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晋江文学城41殿下自己上啊
中秋那日,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日的的秋雨,直到申时才歇。
“今夜不能赏月了。”越棠裹紧了单衫,引颈探出檐下,望了眼阴沉沉的穹顶,忍不住咕哝,“还摆什么宴席,大家干坐着纯聊天吗。”
然而牢骚归牢骚,天子赐请,谁都没有拿架子却宴的排面。双成半拖半拽将她带回屋内,替她梳妆打扮,“一层秋雨一层凉,王妃多添件衣裳,别到了夜里受不住,染上风寒就亏大了。”
花萼楼在兴庆宫西南角,楼前池水泱泱,夜风送水,确实更添一层凉意。
越棠对兴庆宫没什么好印象,拜孙贵妃所赐,上回在宫里受了好大的惊吓。不过低落的心情,在亲眼见到花萼楼的那一刻,倏忽就消散开了。琼楼玉宇她也见了不少,但哪怕恢宏如天子听政的含光殿,也遵循一个既定的范式,花萼楼却不同,硕大的斗栱层叠累起飞檐,形如展开的萼瓣,浑然是一朵令人惊艳的奇葩。
在旁引路的内侍察言观色,适时地凑趣,“京城的楼宇,至多只有两层高,花萼楼则更上一层。居高望远,王妃若有兴致,可以登上三层楼一观。”
越棠笑着颔首,一边登上台基。进了门,只见楼内铺金缀玉,灯火粲然,辉煌如白昼,几乎要晃花了人眼。越棠不由驻足,又一次为天家的尊荣富贵感到震撼。
正晃神间,有人上前来同她打招呼,“数日不见,王妃别来无恙呀。”正是洛州御史家的杜小娘子。
越棠见到她,惊讶又尴尬,上回太液池畔的宫宴,已是十来天前的事了,杜小娘子还没有随父母返回洛州吗?
杜小娘子明白她的疑惑,掩唇悄声说:“阿娘与我暂时不回洛州了,住在乐平坊的舅舅家。今日我是随雍王妃入宫的,王妃的堂兄与我舅母是表亲。”说着四下望了望,灵动的眼眸顾盼生姿,然后娇俏地冲越棠眨眨眼,“王妃没有发现,今
日入宫的小娘子尤其多吗?”
这么一说还真是,越棠打量周遭,云鬓花颜芳菲竞艳,太液池那日,都不曾有这样多年轻漂亮的女郎。
杜小娘子揶揄道:“说是宫中家宴,真正的皇亲国戚却没几位,多是我这样的,不过沾一点七拐八绕的转折亲罢啦。”
越棠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原来这些年轻女郎与杜小娘子一样,都是奔着太子来的,今日着场家宴,看来是陛下为太子相看的幌子啊。
既然如此,杜小娘子那溢于言表的高兴劲儿,就让越棠有些想不通了,她不是喜欢太子吗?竞争者如云,有什么可开心的?
杜小娘子却满不在乎,“太子妃的宝座,多少人眼热呀,难不成只等我收入囊中吗?我既然想嫁给太子殿下,当然做好了与人竞争的准备嘛。不怕被挑选,就怕殿下连被挑选的机会都不给我们。”
哇,真是积极乐观的爱情啊,越棠在杜娘子身上看到了男子在前朝挣功名的气概。她十分钦佩,“那我就祝杜娘子所向披靡,心想事成。”
杜小娘子大约觉得与她脾性相投,打完了招呼也不走,拉着她在花萼楼中闲逛,一边还把听来的风言风语同她分享。
“王妃不知道,听说陛下早两年便张罗着为殿下选太子妃了,可太子殿下自己却不甚热络,像今日这样的家宴,若搁在从前,太子殿下是不愿让各家女郎进宫的,谢天谢地,如今殿下总算是想通了。”
哦,原来是太子自己的意思吗?越棠勾了下唇,“大概是鬼门关走了一趟,想通了。”没留神,语气不大对,引来杜小娘子侧目,越棠忙咳嗽了一声掩饰,“我想上楼看看,小娘子去吗?”
杜小娘子对看景的兴趣,远不如对看人来的大。越棠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小娘子在这里等太子殿下吧。”
登楼后凭栏西望,金扉御阙尽收眼底,晚风灌进广袖中,吹得衣料猎猎飘飞,越棠长长出了一口闷气。浮华富贵确实迷人眼,只是稍稍呆久了一点,便压得人喘不上气。
沿着出廊转悠,南面是宫墙,东面则是龙池,天上浓云奔涌,池面泛着细浪,宫禁有了几分阴郁的味道咦?
越棠的视线移到池边,正对花萼楼的那一面,伫立着一样无比怪异的装置,底下是丈余高的基台,其上固定着数不清的形状各异的铜铁,勾连嵌套在一起,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越棠困惑不已,谁在那儿丢了一堆废品?这可是皇宫啊。
正愣神,废品边上忽然现出一个人影,扭头一望看见了她,笑着挥了挥手。是段郁,越棠回以笑容,今日他果然没来同她搭话,人群里四目相对,遥遥点头致意,也别有一番悠长的韵味嘛。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声锐利的哨鸣,接着花萼楼外也一声响,仿佛在回应。这是宫中内侍互相传递的信号,表示皇帝起驾,就要往花萼楼来了。
楼中的宾客们得了信,忙敛衣肃容,等候天子驾临。越棠忙下楼去,混进了人堆里,迎面正好撞见长公主。
今晚是家宴,规矩便不那么严苛,除了皇帝、太子还有二皇子必是在正中的高位上,其余也没有固定的座次,反正都是皇亲国戚,一家人不兴非要论个高低。长公主在身边替她留了位置,问她:“才刚我便在找你,上哪儿去了?”
越棠端起花盏抿了口饮子,抬指比了个手势,长公主会意,调侃道:“我见段将军在楼外晃荡,还以为他又将你带走了呢。”
越棠含糊地笑了笑,不解释也不否认。说起段郁,便叫她想起龙池边上那堆奇观,形容了一番,问长公主:“殿下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长公主倒不显得惊讶,噢了声,也学她含糊笑着,卖了个关子,“稍后你便知道了,不能说,说了就没有惊喜了。”
嚯,还有惊喜,越棠被高高吊起了好奇心,有了盼头,原本百无聊赖的筵席似乎都变得有趣起来。正说着,楼外的内侍扬起调门,拖着长音唱诵万岁,楼中霎时噤了声,越棠规规矩矩地垂首站好,听内侍引皇帝落了座,余光里又划过一段袍裾,黄地缂丝的云龙纹,稍稍一顿,很快迤逦着走远了。
众人向上首叩拜行礼,起身时,越棠不经意向上瞟了眼。因为是家宴吧,太子一身常服,未冠冕旒,一张脸却依旧有种扑朔迷离的味道,显得高深莫测。
挺好挺好,越棠想,太子殿下就该高坐云端,少管他们这些凡人的事。
皇帝今日的兴致似乎很好,上回太液池畔的宫宴,她几乎没怎么听见皇帝开口,今日则笑声不断,与几位宗亲把酒言欢。谈笑间说起雍王家又新添了位王孙,引得皇帝羡慕不已。
“王兄好福气啊,子孙满堂,朕等亭之让朕抱上皇孙,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皇帝的语气很惆怅。
众人一时都不太敢接话。后宫子息不算健旺,仅两位皇子,皇孙更是遥不可及,而身为皇帝长兄的雍王正相反,十来个儿子,最小的还在襁褓中,最大的都已成婚生子。子孙永昌,才有江山万年,正枝寥落,旁支却繁盛,皇帝有意无意地点明,不免叫人心里犯嘀咕。
女眷席上的雍王妃闻言,笑意一顿,忙向皇帝表明态度,“太子殿下未及弱冠,二殿下更是年少,陛下若心急皇孙,不如赶紧为殿下聘一位太子妃吧!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常盼着听东宫的好消息呢。”
皇帝“唔”了声,频频点头,斜眼见太子无动于衷,十分的恨铁不成钢,瞪了他一眼,又转向雍王妃,“那朕就拜托王妃,多替亭之操心了。”
先皇后薨逝得早,皇帝一直未再立后,如今孙贵妃又犯了事,后宫没有女主人,在催太子立妃这件事上,皇帝一人有些力不从心,只得抬出雍王妃这位关系最近的长辈。越棠想通此节,不由感慨杜小娘子找对了靠山,又添一分胜算。
陛下金口御言,无形之中给各位奔着太子而来的女郎们提了士气。后来的宴席上,果然见雍王带着杜小娘子去太子席前敬酒,逗留着说了好一阵话,其余的女郎们也不甘其后,各自由尊长陪着,去太子跟前请个安,问个好,一时间好不热闹。
越棠偶尔瞥一眼,觉得皇帝的举动十分多余。其实要太子纳妃,皇帝看中哪家的门楣,一道圣旨赐婚不就解决了吗,还大张旗鼓地相看,其它人也没有这个待遇嘛。比如长公主,比如她自己,禁中一道旨意就封了她作睿王妃,睿王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
真矫情,越棠嗤笑了一声,扭过头,专心欣赏起春莺啭的歌舞。
宴饮花团锦簇地结束了,过后便是各式各样的余兴节目。花萼楼四周建有“日”字形的双层回廊,“日”字上半的“口”中,便耸立着花萼楼,下半的“口”,则是一片开阔的广场,足以容纳上千人,或演歌舞,或演百戏。此时众人可以登高,视野宏阔,也可以漫步至回廊上,从各种角度观看表演,总之各有各的趣味。
女眷们三五成群地闲逛,男子们也有聚在楼中高谈阔论的,每逢中秋,免不了有对月饮酒、邀月入诗的环节,今年看不见月亮,总是一段缺憾。
有人不死心,隔上一会儿便瞧瞧天色,可惜始终不能如愿。连皇帝都说:“赏不成月,便早些散了吧,各自归家,共叙天伦。”
然而有一个人跳出来,至皇帝跟前,朗声道:“陛下,臣有一议。”
“哦?”皇帝眯着眼看过去,“段将军有何提议啊。”
众人原本都准备好散场了,忽然被打了岔,不由齐齐侧目,想看看是谁闲得发慌。皇帝发了问,众人才知是近来风头正劲的段郁,只听他说:“陛下容臣卖个关子,移步花萼楼外,臣在龙池边准备了一件宝贝,一定能弥补陛下未能赏月的遗憾,陛下一见便知。”
哇,居然敢和皇帝玩神秘,众人皆被激起了浓浓的好奇心。皇帝哈哈一笑,说准了,带头移步花萼楼西侧,众人也跟着挪出去,分散在楼前正对龙池的空地上。
这时候才发现,此处不
知何时支起了两根长杆,足有三丈来高。两根长杆大约相聚十丈远,张挂起石青色的纱罗,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后头不知藏着什么花样。
越棠站在人群中,猜想着,大约和宴前她在楼上看见的那奇形怪状的物件有关,没料想竟是段郁的手笔,暗暗赞叹他总有奇思妙想。
越棠既期待,又有些担心,玩这么大,万一在皇帝面前玩脱了可怎么办。
“吱呀呀——”
池边忽然响起一阵声响,紧接着是哗哗的水声,然后叮咣一顿磕碰,“唰”的一下,众人眼前忽然出现了无数个斑驳的光点。其中有一团光晕又圆又亮,其余的黯淡许多,四散在各个方向。
人群一片哗然,呆看了一阵,看不明白这算什么名堂。随后小声议论起来,直到有人一声惊呼,“快看,好像动起来了!”
