣擦拭面庞。
宁轻衣始终没有睁开眼,可也没有推开裴琢玉,任由她擦拭。
等躺回到榻上时,她一转身背对着裴琢玉,仍旧那细密的痛意在心间蔓延。
“殿下。”裴琢玉跪在榻前很轻地呓语。
宁轻衣不回答她,疲惫和倦意席卷而来,意识在浑噩中沉沦。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黄昏了,四面都亮起了灯盏。
宁轻衣一翻身看到榻边的裴琢玉,哑着嗓音说了两个字:“你走。”
裴琢玉一怔。
她抬头,双眼浮肿。
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听宁轻衣的话吗?可要是在这个时候离开,那会等来什么呢?可要是不听,她会不会生气?裴琢玉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
宁轻衣又说:“明日再来。”
情绪堆叠,呆在这儿也理不出什么情绪,倒不如冷静一夜。
裴琢玉说了声“是”,可就像是一尊石雕,杵在原地没有动弹。
宁轻衣抬眼看她,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说:“不听吗?”
裴琢玉垂着眼睫,小心翼翼地问:“饿了吗?”
晚膳时间过了,可府中的人不敢来惊扰。
裴琢玉趁着宁轻衣昏睡的时候把了脉,她不太明白,怎么才养好的身体变得这样糟糕,像是回到相见的时候。
可宁轻衣只是重复着两个字:“你走。”
被驱赶的裴琢玉神色很是狼狈,她咬了咬下唇,小声道:“我去准备药膳。”
裴琢玉离开屋子前,朝着小榻上蜷缩的人望了好几眼。
内心深处的酸涩翻滚,她的指尖掐在了掌心中,传来一阵阵的刺痛。
“您要休息了吗?”屋外侍立的碧仙抬眼看裴琢玉。
裴琢玉摇了摇头,嘴唇翕动着,想说些什么,可又将话吞到了腹中。
碧仙跟着裴琢玉,她看穿了裴琢玉未加掩饰的心事,低声问:“您想知道什么呢?”
裴琢玉怔了怔,明白碧仙愿意坦言,怕也是得了宁轻衣的授意。她想了想,说:“想知道裴治……我的事。”
碧仙觑了她一眼,轻声道:“那是侯府的秘事了,原先侯府的夫人诞下的是双胎,后来其中的小郎君夭折了。侯府需要嫡子也需要宽慰老夫人的心,便将您充当儿子养。本来是有机会各归位的,但裴府儿郎不肖,镇远侯为保家业,仍旧强迫您扮作女儿身。裴郎出尘,醉玉颓山。裴家与太子走得近,您的名号加上太子的推动,圣人便下诏旨让您尚主。后来,您自己找上了殿下,将一场欺君的死罪消弭于无形中……”
裴琢玉听着往事,精神有些恍惚。
她不大记得那些事,偶尔泛上些浮光掠影,也都被刻意忽视了。
想过去会头疼,她对前尘没有怀念,索性扔到了一边。
“裴家因太子谋反案被牵连,府中男丁皆斩首。殿下为您求情,保下您一条性命,但要被流放出京。彼时您与殿下情投意合,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摆脱‘裴治’的身份,打算让‘裴治’死去,而您以裴琢玉的身份归来。一切都很顺利,除了您的失约……”
裴琢玉的心颤了颤,她茫然地问:“我为何失约?”
碧仙心平气和地说:“不知道。”
公主有过种种猜测,可除了当初的裴琢玉自己,谁能知道原因?
“您觉得自己会为了什么走呢?”碧仙顺势问道。
裴琢玉呆呆的。
当年没有折磨她心境的“裴治”,她会为了什么抛开宁轻衣呢?是对过去的厌倦,连带着狠下心抛开宁轻衣吗?
多年以前是自私,多年以后还是自私。
碧仙仰着头问沉默无言的裴琢玉:“您还会走吗?”
裴琢玉没有再说话。
她忙碌着炖药膳,等端着碗去屋中的时候,她被侍女拦住。
碧仙端着药膳入内。
而房间的门,对着裴琢玉关上了。
裴琢玉浑浑噩噩地站在屋外,脑中回荡的是宁轻衣的含泪控诉,是碧仙娓娓说来的过往。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手。
她就是裴治,为什么不告诉她?
是因为不想她再去回忆那糟心的过往吗?
碧仙出来的时候,裴琢玉还怔怔地立在院子中。
抚了抚额,碧仙笑得无奈:“公主的意思是让您去休息,难不成你准备在这里站一夜,又惹得公主为你伤心难过吗?”