动起来了,那些细碎的光点缓缓移动着,而最明亮的那团光晕从西边一点点挪上中天,众人终于看明白了,这是圆月与星空,照映在那层纱罗上。
光影投在幕布上,全不足为奇,可这样多的光点有序地移动,仿佛天地被按下了机簧,在眼前加速着演换,沧海桑田不过须臾,有一种被浩大吞噬的微茫之感。众人晕陶陶望着,像是陷入了一个奇幻的梦。
然而还没有完,又是一阵辘轳绞水的声响,幕布的右上方,忽然又多出了几道快速掠过的光线。那光线与其余稳定移动的光点完全不一样,带着流水一般的光影,从边缘忽然出现,然后消失在另一角,轨迹各不相同,源源不断地涌现又消亡。
“是,是流星吗”有人惊叹。
看到这儿,越棠忽然明白了什么,这是上次错过的流星,段郁还是硬生生地送到了她面前。这是怎样巧夺天工的技艺啊,越棠忽然很想哭。
身边有人小声地喊了一声“王妃”,将她拉出了梦境,垂头看,是个小女使。
“有人托奴婢来问王妃,想知道这幕布背后的奥秘吗?”小女使见她猛点头,比了一个方向,细声细气地说,“王妃若想,就随奴婢走吧。”
越棠压声问:“是段将军让你来的吗?”
小女使没说话,一双大眼睛扑闪了两下,算是默认了。
越棠忙请她带路,小女使领她向南走出了人群,然后靠近龙池边,在夜色掩映下,又沿着蜿蜒的池岸又往回走了十来步。从这个角度望去,已经隐约能看清幕布背后的东西了,有一架缓缓转动的水轮,外层水流不断倾泻,内层架嵌着数不清的灯盏,斜后方还有一件更大的物体,可惜看不清晰。
小女使指了指岸边一块半人高的石头,架起一只手臂,“王妃想站上去吗?奴婢扶您。”
越棠正有此意,笑着向小宫女道谢,提裙踩上去,不等站稳,便迫不及待向灯影处探看。小宫女慢慢地收回了手,小声说了句“王妃当心”,越棠漫应一声,往边上踱了小半步,然而就是这小半步,悲剧不幸地发生了。
白日里下了整天的雨,石缝间还蓄着水,夜色正浓,她又不曾细看,这一小步便踩中了湿滑的苔藓,脚下一踉跄,“砰”的一声,都来不及呼喊,就这么扎扎实实地掉进了龙池里。
完了完了身形崴倒的一瞬间,越棠在心中惨叫,倒不是怕死,岸边的池水能有多深,只是这么大的动静,只怕免不了丢人。果然的,才一落水,便触到了池底,她甚至在站起来还是继续躲下去间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决定小命比脸面重要。
隐约已经听见岸上的骚动了,有人高呼着向岸边奔来,越棠苦笑着,想用一种尽量不那么丢人的方式从水里冒出头。然而用力一蹬脚,足踝处竟然一阵剧痛,她仿佛都能听见“嘎吱”一声,骨头脆生生地错位了。脚下一软,整个人就要往池底沉下去。
怎会如此大惊之下泄了气,冰冷的池水灌进鼻腔,呛得她直恍惚。
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刻,越棠悲伤地想,有史以来溺水的人中,她遭遇池水可能是最浅的了。
那边岸上,一时间兵荒马乱,小女使头一个发现不对,惊慌地尖叫,距离最近的段郁大惊失色,飞奔而来,楼前侍立的内侍也闻声而来。段郁不见她冒头,心慌得都要碎了,一个猛子扎进池水里,下水里捞人。
池下黑黢黢一片,他抹黑划拉了两下,压根没碰到人,好在赶来的内侍人人提一盏灯笼,照亮了岸边的池水,很快便发现了人影,段郁探到池底一捞,内侍们也各自搭了把手,终于七手八脚地把人弄上了岸。
人群隔得稍远,一时没听见消息,甚至落水的是什么人,一时都没闹明白。长公主左右顾盼,忽然发现越棠似乎不见了,脸色骤变,不远处的太子见状,三两步来到长公主身边。
“是睿王妃?”
长公主仓皇地点了下头,犹不确定,“可能是”正彷徨,便听见岸边的呼声,说人救上来了,还醒着,又有人着急忙慌地去宣医官。
长公主直抚胸口,“谢天谢地。”一转眼,见太子脸色惨白,似乎吓得不轻,颤巍巍地就要往岸边去,长公主忙将他拽回来。
“人多眼杂,殿下别现在过去,就算担心,也等人后去看望。”
太子没再坚持,眼神却始终直勾勾盯着岸边,似乎要将夜色剜出一个洞来。
“孤就知道”他哑声说,“段郁没有分寸,照顾不好她我就知道。”
长公主端详他片刻,“段郁不行,那殿下自己上啊。”
太子拳头紧了紧,他何尝没有想过?然而他涩然看了长公主一眼,“王叔”
“这么简单的事,殿下都想不明白吗。”长公主嗒然摇头,“与其费心寻摸一个可堪托付的人,殿下不如指望自己。这世上,还有比殿下更让三郎放心的人吗?没有了吧。”
第62章 晋江文学城42不知道怎么总结反正戏……
双成怎么也没有想到,中秋之夜,王妃竟是被人横着抬回府的。
双成傻了眼,跟上载辇探看,只见王妃双眼紧闭,鬓发湿漉漉的,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当即她就哭了,一路小跑眼泪飞溅,语无伦次地问抬辇的内侍:“这是怎么搞的?发生什么事了?”
然而内侍们尽职尽责,提气凝神保持一致的步调,力求将载辇抬得又快又稳,一时顾不上、也不敢答她的话。
双成问不出眉目,只好转向迈着小碎步缀在队尾的医官,“大人,我家王妃晕了吗?她何时能醒?大人,王妃她会没事的对吧大人”
医官扶了下摇摇晃晃的幞头,脚下奔忙,险些被门槛撂倒。医官其实是太医局的医正,年纪大了,经不起长途颠簸,等终于安顿好睿王妃,他抹了把额上的汗,立在地心直匀气。八月十五团圆夜,突然被上头的命令从家里薅出来,到这会儿还有些懵。
“这位小娘子少安毋躁。”医正冲双成压压手,无奈道,“劳烦取些清水来。”
越棠被挪到了榻上,双成潦草地吩咐女使取水,自己则等不及伏身探看,替她擦拭脸颊上滴落的水珠。她这辈子没见过王妃如此狼狈的模样,边啜泣,边忍不住念叨:“王妃您醒醒啊呜呜这是谁干的王妃,王妃您看看奴婢好吗”
想来是她的诚心打动了上天,只听一声咳嗽,王妃眯着双眼撑开半条缝,有气无力地呢喃:“好吵啊”
越棠其实没晕,先前被救起来后惊天动地一通咳,呛进胸腔里的水,好容易咳出去了泰半。后来只是胸闷,路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眼下醒来,慢慢撑起腰靠坐在榻上。珠帘上悬着鎏银熏球,轻烟袅袅,熟悉的味道让人心平气顺,离体的魂魄归了位,胸口隐约的不适,好像也不足道了。
医正诊过脉,去外间开药方,越棠推了推双成:“替我去问问大人,沐浴会加重病情吗?”
双成回来告诉她:“大人说不会,但要控制时间和水位,否则可能厥过去。”
那就好,越棠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埋进热水里,彻彻底底地洗去了今晚的荒唐。双成听她说完遭遇,心有余悸之外,更有一丝不解:“王妃晚上饮酒了吗?您平常也不是那样莽撞的人呀。”
“确实饮了些酒,但那不是重点啦。”不在那个场景里,似乎很难描述亲眼所见的震撼,越棠咂摸了片刻,“真的很惊艳,连陛下都赞不绝口,我太好奇了嘛,换作是你,一定也会这么做
的。”
双成暗自腹诽,她才不会,王妃从前也不会,分明是段将军胆大包天,王妃近墨者黑,眼见被段将军带着跑偏了。
双成苦着脸说:“明日是王妃的生辰,原本要欢欢喜喜回家去的,结果飞来横祸,连走道都不方便。家主与夫人知道后,该多担心呀,想来不久便要上门来看望王妃了。”
结果没有等来爹爹与阿娘,倒先等来了旁人。越棠正揽着双成的肩,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内寝蹦跶,便听女使来通传,“段将军来看望王妃。”
“这么晚了”越棠犹豫了瞬,“你替我谢谢他的好意,但请他明日再来吧。”
女使小声说:“段将军请奴婢给王妃带话,他只想确认王妃没有事,不会耽误王妃很久。”顿了顿,“段将军是乔装前来的,在后苑北门上。”
越棠投降了,将心比心,若换做是她,可能今夜也会忐忑得睡不着吧,便松了口,让人带他进来。
次间里有张贵妃椅,虽窄小了些,但一端翘头后仰,躺着也不至于胸闷,眼下正好合适。她倚在椅上,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女使将人引进门,很快地又关上门退远了,越棠抬起眼,却见那玉皇云海屏风上映出一个人影,踯躅着不肯前。
“过来呀。”她笑着冲那身影说,“来都来了,你要站那么远同我说话吗?”
段郁这才慢吞吞踱着步,从屏风后绕出来,越棠指指身前的圈椅,“你坐。”
段郁觉得自己没有脸坐,把她害成这样,都怪他莽撞,兴致上头了不管不顾,不够细致,才将她拉下了水。想想当时池边看不到人影的情形,他便后怕,怕得心慌手抖。
他蹲下身,鼓起勇气仰望贵妃椅上的人,“王妃,今晚是臣不好”
越棠不想听那些话,摆摆手打断他,“你越往身上揽责,越是让我觉得自己笨手笨脚。”歪着脑袋,轻快地笑了笑,“就当是我运气不好,我们不提这个事了,行不行?我没什么大碍,就是时不时咳嗽两声,足踝还有些疼,吃几日药就没事了。”
她说话时眼眸清亮,还是那样活泛灵动,似乎真的没有受影响。段郁苦笑了一下,“王妃不怪罪臣就好。”
他的愧怍溢于言表,以至于让越棠困惑起来,“难道在你心中,我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吗?你费了这么多心思,把这样美的场景送到我面前,就是为了弥补我上次没有看见流星的遗憾。我怪罪你什么?我感动还来不及呀。”
其实是因为喜欢,所以小心翼翼,时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段郁听她说感动,终于稍稍释怀,脸上泛出一点笑意。
“今晚臣的安排,王妃觉得好看吗?”
越棠说当然,“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人在看到太过壮美、太过不平凡的事物的时候,因为折服于崇高,会有种想哭的感觉。”她赧然看向段郁,“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你大张旗鼓地哄我开心,所以我感动得想哭。”
越棠没好意思说,众目睽睽之下的大张旗鼓,却潜藏了只有你我才知道的小秘密,更有种别样的心神激荡。她似乎发掘出了一点自己独特的小癖好。
段郁简直心花怒放,嘴上还要谦虚两句,“其实今晚的装置,不是臣的主意,那架水运浑天仪是太史令与几位匠人耗费多年设计的,臣不过添了些装扮与灯盏,借花献佛,陛下也知道,大多是太史局的功劳”
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段郁后知后觉地发现,今晚睿王妃言语间的称呼很不一样,再没有称他“将军”,口口声声都是你啊我的,似乎主动向前迈了一步,拉进两人的距离感。
什么浑天仪太史局,顿时都变得不重要了。他且惊且喜,拖着圈椅往前凑近了些,直直望住贵妃椅上的女郎。相识这样久,这是他第一次放胆子大大方方地打量她,不怕不恭敬,不怕眼神泄露出自己火热的心思,她是懂得的,并且愿意尝试着接纳。
微凉的夜,骤然升温,摇曳的灯光也变得旖旎多情起来。她一手支着脑袋,侧倚在贵妃榻上,青丝如瀑仪态万千,他看出了种前所未有的婀娜妩媚,几乎令他不敢直视。
有一刹那的心猿意马,冲动之下,段郁握住了她的手,眼神热切,“王妃,我”一时间语无伦次,然而她没有抽开手,这给了他莫大的鼓励,终于将心声脱口而出,“我心悦王妃。”
她笑盈盈看着他,说:“我知道。”
“我愿将余生与王妃共度,”他颤抖着,又覆上一只手,将她的手笼在掌间,眼神充满希冀与渴求,“王妃愿与我试一试吗?”
这场景,像梦一样,掌间柔软细腻的触感令他着迷。想要用力握一握,想要用力地拥她入怀里,可是不敢,生怕弄疼她。倏忽间气血奔涌,深重的渴求无处安放,他忽然起身坐到了她的贵妃榻上,离她近一点,仿佛可以抚平浑身难以言说的躁动。
然后就听她轻声说:“好啊,那就试一试。”
段郁愣了一下,幸福来得太突然,一时被狂喜冲昏了头脑。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他笑得不要钱一般,“王妃说什么?”偏过头去,耳朵凑近她的唇,“我没有听清,请王妃再说一遍吧。”
“没听清就算了,当我没有说过。”越棠笑着拂开他的脑袋,他很快抓住她另一只手,俯身贴近她。
他声音喑哑,“那怎么行,我听见了,一辈子都忘不掉。”
一张脸越靠越近,叫人心跳加速。越棠愈发觉得他不得了,年纪轻轻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多副面孔。平常飞扬洒脱是他,长辈面前温顺讨怪是他,偶尔扮可怜撒娇是他,而此时此刻,深沉认真得有些勾人的,还是他。
他目光眷恋,在她脸上流连,一寸寸移过去,似乎要将她深深刻在脑海里。越棠被他看得找不着北,小声抗议:“你别这样看我。”
“你好看。”他声音低沉,却理直气壮,“从前不敢看你,现在可以看个够。”
近在咫尺的眼神,无声地厮磨着,气氛暧昧得无以复加。越棠忽然扬起头,主动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趁他没反过来,用力把他推开了,“好啦,夜深了,你先走吧,改日再来。”
段郁怔怔碰了下嘴唇,低头看自己的手,又不可置信地看向越棠,霎时脸通红,“你亲我”
“亲了呀。”越棠坐起身,端端抱着双臂,仰着头笑,“不让亲吗?那你下次早说,反正今天是收不回来了。”也不等他反应,又冲他摆手,“你先走吧,我想休息了。”
段郁被她亲得七荤八素,心说怎么会不让亲多想逗留,还有许多的心思悬而未决,可时辰确实不早了。
他有些遗憾,但更多的是欣喜,今夜的际遇一忽尔跌入谷底,一忽尔冲上云霄,足够他回味到天明。他柔声说,“那王妃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听她答应,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听见他轻轻带上门,越棠牵起裙角,低头端详肿胀的足踝,不一会儿又听见开门声,以为是双成进来,便向她伸出手。
“快来扶我一把。”
然而没有人答应,正疑惑,伸出的手忽然被重重一扯,力气之大,生生将她从榻上拽了
起来。越棠一惊,张口就要喊,紧接着却跌进一个怀抱里,惊叫声撞在那胸膛上,戛然而止。
她骇然抬头,一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乔装改扮的太子殿下现身于她的房中,就好像那个马奴从不曾离开过。
“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太子阴沉的目光笼罩着她,“别人可以在这里,孤为什么不可以。”
越棠从巨大的荒谬中缓过神,又气恼又想笑,“殿下这样的身份,居然会在外听人壁脚,像话吗?”边说边扭身,企图挣开他扣在她肩上的双臂,然而力气悬殊,只是徒劳。越棠不满地瞪他,“快放开我!”
太子似乎很不悦,薄薄的双唇紧抿成一线,眸色骤深,箍住她的腰一提拎,向前迈了步,顺势将她推回身后的贵妃榻上。
想起先前的话,他冷笑一声,俯身双手撑在她两侧,“孤不像话?王妃都亲段郁了,究竟是谁不像话?”
越棠噎了下,没想到他真听见了,顿时耳根发烫。然而输人不输阵,她毫不示弱,“我亲段郁怎么了,他说心悦于我,愿意与我共度余生,我说那就试试。男女两相情愿,我亲就亲了,轮得到殿下说不像话吗。”
太子一怔,前面那些话他没听见,没想到内容如此丰富。就这么答应了?对待感情,她如此儿戏吗?