“您会医术,也知道伤情损,入屋中与公主相对,恐怕会勾起情绪。”碧仙说得委婉。
裴琢玉耷拉着脑袋说了声“好”。
她在若水院中有住处,那儿陈设如旧,并没有因为她突然间的消失而积满灰尘。
精疲力尽的裴琢玉躺在榻上,试图理清自己如乱麻的思绪,可越是清理就越糟糕。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堕入了梦境,迎面而来的是萧瑟的风。
梦里的她在山道的小径中行进,不住地回眸,面上有不安、惊惶、不舍,最后种种心绪化作化作一种凉薄的残忍。
不知道攀过这座山会有什么,可回头路是不想走了。
攀山赶路的人仿佛察觉不到疲惫,脚步几乎没有休止。然而在看到山崖边一株迎风摇曳的药材时,又莫名其妙地止步。
赶路的人无端地走向更为崎岖的山道、攀那如刀削般挺峭的山崖。
然后如被箭矢击中的飞鸟般落下了。
失重的感觉从梦里传导到了现实,裴琢玉猛地从梦中惊醒。
亮堂堂的日光洒在了她的脸上,驱散了大梦初醒的惺忪。她揉了揉眼睛,躺着回忆梦境。
是因为碧仙的那番话吗?所以才梦到了假死后的自己?在远离长安的时候,心其实仍旧被长安困着,所以在看到一株适合的药材时,才会不顾一切地上前采摘?于是导致了落崖这个意外?
裴琢玉抬起手拍了拍脑袋,终于想要去挖掘那让她痛苦的记忆。
好一会儿后,缓和了晕眩感的裴琢玉起身,她推开门,抬眼就撞上了青仙和碧仙带笑的脸。
裴琢玉快速地洗漱,她要去找宁轻衣,可却得知了一个新的消息。
皇后命人招宁轻衣入宫了,会在宫中小住几日不知道几时才回来。
裴琢玉僵了僵,想去集书馆看看究竟,可还没有出若水院就被人拦住。阻她出门的婢女面上带着和善的笑,可说出的话却是锐利冷硬的:“没有殿下的命令,除了若水院中,您哪里也不能去。”
裴琢玉:“……”
宫中。
皇后韦昭的神色有些凝重,听尚药局的奉御说宁轻衣的病情。
“阿娘,我没事。”宁轻衣面上仍旧是惨淡的白,朝着韦昭挤出了一抹笑。
韦昭一挥手让医师和伺候的人都下去了,她道:“你真是有主张。”
宁轻衣的笑容讪讪的,被韦昭说了好几次了。她的眼神飘着,顾左右而言他:“钟才人快要临盆了吧?”
韦昭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又道:“圣人很希望这一胎是个儿子。”
宁轻衣垂着眼:“最好是个儿子。”圣人对燕王不放心、不信重,而燕王呢,丝毫不让人意外,只要交到他手里头的事情都能够搞砸了,朝臣们对他也有些不满。那又能怎么样呢?这是圣人剩下的唯一一个儿子了,根本就没得选。
韦昭注视着宁轻衣,哂笑了一声:“无论如何,都会是的。”
“听说钟才人的父亲和三个哥哥都得封了,弟弟也进了国子学?”宁轻衣又说。
韦昭道:“她想要倚仗,自然得为哥哥弟弟讨点官职。”只不过钟丈人、钟家兄弟除了钟四郎认识点字外,剩下的都大字不识一个,圣人就算想提拔,也没有办法,只能用爵位来安抚美人之心了。钟四郎因为认字被送到了国子监,但他学业平平,出身又被人瞧不起,在国子监寸步难行,惹得钟慧慧跟圣人告状好几次,说朝中权贵之子欺负她的兄弟。圣人倒是没有责骂权臣,只赏赐了一些财物给钟家人,以示安抚。
“此情此境,不知燕王母子如何作想。”宁轻衣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都是老样子。”韦昭道,又提了几句朝政相关事,韦昭察觉到宁轻衣的兴致不高,将话题一茬,关怀地问,“谁惹你了?”
宁轻衣摇头说“没有”。
韦昭睨着她,又问:“听说你命人去洛阳接人了?裴光禄的女儿……可是跟裴治长相相似,就算是同母所出,也未必如此。你说吧,她跟裴治是什么关系裴治是双胎,难不成他的姊妹其实没死?”
这话韦昭藏着许久了,她其实不大在意那些事情,只要能教女儿开心,是谁、是什么性别都没关系。要不然她也不会默许命妇中网清河公主府塞人了。去年倒是好好的,可今年惹得清河这般模样,她哪能不好好问一问?