“王妃凭什么答应他?”
越棠只觉匪夷所思,“就凭我乐意,不行吗。”她忽然觉得不对,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些,发疯的明明是他啊!
她尝试推开他,用力撞他的胳膊,一边恨声说:“殿下当这王府是什么地方,不声不响溜进来,昏头了么?别逼我喊人!”
太子干脆钳住她两只手腕,反剪到身后,不许她再挣扎。是啊,他是昏头了,因为担心她,所以重操旧业,熟门熟路摸进睿王府,就是想看看她好不好。本来有许多话想告诉她,结果一来,便撞见她与段郁浓情蜜意的场面,他没有当场冲进来,已经算他好涵养。
“王妃从前所作所为,就这样一笔勾销了?”
越棠一窒,“什么所作所为?”
太子低下头,哑声说:“王妃说喜欢孤,还说要让孤侍寝。这些事,是可以轻易一笔勾销的吗?”
越棠一下子红了脸,“侍寝”两个字她说过很多次,气氛到位的时候,完全不觉得不好意思,可此刻听他从嘴里说出来,有种被雷劈过的感觉。他怎么敢的啊?一本正经地说出口,带着薄怒,和若有若无的委屈,简直让她无法理解。
她愤愤然,“一笔勾销不好吗?不然殿下想怎么办。难道殿下要将我下狱,治我不敬之罪?”
“不要答应段郁,答应我。”太子凝视她,“嫁给我,成为我的太子妃。”
她曾许多次离他这样近,甚至描画他深邃的眉目,在那双云山雾罩的眼中,激出浪潮暗涌。可她从未见过他眼里有如此多不加掩饰的情绪,那是她曾经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啊
但是,他这说的都什么话?
“你让谁嫁给你?”她呢喃,“来,叫一声婶母我听听。”
太子嗤笑,“河间郡主与睿王论堂姐弟,段郁不也该叫你一声舅母吗。”
这能一样吗?越棠拧眉,“段郁又不是储君。”
其实没什么不一样的,武皇曾是太宗的妃子,杨妃也曾嫁过寿王,只要有足够的权柄,身份从来就不是问题。太子曾经犹豫不前,却也不是因为这个。
越棠依旧觉得可笑,“然后呢?让殿下被史官记上一笔,连带我一起,千年之后依旧被稗官野史津津乐道。”她问,“殿下凭什么觉得我会愿意?”
心中有气,他说骗人就骗人,说转身就转身,至今都没有给过她一个解释。现在见她快乐无边,又从天而降横插一脚,凭什么?这狗男人,是不是以为世界就该围着他转?
然而他玩味着她的话,“凭什么”眼神一闪,忽然低头,吻在了她唇上。
心跳漏跳了一拍,然后呼吸骤急,天旋地转。越棠终于想起来推他,然而双手早被缚住,只能偏头闪躲。他伸手扣在她脑后,轻易又吻了上去,带着侵略的意图,瞬间让人丢盔弃甲。他的鼻息拂在她脸上,随着侵略的节奏微微颤抖,她感觉到他压抑的情绪,很奇怪,心里似乎有个空洞被填满了。
她渐渐因循着本能迎上去,回忆中荒唐的片段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地回应在这一刻。啊,这比她臆想过的感觉还要好,缠绵地尝一尝,立刻勾得他方寸大乱。
他抽开一点身,悬在那儿急促地吸气。缓了片刻,喉结滚了滚,凑到她耳边说:“就凭这个。”
“王妃亲他,和亲我,是一样的感觉吗?”
越棠目瞪口呆,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他使的是这一手。
“我曾问殿下是不是暗恋我,殿下否认了。”
他的唇又移到她面前,若有若无地从她的唇上擦过去,“孤说谎了。”他从容地承认,“孤暗恋王妃,王妃曾勾引孤的时候,孤忍得很辛苦。”
又是孤,又是王妃,越棠快要晕过去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正气凛然的太子殿下,居然会玩这一套。
“不要答应段郁,做孤的太子妃吧。”
第63章 晋江文学城43他好会啊……
越棠的伤不重,呛水后处理得及时,一觉睡醒,胸闷气短的症状便好多了。就是那晚池水凉,寒邪犯了肺,时不时总想咳两下,咳嗽多了又引得咽喉肿胀,于是一边甘草干姜,一边忍冬连翘,汤药当水喝了三五日,总算恢复了元气,又是神采奕奕的睿王妃。
踝骨的挫伤好得慢些,老毛病了,走动起来还是隐隐作痛。段郁日日来看她,颇有些趁虚而入的意思,每每抢女使们的活计。
“臣来臣来。”他架起她的胳膊,一本正经地去搂她的腰,“臣来扶王妃,王妃想去园子里散散心吗?”
越棠笑着拍开他的手,“长这么高,还让我搭你的肩,那我这条胳膊算是废了。”
他扑闪着眼,“那臣抱着王妃走吧,臣不介意的。”
越棠嗔了一声,到底没让他搭上手,自己摇摇晃晃地挪到南窗下去,听草木摇落间簌簌的秋声。天气渐凉,碧空如洗的响晴,阳光却是淡泊的,有那么点稀薄的萧瑟况味。然而身边吵吵嚷嚷,惆怅之感一闪而逝,不成气候。
越棠无奈地笑,转头问:“你总来我府上,公事都不管了吗?”
“臣近来闲得很。”段郁觍着脸凑过来,端茶捧到她面前,“臣领东宫之命,回京后协助整肃南北衙禁卫,如今事情差不多都了结了,臣的差使又迟迟没下来,殿下也没让臣回会昌。”他满不在乎,笑容爽朗,“陛下都不介意臣吃空饷,臣急什么。”
听他提起东宫,越棠笑意一顿。那一晚太子潜入睿王府,她担心他故技重施,夜夜命人看紧门户,果然再未起波澜。一场荒唐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可平静中又有一点异样,比如段郁,他拒绝了北庭都护府的职事,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段郁察言观色,以为她不高兴,想来是更喜欢事业有成的男人吧!他便说:“臣听长公主的意思,会调派臣去兵部任职,臣想过了,争取五年内迁至尚书,进授光禄大夫,为家小请诰命。”
越棠赞叹他志气不小,“我阿爹四十岁时方行官三品,你二十七当尚书,以后就是举国年轻读书士子梦里的传说。”
“谁让臣出道早,别人十四岁还在乳娘怀里打滚,臣就已经深入大漠砍敌首了。”段郁洋洋得意,总之一切都那么的欣欣向荣,充满希望。
忽然想起什么,他又扭捏起来,赧然看了她一眼,“臣前两日与家里人说好了,等臣成婚后,就从国公府搬出去,我要与夫人自立门户。”
越棠讶然,“你同郡主说什么了?”
段郁让她放心,他没提任何人,单只强调了自己的立场,不容商量。郡主娘娘是个好人,但性情浓烈得像观音身上的油彩,不好应付,他自己都常觉心累,更别说做儿媳了,总之分开好,远香近臭,逢年过节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越棠问:“郡主娘娘答应你了?”
段郁嗐了声,摊手道:“我官大嘛,挺直了腰杆子硬碰硬,我阿娘也没奈何。左右我阿兄肯定是要袭爵的,国公府里还
有几个庶出的小子,不少我一个。”
高堂尚在,没有合理的由头,独立门户总会惹人非议。段郁是从小被放养,散漫惯了,懒得理会那些虚名,自己过得快活最重要,然而见她沉吟着,后知后觉地生出一丝担忧。
“王妃介意吗?其实旁人顶多非议一时,这京城里,永远有更稀奇的新鲜事惹人关注。何况臣少时顽劣,如今也有人议论臣跋扈,臣在旁反衬,外人一定觉得王妃不容易,岂不更显出王妃宽厚良善。”
非议和非议还不一样,寻常门户里的稀奇事,顶多被人当成谈资,茶余饭后笑一笑,时候一长也就淡了。越棠认可他的话,人生苦短,自己过得快活些比较划算,可这样的非议若发生在储君身上,就是一场绵长的动荡。储君不仅仅是一个人,更是一个权力核心的符号,一点点破绽,便可被有心人作出无穷无尽的文章,到时候便不只是名声受牵连,而是实质性的伤害了。他拿武皇杨妃举例,可高宗与明皇都是大权在握的天子,东宫没有任性的资格。
段郁连声喊她,越棠这才意识到自己离题万里,想那个不相干的人做什么!她勉强笑了笑,应和他,“有道理。”
段郁顺势来牵她的手,“王妃别不开心”然而她正好伸手去支窗户,机缘巧合地错开了。
段郁有些挫败,还要再贴近,她又“哎呀”了声,朝回廊上指了指,“我该喝药啦,就不留你了,你先回去吧,改日等我养好了,我请你出门去赏秋。”
果然女使端着膳盘进来,段郁不便再留,只好悻悻然告辞。有时候也困惑,不知道旁人谈情说爱是什么样,反正与他想象得略有不同。除了那一晚出乎意料的亲近,王妃待他,似乎和从前没两样。他呢,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杵在她眼里,想到她就心潮澎湃,四散着热气。
或许女郎与男人不一样吧,段郁挠了挠头,错眼瞥了眼花窗,忽见里外廊那头走来几个内侍,手上端着各式锦盒,正是去内院的方向。
他喊住一名眼熟的女使,“是内侍省遣来的人?”
女使是王妃从周家带来的亲信,摇头说:“是东宫。”
段郁一怔,“东宫常遣人来送东西?”
女使四下看了看,轻轻颔首,“近来每日都来,王妃婉言请殿下不必再送了,可东宫仍日日来人,只是不再叫见王妃,只将东西送到库房,放下便走。”
段郁停在原地,愣神了好半天。迟迟转过身去,一样的来时路,却忽觉有些陌生了。
*
越棠修养了十来日,腿脚重又利索起来。王府里憋了许久,天地间已然换了番颜色,她迫不及待想出去走走。
“段郁这两日倒没来。”她踱到廊庑下伸了个懒腰,天高云阔,明日一定也是个好天,“我想去琼山逛逛,明日若段郁得闲,我邀他同去。”
传信的人很快带回了答复,“段将军说得闲,明日巳正在山门前等王妃。”
让他大马金刀立在王府门前太惹眼,山门汇合,确实更稳妥。于是便说定了,第二日早早起身,藕丝衫子柳花裙,扶一支玉钗,打扮完了很满意,轻盈里带点飘逸,不与秋光争色。轻车简从地出门,只带上双成并两个侍卫,悠然自得奔琼山而去。
到了山门上,挑帘下车,准备好了一抬头迎接段郁眼中的惊艳,结果门前空空,唯有两侧古木对起,高远又苍凉。
“说好是巳正吗?”她问双成。
双成用力点头,“没错呀,时辰正好,我们并没有来早。”
那就奇怪了,段郁可不是失信之人,若说好巳正相见,他多半巳时初就在山门前等她了。
“或许是有要紧事耽搁了。”越棠想了想,重又登车,“先等他一会儿,若还不来,我们自己玩。”
结果才坐下,便听见匆匆的脚步声,在车驾前停下,试探着喊了声王妃。
听声音不对,双成小心地将车帘掀开一线,眇起一目打量,“你是何人?”
那人翊卫打扮,叉手行了一礼,“将军在山中准备了一个惊喜,不便走开,便遣属下来为王妃领路。”
这倒是段郁的作风,不过越棠没有这么好糊弄,示意双成退后,自己从那细缝中打量。
“你是何人?本王妃不认识你,不会随你走的。”
“属下是段将军的亲信。“那人忙亮出鱼符,高举着凑到车帘前,“那日温泉宫闹刺客,段将军携亲信上山,属下便在其中,属下在汤池宫殿见过王妃。”
这些事都是极其隐秘之事,越棠再看那鱼符,确实没什么可怀疑的,便携双成下车,向那翊卫颔首示意,“有劳了。”
翊卫忙说不敢,呵了呵腰,转身携她入山门。琼山离京城有些距离,马车出通远门后,还要跑上小半个时辰,是以京中女眷们出游,并不青睐琼山。越棠上回来还是十五岁上,春日里随爹爹往琼山上的香积寺还愿,一晃三四年,秋水碧透,丹枫似海,山间别有一番壮丽风光。
行到一座歇山顶的朱门前,门上虽没悬匾额,但那五间的制式就不寻常。越棠讶然问:“这是什么地方?”
翊卫偏过身,摇了摇头,“属下也不清楚。”说着向前比手,请她进去,“王妃看见前面的石桥了吗?将军就在桥头那间屋子。”
门后是一个开阔的院子,三尺来宽的渠水打横流过,其上石桥斜架。层林尽染的底色上,一切人为的造景都是淡雅的,唯独眼前一点红墙黛瓦,遥相呼应,简直像神来一笔,将这山光水色都点活了。
真好看,越棠不由扬起一点笑意,愉悦地将门推开一线。谁料门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拉了她一把,然后“砰”地一下将房门阖在了她身后,动作之快,险些卡住双成伸出一半的腿。
“王妃!”双成惊惶地拍了下门,却没来得及拍第二下,很快被人请走了。
越棠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第一次还会惊讶,次数多了,她甚至有些木然了。
她试图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来,“殿下,段将军人呢?”
“孤有紧急的差事派他去办。”太子应得漫不经心,垂头打量她,很快蹙起了眉,“天气凉,怎么还穿这么少?”
越棠说:“要登山呀,走着走着就热了。”她尽量心平气和,见抽不开手,也好声商量,“殿下放开我吧,我又不会逃走。”
不会逃走,但是会拒绝他,然后与旁人把臂同游。太子微微勾起唇角,笑得有些讥嘲,紧握她手腕的力道不减,另一手则搂上她的腰,将她带进怀里。
“不问问孤,把段郁扔去哪里了吗?”
越棠叹了口气,“殿下究竟想怎么样呢,上回我就和殿下说清楚了,哪怕我与段将军最终没结果,我也不愿意做什么太子妃,殿下趁早歇了这样的心思吧。”
关于这一点,太子当日便想不明白,亲吻时她分明那般情动,绝不是作假,可她转头就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甚至没有说“让我考虑一下”这样的话。这女郎好狠的心,轻轻松松地,就将本能与理智割裂开了。
他的语调带着些微的恳求,“你不相信我吗?我说过睿王妃的头衔不是问题,我会说服父皇,群臣也绝不敢妄加非议。”
越棠笑着摇了摇头,“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殿下还有这么天真的想法吗?殿下凭什么说服陛下,又凭什么堵住群臣的嘴?殿下是储君,虽然地位稳固,但宫里也不是没有第二位皇子,甚至就算没有二皇子,陛下春秋鼎盛,或许不日就会有三皇子、四皇子。殿下若行事太过分了,总会有人看不下去的。”
这是很现实的顾虑,就算宫中发一道旨,废去她亲王妃的头衔,宗正寺的谱牒上也明明白白记着,她曾是睿王的妻子。想来想去,他所谓的办法,无非是给她换个身份罢了。
她警告他:“殿下别打歪主意,我是不会认旁人做父母的,我这辈子只会是周家的女儿。”
她言之凿凿,可听在太子耳朵里却别有一番深意。他抚在她腰
上的手掌慢慢移到她背上,轻柔地、带点哄诱意味地摩挲着。
“连这些都想过了,王妃还说不想做太子妃吗?王妃放心,孤没有打算让你更名改姓,孤的太子妃只会是右仆射周如晦的女儿。”
那他是要怎样?越棠的疑问到了嘴边,然而又生生咽下去,她不感兴趣,她不想知道。
“孤是喜欢王妃的。”他平波无澜的眼睛,因为压抑多时的渴盼,泛起了微微的细浪。他慢慢俯身,似乎又要贴上来。
越棠眼明手快,“啪”地一下捂住自己的嘴唇,“殿下我警告你”她含糊不清地隔着手掌叫嚣,“你离我远一点,别想色讠秀我!”
他脑袋一偏,搁在了她肩头,似乎是轻笑了一声。越棠逐渐感到心慌气短,他宽阔的身形笼罩住她,身后那只手矜持地试探着,有时候克制更勾人,那深蓄在克制背后的放肆,想想就让人颤抖。
她略略低头,气息急促地在他耳边求他,“殿下你再不松手我站不稳了”
太子心头重重一抖,掌间收紧,几乎想把人给捏碎。她看了那许多杂书,甚至屡屡在他身上煽风点火,原来是只纸老虎,远没有她自以为的那么懂。这种话也敢说,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转念又想起她才受过伤,或许是不该久站。太子拦腰抱起她,转身将她放在一张长榻上,自己坐在榻边,替她脱鞋。
“你干什么?”越棠缩瑟着。
“王妃的旧伤养好了?”太子回头瞥了她一眼,不由分说扯过她的脚踝,“论骨伤,医官的本事加起来都不如孤一个,孤替王妃看一下。”
他凝神在她的脚踝间摸索,这场景多么似曾相识,简直叫人心酸。可惜啊,真可惜,再相像他都不是那个赵铭恩了,这盘菜她既然吃不起,就连看都不要再看了,多看只会平添遗憾啊。
“殿下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她忽然出声,涩然说,“我不会再见殿下了,说到做到。”
他手上一僵,回头望向她,眼底逐渐积起阴郁,“因为段郁?”
越棠觉得很难过,可这才是正确的事,她必须这么做,“同别人没有关系,我向殿下解释过许多次,睿王妃当太子妃,代价太大了,我承受不来,殿下也不必硬吃这份苦”
“孤偏要。”他逼视她,“孤喜欢王妃,以至于辗转反侧,欲罢不能,王妃分明也喜欢孤。”他欺身上来,捉着她的手放在脸颊边,逼问她,“王妃亲过孤这里,忘了吗?”又移至颈间,“王妃扯过孤的衣衫,未竟全功,王妃不遗憾吗,忘得了吗?”
他的声音深邃入骨,声声都是灵魂拷问。
“在太和宫,王妃给孤下药,孤苦苦哀求王妃也不放过奴”入戏太深,恍惚间,居然带出了从前的称呼。
越棠心尖直发颤,不确定他是不是故意的。太子似乎察觉了,敏锐地发现这是她的命门,眼神一闪,立刻就变了个人。
“王妃说过喜欢奴的。”他慢慢从榻沿退下来,跽坐在榻前,神色和语气都很平淡,一如曾经那个她百般戏弄都不肯折腰的马奴。
他重又扶起她的脚踝,握在掌间,细致地推敲着,“奴懂得很多,可以为王妃推拿正骨,伺候王妃左右。王妃既然喜欢奴,就不要赶奴走。”
越棠心中万马奔腾,太刺激了,太子殿下朝服端严,皮弁金池缀玉,本该在高座上接见群臣,此刻却面无表情地跪在她面前,手里握着她的脚踝,口中称奴,说着最卑微的话
他好会啊!