宁轻衣耷拉着脑袋,一些事情要瞒,就瞒得死死的,连母亲都没有告诉。
她犹豫一会儿,试探道:“如果她就是裴治,阿娘会如何?”
韦昭:“……”让压根没死的裴治扮作女儿身?这可能性不太大。宁轻衣的试探很明显,就差明晃晃地说了。韦昭脑海中灵光一闪,就明白了过来。她被宁轻衣给气笑了,怔愣半晌后,连说了三个“好”字。
“阿娘——”宁轻衣拖长语调,软声撒娇。
韦昭冷笑:“你瞒着时候怎么不记得我是你阿娘?”这都多少年了,她的口风还真*是紧。她盯着宁轻衣,“怎么这会儿松动了?”
宁轻衣见无法蒙混过关,只好坦言了。
原来计划裴治假死后,裴琢玉归来,她就把事情告诉阿娘以及越王府,可谁想到裴琢玉一去不归?再重逢时候,裴琢玉不做裴治,那过往似乎也没有重提的意义了。
听了宁轻衣的讲述,韦昭寒着脸说:“我不同意。”
宁轻衣一呆,问:“为什么?难道琢玉她不好吗?以前您也夸过驸马呢。”
韦昭道:“我夸她,只因为她是你的驸马。我现在只知道,她伤了你的心。”
宁轻衣忙道:“她也不是有意的。”
韦昭被宁轻衣这颇为不争气的话弄得心烦:“你还替说话呢?”
“没有。”宁轻衣接话,“阿娘,我自己能处理好。”
韦昭睨她:“看你处理一个新的三年?”
宁轻衣:“我会打她一顿,让她知道什么叫血光之灾。”
“哦?”韦昭哪会看不出宁轻衣的心思,她心疼女儿,但也不会真打着为女儿好的名义做出棒打鸳鸯的事。她故意慢条斯理道,“你府上的人与她相熟,许是不忍心,那就让健仆和千牛卫走一趟。”
宁轻衣:“……”
韦昭唇角露出几分笑意,淡淡地询问:“你才将她找回来,就这样冷着人?”
宁轻衣:“儿许久不见阿娘了,便想在宫中陪阿娘几日。”可韦昭只是含笑望着她,自己生的女儿什么样,心中还是门儿清的。宁轻衣又叹气道,“见着她我有些难受,况且她也需要时间静想。”
“若她仍旧要离开呢?你会尊重她意见吗?”韦昭又问。
这个话题其实有些残忍,撕裂了宁轻衣心中的伤口,然而是她不得不面对的事。宁轻衣脸上的笑意敛了敛,她摇头说:“不会。”
如果真到了那境地,她就来当一个恶人吧。
她是公主,她有权势压人。
到时候两个人一道心灰意冷吧,至少能待在一起。
清河公主府中。
裴琢玉做什么都无人管她,可一旦要走出若水院,便被笑盈盈的婢女拦住。
她想知道的消息,碧河都会告诉她。
她想看的书,碧河也会替她找来。
她想见的人……并不在府中。
裴琢玉茫然而又沮丧。
她并不喜欢困在院落中。
可能是这样的窘境触动了她的心绪。
她又在夜间做了一个漫长梦。
梦里刚出现的她还不大,可阿娘不再抱她。
她被关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周围是那如山岳的高大仆妇。
裴家人给她编织一个囚笼。
她不能够再做自己了。
在还懵懂的时候被抹去了对性别的认知,开始混淆自己的身份。
第一次见天癸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可裴光卿知道痛斥她,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东西。
她被命运抛到了“男人”中,只能日复一日地压抑自我,做别人眼中的芝兰玉树。
庆幸裴光卿还要维持百年高门的家风,裴家典籍浩如烟海,连医籍也罗列在其中。
她只能在看医籍的时候,盯着“妇人方”三个字,一次又一次确认自己的身份。
她的人生好像跟着真正的裴治一起埋葬在坟墓里,于是用她的眼睛来看人间,只觉得每一处都是该颠覆的阴暗。
裴光卿要保裴家门楣不堕。
而她想要毁去这一宗支,她放任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血亲的鲜血。
裴光卿恨她无情。
可谁规定了,她就得心甘情愿为家族奉献自己的一生。
清河可爱。
但缘生缘灭,一切都有化为泡影的一天。
她为侯门之女,尚有万千不得已。如果清河坐上那个位置,她能为自己抗衡群臣吗?
血脉相融的家人都不可信,何况是其他?
所以她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