“王妃腰疼吗?奴给王妃捶腰。”他居然还膝行了两步,举止微贱,却刻意演出一副不屈的铮铮傲骨。
越棠直咽唾沫,这种反差,潮水奔涌,她要撑不住了。
暧昧到了极处,几乎分不清虚幻与现实,直到“砰”的一声巨响,越棠迷惘地回过头,看见门上撞进来一个人。
“段郁。”太子率先反应过来,挡在他与越棠之间,冷声说,“站住,不得放肆。”
第64章 晋江文学城孤不会放手的
一时间剑拔弩张,越棠从没见过这样的段郁。威风凛凛的小豹子炸了毛,目光焦灼,震惊中还有一丝受伤。
“段将军,你随我来。”越棠顾不上他会产生怎样的联想,只想息事宁人,先将两人分开再说,以免他在太子面前说出什么僭越的话。
她下榻奔向他,却被太子拽住胳膊。太子将她拖回身后,蹙起了眉,“鞋。”
哦,一双织瑞草散花的云头锦履,低头找,原来被丢到了那鹤膝榻腿后头。越棠忙去拣,然而这张花榈木的坐榻腰长腿短,一伸手,竟捞了个空。
“坐着。”太子蹲下身,将鞋从榻下顺出来,握住她的脚踝,掀眼帘说,“抬腿。”
越棠觉得不自在,一缩腿躲开了,“殿下放手,我自己来。”
太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神不容置疑,越棠只得退让,硬着头皮由他替自己将鞋穿好了。
太子拍拍手,直起身看向段郁,语气冷淡,“京城来往万年县一趟,少说也要大半日,段将军的差事这么快就办完了吗?”
段郁直勾勾地望着太子,垂在身侧的拳头几乎要攥出了血,胸膛起伏好半天,最后全化作唇角的一抹讥嘲。
“臣竟想不到,殿下会将朝政视同儿戏。臣在半道上遇见回京复命的都水监漕史,一问才知,永定渠上压根没有失事的漕船,臣愚钝,不知该领这三百东宫率府兵往何处去,请殿下指点。”
言罢,僵硬地转头看向越棠,“臣今早一得命令,便派亲信快马加鞭来告知王妃了,王妃收到了吗?”语气寥落又哀切,听得越棠不落忍,走上前去想带他离开。
这回太子没拦她,结果段郁却不肯走,反而上前一步,无所畏惧地对上太子的视线。
“殿下所为,臣能理解,却不认同。”边说,边牵过越棠的手紧紧握住,骄横将下巴一扬,“王妃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供殿下争夺的物件,殿下若也喜欢她,就该问她的意思,光明正大地争取她的心意,而不是仗势欺人,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这话已是大大的犯上了,越棠心中惶急,用力去扯他的手,“别说了,我们走吧。”
太子的视线蜻蜓点水般,在他们交握的双手上一点。段郁的话他没往心里去,只是玩味着那句“上不得台面”。一板一眼的储君生涯,走到如今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表示很遗憾,“段将军此言差矣,孤这么做,正是因为知道王妃的心意。许久之前,王妃就表露过对孤的倾心了,将军不知道吗?”
越棠恼了,忿然唤了声殿下,不敢相信他会当着旁人的面说这种话。太子调过视线,抬手朝门口一指,一本正经地问她:“不是吗?王妃扪心自问,推开这扇门前,王妃心中难道没有一丝怀疑,没有料到房中等待王妃的人其实是孤吗?”
“是我蠢,没有识破殿下的把戏。”
他淡淡说不,“此处是静怡园,原是庄宗皇帝为养母颐养天年所建,后来太妃薨逝,便作行宫使用。王妃从东宫门而入,头顶藻井金龙衔珠,檐上覆琉璃瓦,王妃当时便有所察觉,知道是孤在等你,可王妃仍旧来了,不是吗?”
“殿下慎言!”句句诛心,段郁终于不想忍了,一声怒喝打断了太子的话,“王妃何辜?殿下不要欺人太甚。”
太子漠然地摇了摇头,“不过是些许的事实,段将军就已经听不下去了吗?若是知道王妃曾在孤身上花的心思,对孤的所作所为,段将军恐怕要吐血了。”
美好的女郎自然受欢迎,有情敌很正常,但情敌如此不上道,尤其想到自己还曾为他拼过命,段郁深悔自己一片赤诚之心不如去喂狗。小样儿,他怒得红了眼,老子在边
关砍人头的时候,你小子嘴上还没长毛呢。
军营里磨砺出的血性通常被他藏得很好,但男人有了心上人,那就是叫人失去理智的软肋。刹那的功夫,段郁的拳头便抡了起来,直挺挺地往太子脸上砸过去。
册勋五转的少年将军,身手那不是盖的,一拳下去又狠又准,太子重重地偏过脑袋,紧接着舌尖就尝到血腥气。他抬手拭了拭唇角,鲜血顺着指尖渗下来,他垂眸看了一眼,冷冷地说:“段郁,孤就让你这一拳。”
段郁气笑了,咧着嘴撸袖口,“殿下是要与臣认真较量?”
这当口,越棠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惊叫着试图把两人拉开,“都住手!”言语上呛两句还好说,真见了血,伤及储君,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她挤进两人中间,拼命给段郁使眼色,“将军,快给殿下请罪。”
然而气头上的人,不能指望他动脑子,段郁的怒火一滞,眼中有惊痛,“王妃说什么?让我请罪?”
越棠简直快急哭了,还企图安抚他,却听太子在身后说不必了。
“孤说了,让段将军这一拳,不治他大不敬之罪。”他冲段郁一挑眉毛,“还要打吗?”
段郁又被他拱得火起,越棠费力地格挡住他的身躯,连声说不打了不打了。回身瞧一眼太子的伤,伤口触目惊心,赤红的绛纱袍上胸前血迹星星点点,越棠脑袋发蒙,这瞒的过去吗?一旦回宫,传扬到皇帝耳朵里,得是多大的祸事啊!
她手足无措,胡乱掏出一块手巾摁在太子唇边,带着哭腔求他:“殿下回銮吧,赶紧让医官瞧瞧伤。”
她眼里滚着大颗的泪珠,茫然的样子看得人心头发紧,太子微微叹了口气,说罢了。
越棠松了口气,连拖带拽地哄着段郁却行至门边,总算迈出了门槛,却听身后太子的声音追出来,“孤不会放手的。”段郁眉毛一拧,越棠只当没听见,不许他回头。
游山玩水的兴致自然是没有了,走出静怡园,便调转方向,打道回府。越棠行在前,段郁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都没言声,或许是一样的心乱如麻,实在不知道打哪儿说起吧。
转头再看山中秋色,心绪凄迷,原本鲜艳的红叶都不活泛了,迎风呵腰,如泣如诉。
到山门前分别时,段郁终于唤住她,越棠示意他不必多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与将军不如都先缓一缓,有什么话,待日后冷静下来再说吧。”车帘一落,马车便笃笃地上路了。
越棠上了车只管发呆,双成觑她的脸色,知道情形不太妙,便也不去问,只小声提议:“王妃,回程还得大半个时辰呢,不如左近先吃些东西,吃饱了,脑子才能想事儿。”
越棠迟迟哦了声,如梦方醒一般,忽然说:“先不逗留了,快些回城,我要回去见爹爹与阿娘。”
越棠不知道旁人是如何做儿女的,反正她与阿兄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做派。不愿家人担心是一桩,有时候也是犯懒,若事情本身已然很困扰了,再从头到尾细细说一遍,想想就心累,索性埋在肚子里算了,她就是这种怕麻烦的性格。可如今这么怕麻烦的人,偏偏惹上了最麻烦的情债,她不得不和家里人知会一声。同时也是掂量掂量自己的心,究竟愿不愿意去招惹那长达一生的麻烦。
到周宅时阿娘正午睡,爹爹捋着胡子迎出来,慈爱的脸上没有一丝愁绪,“回来也不先打声招呼,中晌的赤明香甚好,早知便给你留一份。”
家里人都真心疼爱她,越棠原本惴惴不安,一回到家,底气渐渐足了起来。况且爹爹在朝堂上打拼几十年,最知道利害,爹爹若说能行,或许真的可以试一试。
她挽上爹爹胳膊,往书斋的方向走,“元用兄啊,下官有一事想请教。”
“没大没小!”周如晦吹胡子瞪眼,扬起的嘴角却没下来过。这丫头三岁上时,曾听同僚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从此就记上了,学得有模有样,每常在他跟前卖乖,总爱拿这一句起头,叫人忍俊不禁。
还以为今日也就是讨巧玩笑呢,没成想,还真有事问他。周如晦听完,端着茶盏的手重重一抖,茶水啪嗒晃出来也没顾上,骇然着去掏耳朵,“千龄你说什么来着,我听岔了?”
“爹爹没听错。”越棠声如蚊蚋,“我问爹爹,若我要做太子妃,可有什么不那么伤筋动骨的法子。”
周如晦年纪虽大,心思仍转得飞快,自家女儿懂分寸、知进退,脑子好使没患失心疯,那便只剩一种可能了
“是不是太子殿下他仗势欺人?”他怒不可遏地拍桌子,“还欺上门单户薄的寡嫂不是,寡婶了,当我周家没人了?”
檀木桌拍得咚咚响,这时门上走进来一个人,直冲周如晦皱眉头,“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收收气性,亮嗓门拍桌子有用来着?怪道当年人家都说你是靠脸混上右仆射的。”
周如晦这辈子就对夫人没脾气,平白被数落,便对插起袖子,讪讪道:“你女儿说要做太子妃,你看着办吧。”
程夫人倒还沉稳,虽然诧异,仍能平心静气地问越棠:“怎么回事,你从头到尾说明白了。”
于是越棠打从春日里说起,到上骊山,回京城,再到前日里的中秋家宴。梳理了一通才发现,满打满算也就是五个来月的事,情爱居然已经滋长进了血肉里。
“在睿王府时,我不知他是太子,他住我隔壁院,日日都想相见,那时我有些喜欢他。后来发现他是太子,我便不动心思了,如今他却说喜欢我。我不想惹麻烦,可又想,万一呢,若有可能,我也愿意勇敢一回。”
周如晦听完,先是一拍大腿,“原来那半年多,太子殿下是躲在睿王府了。”紧接着又惆怅起来,“这是月老拉错了红线啦,有缘无分,可惜了的。”
程夫人则直截了当,一语点醒越棠:“千龄,先不说陛下会不会答应,太子若要聘你为太子妃,首先这道旨意就拟不起来。乱了纲常伦理,中书无人愿草诏,太子能做什么?将中书令革职吗?好,就算换上新的中书令,对太子言听计从,旨意送到门下,照样原封不动驳回来,太子能将整个朝廷都换人吗?”
程夫人见女儿神情,心有不忍,可若不把话说明白,对谁都没好处。
“退一万步说,旨意顺利颁布了,只会掀起更大的波澜。睿王妃的名号永远烙在你的身上,不论太子用什么样的方法模糊这个事实,都不可能让所有人买账。台院死谏,太子该当如何?蔑视礼法,有心人甚至可以煽动论罪,到时太子又该如何自处?”
越棠听罢,沉默许久,自嘲地笑了笑,“阿娘说的这些,我其实都明白,还以为太子真有什么妙计呢,果然不行,我就说他异想天开。多谢爹爹与阿娘点醒我,这下我就坚定心意,不会再做梦了。”
世间男女一遇到情爱,便容易头脑发热,做事一根筋,可那是本性使然,不怨他们丧心病狂。倒是越棠这样冷静,反叫程夫人心疼,她搂着女儿安慰:“太子是人中龙凤,可世上不只有他一位好郎君。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越棠有些难过,但她早就笃信结局会是这样,所以也不至于要掉眼泪。她只担心太子不撒手,闹得太难看,那便不好收场了。
“段将军人挺好,本来我觉得他不错,可现在他因我与太子杠上,实在没必要,好好的前程不该就这样耽误了。”越棠说。
程夫人很理解,“你夹在中间,确实两难,不如避一避吧。两边都撂开手,冷一阵子,或许就缓和了。”
周家世代簪缨,自是有家底的人家,在京畿寻一处别业不是难事。周如晦接口道 :“就去蓝田吧,山清水秀,离京也不算远,七八十里路,有事随时能回来。蓝田的庄子不比京里宅院差,当年咱周家先祖还与王摩羯做过邻居,那地界有仙气。”
于是就这么议定了,回王府便收拾行装,这一去不知多少日,收拾起来工程十分浩大。
双成很沮丧,今早开开心心出游去,没成想不出半日,便要卷起铺盖避出京,着急忙慌的,仿佛逃难一样。
转眼看王妃,却丝毫不见她难过,兴冲冲检点着行礼,时不时一拍脑袋,说这个要带,那个也要带。
双成问:“王妃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段将军?”
越棠脸上笑意不减,眼底却凉下来,半天才说:“过几日吧,临走前再告诉他,否则怕是要闹得我走不了了。”
谁知第二日传来消息,给段郁封官的旨意终于颁下来了,授三品怀化大将军,行北庭都护府副都护,兜兜转转,倒是与最初的安排一模一样。
背后多半还是东宫的手笔,越棠无奈叹息,段郁到底没能留任京城,她也要去蓝田了。温泉宫相遇一场,互相搭伴走了一段路,留下许多美好回忆,然后在下一个岔口分道扬镳。人生就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然而段郁对她说:“王妃,臣可以不要封赏,臣向陛下陈情,请陛下发恩旨废除王妃的头衔,容臣迎王妃入门,娶王妃为妻。陛下是性情中人,臣幼时,陛下还吃过臣烤的獐子肉,陛下一定会答应臣的,臣不惧太子殿下。”
越棠没答应,不想看段郁与太子相争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她必须承认,她喜欢段郁和喜欢太子的劲头,确实是两回事。
她没隐瞒,说完笑着劝他:“你别说‘会等我回心转意’这种话,我不爱听,谁也别等谁,要是有缘,或许还会有遇上的一天呢。”
只是段郁从王府失魂落魄离开的背影,还是看得人难过。
难过也不能停留,一切都收拾妥当,第二日如期上路。算是回娘家,不便仗着睿王妃的排头,于是只带上两名女使并四个侍卫,在清晨第一声钟鼓声里迎着晨曦,两驾马车驶出春明门。
一路东行,都是笔直顺畅的官道,沿途大多也是丰饶之乡,酒楼驿馆客栈样样俱全。越棠反正不着急,车马悠哉,路过街镇还会停下来逛逛。
这日在官渡镇用过午饭,一行人继续上路。午后日头好,马车融融的暖阳里一路奔腾,叫人昏昏欲睡,越棠一只脚将将迈进梦乡里,忽然被一下剧烈的晃动摇醒了,顶马一声惨烈的嘶鸣,险些没把她甩出车去。
什么情况?越棠揉着睡眼,“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还有人敢劫本王妃的车吗?”
然而现实就是这么的离奇,她把双成藏在身后,打起车帘观望,还没瞧清人影,便听一声前方一声暴喝,“侯!”
不得了,只见当头拦住他们的人马,迅速分成两列涌上前,将马车团团围住,粗粗掠一眼,总有十几二十人之多。
“马车中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马上放下手里武器,接受检查!”
车前的侍卫可是见过大场面的,不慌不忙按住刀,高声回敬:“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乡间护卫队,例行检查过路车马,快交出你们的行囊!”喊话的贼首,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声音却很年轻,凶巴巴的表情,但肢体表现又很浮躁,不像是个熟练工,总之一切看上去都很荒谬。
睿王府的人没有动,车前的侍卫暗暗回头,冲王妃挤眼,意思是打吗?越棠嘴角一耷拉,意思是四对二十,打什么啊。
对面的贼首似乎是不耐烦了,指挥手下,“把这几个能打的先捆起来。”然后又冲马车喊:“别反抗!把行李交出来保你们性命无虞!”
一边倒的局面,还有什么可说的,越棠从车帘中伸出一根手指,朝后一勾,“行李在后面的车上。”
贼首哼了声,对她的识相表示满意,兴冲冲令人上后头的马车搜刮起来。队形变得混乱了,越棠正警惕地扫荡可能冲出包围的路线,忽听“咚”的一声,像是个铁罐从天而降,随即一阵浓烟冲天,厚重的白烟迅速将车马与贼人都笼罩了起来。
贼人瞬间乱作一团,慌张地质问什么人,浓烟将散未散的时候,又听嗖嗖嗖的箭矢声,似乎射中了贼人。有人痛得哭天喊地,“别跑,来个人拉我一把啊!”片刻间,便作鸟兽散。
周遭安静下来,越棠与双成在车里面面相觑,就这么走了?跳下车去查看情况,还真是,四个侍卫被丢在一边,捆绑得也很潦草,几个人已经相继站起来了。
总之就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打劫,来得突然,去得更莫名其妙。
侍卫分头去检点车马,准备重新上路。越棠却琢磨,那白烟和几支箭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路过的好心人?四处张望,没有一点头绪,算了算了,她摇头,看来别闲逛了,快快赶路到蓝田才是正经。
转身回到马车边,官道上的白烟渐渐散尽,不经意一瞟,顿时呆住,白烟尽头似乎有个人影。那人影一步步走近,身形也清晰了,石青的袴褶,圆领直袖,这不是她睿王府的仆从吗?
视线怔怔上移,落在那张脸上,还真是他。
“王妃去哪里?奴陪王妃一起。”他神情清淡,仿佛刚在园子里浇完花,“奴来护卫王妃左右。”
第65章 晋江文学城刺激
那嗓音很真实,伸手戳戳他的脸,指尖细致生温,不似做梦。难道是那白烟里有什么迷魂药吗?越棠怔怔别开脸,边上几个女使侍卫也齐刷刷望着他,神情是如出一辙的呆滞,哦,看来不是幻觉。
越棠想过自己一声不吭地离京,或许会招来太子不依不饶的声讨,但万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他
这算什么,角色扮演吗?
越棠盯着那张脸,心中百感交集,一边沉浸在那份遗失的美好里,一边又不断提醒自己,角色是水月镜花,扮演者才是真实的。
“殿下啊,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越棠直摇头,惆怅过后,只余下惊奇,“殿下费劲千辛万苦重回东宫,这才几天,难道是嫌日子不够刺激吗?虽然看上去,殿下储君的地位仿佛是很稳固,但玩忽职守,尸位素餐,依旧很不可取。”
阳光打在他半边侧脸上,在那好看的轮廓上勾出一圈金边,他微微抬眼,眸中那一轮冰封的静海,似乎雪色一点点地消融了。面对她的质疑,他清淡地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
“奴不辞而别,事后想想,行事实在欠妥当,所以奴决定回到王妃身边,替王妃圆一个梦,也算是奴对王妃的交代。”
越棠说等会儿,“你不辞而别?”不辞而别的人,不是她自己吗。
他却点头,“在温泉宫,奴未与王妃告别便一走了之,也不曾给王妃一个解释。现在就让奴回来,再陪王妃一程吧,奴想求一份安心。”
越棠古怪地看着他,心想这人恐怕是脑子坏掉了,大白天的,做着颠三倒四的梦。听口气,他是想将中间发生的种种一把抹去,强行让时光倒转回
温泉宫,续上旧事。
哇,果真是天之骄子,人间要顺他心意,天地也得为他倒转。越棠不想搭理这种毫无意义的狂想,转过身,招呼女使登车去了。
“殿下快回东宫去吧,别孤身乱跑又受一身伤,可不是回回都能遇见收留你的好心人。”说完车帘子一落,便吩咐上路。
走了一阵,倒不闻异样,推开车窗观察车厢两旁,只见侍卫骑着马随行,没有太子的踪迹。越棠略略放了心,虽隐约还有些疑影,但架不住困意袭来,一崴身靠上双成的肩,很快便睡着了。
醒来后天光依旧大亮,有片刻的恍惚,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待回过神来,越棠清了清嗓子,吩咐车把式,“先找个茶寮歇脚吧”然而车帘掀到一半,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怎么又是你!”
可不是,被她撇下的太子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前,一手持缰绳,一手扬马鞭,目视前方眼神坚定。越棠看向边上的侍卫,侍卫面露难色,羞愧地避开她的目光,“王妃恕罪”
越棠顿了一下,无力地说算了。能怎么办呢,他自己堂而皇之地玩起角色扮演,侍卫却不敢真当他是马奴,不要说驾车了,他就算要坐在车顶,所有人也只能视而不见。
好像陷入了死局,越棠望着他的背影,决定与他深入地谈一谈。
“殿下刚才说此行是要圆我一个梦。”她好奇地问,“我有什么梦,怎么我自己不知道?”
他没做声,回过头来翩翩望了她一眼,唇边浅淡的笑意中有羞赧的味道,看得越棠如遭五雷轰。
他羞赧什么啊!怎么个意思,她所谓的梦,是指他自己吗?
越棠喃喃:“殿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殿下是最近才变成这样的,还是我先前看走了眼?”
然而随她怎么说,他就是一以贯之地沉浸在角色里,云淡风轻地在那里自说自话,“王妃少安毋躁,奴记得前面有个小镇,可以停下来休整一番。”
越棠噎住了,气咻咻问:“殿下是打定主意跟着我了?”不出意料,他仍报以沉默。
越棠恼得摔车帘,缩身回车里,从双成手里接过茶盏狠狠灌了两口。双成见状,小心翼翼地给她出主意,“到前面的镇子上,王妃随便寻个由头,遣殿下去买东西,殿下一走远我们就掉头上路,把殿下甩在身后。”
越棠惨然摇头,“他又不傻,何况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我就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嫌疑最大,我们周家全族都得给他陪葬。”
越棠认清了现实,懒得再抗争。又一次从车内探出身来,恹恹地说:“我最怕麻烦、怕受牵连,殿下知道吧?殿下实在要玩,我拦不住,但殿下得和我保证,若有差池,殿下的行为不会影响到我。还有,京城,尤其是皇宫中,不能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这下前头的人终于有了反应,暂时从角色中抽身,以太子的身份,轻轻点了下头。
越棠吁了口气,这保证聊胜于无,只是眼下先这么办吧。忽然想起了什么,警告他说:“晌午那群滥竽充数的劫匪,演得太差了,而且我不喜欢受惊吓,不许再发生这种事。”
双成瞪圆了眼,“原来那些劫匪是殿下安排的?”
越棠哼了声,评价道:“拙劣的把戏,平庸的审美。”
就这样,队伍里多了个编外人员,王府的侍卫对此很尴尬,不知该拿什么态度面对他。只有越棠,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设定,赵铭恩长赵铭恩短,呼喝他做各种事,似乎本该如此。
下午在路过的小镇休整后,一口气赶路到天黑,抵达了溆水边上的西洲镇。从京城到蓝田这一路,就属西洲镇的规模最大,沿河一条街上商户林立,酒旗卷展,大红灯笼潋滟的倒影坠在水中,仿佛点点渔火,很有一种羁旅的柔情与浪漫。
挑了街上最大一间酒楼,侍卫与女使们各成一桌,彼此都心照不宣,反正将麻烦丢给王妃去应付。掌柜的见他们阵仗大,亲自上前来招呼,热情地介绍起店里的酒水,然后一溜菜名报得天花乱坠。
赵铭恩见越棠不言声,便对掌柜的道:“不拘什么菜,拣拿手的上几样,酒水就免了。”
“得嘞!”掌柜连比带划地说,“咱们镇上的特色,客官可要尝尝?鲜酸开胃回味无穷,香齑片儿啊,搅团啊,凉鱼啊,鄙店可都是最拔尖的。”
越棠托着腮,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看模样就知道,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对这些民间小吃一无所知。他迟疑了瞬说:“都要。”
掌柜嚯了声,朝他比个大拇哥,眉飞色舞地走远了。越棠笑眯眯地说:“本王妃眼前容不下浪费粮食,要的都得吃完。”
饭吃到一半,桌边忽然来了个头顶丱发的女童,七八岁模样,臂上挎一只小竹篮,将一朵通草花举到她眼前,“娘子,给这位郎君买朵花吧。”
越棠“扑哧”一笑,见女童天真烂漫,也乐意同她搭讪,“你怎么问我呀,不应该是同这位郎君说,给娘子买朵花吗。”
“可是,”小女童一双大眼睛在两人之间转悠,“娘子身份高贵,分明是这位郎君的主人,主人可以送花给郎君,郎君不敢送花给主人。”
越棠乐不可支,女童虽年幼,眼光已然很毒辣了。便让她将竹篮放在桌上,“我都要啦,你去问后面那个姐姐要钱。”
小女童乐颠颠道了声谢,越棠拿过竹篮,信手挑出一支海棠,冲对面的人勾勾手,“脑袋伸过来。”
赵铭恩看了眼那通草花,默然撂下筷子,拿手巾掖了掖唇角,竟真的微微屈身,偏过脑袋由她摆弄。越棠簪完了花,拍手笑道:“别愁眉苦脸的呀,文宗皇帝最喜海棠,每逢殿试,亲自为魁首簪花,你若不乐意,那就是不肖子孙。”
赵铭恩淡然应是,“多谢王妃赐花。”
吃罢晚饭,越棠精神尚好,便不急着去客栈,兴致勃勃逛起了沿河的夜市。西洲是京城的门户,汇聚了大批南来北往的商贩在此落脚,越棠看上了一只釉彩奇特的梅瓶,“这一定不是中原的东西。”
结果付钱时出了意外,双成伸手掏钱袋子,却发现两袖空空,慌张之下团团转,越棠让她别着急,“是不是落在酒楼了?”
双成说不会,然而话音没落,便白着脸啊了声,改口道:“我付完账,那掌柜的硬是往我手中塞了包绿豆馅饼,我推说不必,然后”想到这儿忿忿不平,踅身就往回跑,“我找他们去!”
一行人忙追上她到酒楼,那掌柜的自然是不认的,黑着脸嚷嚷:“黑店?哪个是黑店!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咱们这是正规酒楼,六十多年的老字号,乡里乡亲日日都看着,哪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下作事。”
堂上的食客见有热闹瞧,纷纷围过来,替掌柜的帮腔,“是啊,小娘子可不能浑说,就算你是京城人,也不能空口白牙诬蔑我们西洲的品格。”
人群越聚越多,越棠生怕失控,赶忙拉着双成离开。然而王府的钱到底是丢完了,一行人在大街上面面相觑,今夜要怎么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越棠的视线落在赵铭恩身上。
“本来我们去驿馆对付两天也凑合,可因为你,我们只能住客栈,你是不是得负点责。”说着掌心向上,伸到他面前,“别告诉我,你身上也没有钱。”
赵铭恩掏出些散碎银两,放在她手心,“奴有,但不多。”
越棠看着那些钱犯嘀咕,也不知够不够,这西洲镇的生意人似乎不怎么老实。打眼在街上寻摸,这回决定不选最挑眼的了,干净齐整就行,结果一问价钱,三间有余四间不足,这怎么住嘛。
越棠上前同掌柜的打商量,“我们多要几间房,能便宜些吗?”从发髻上摸下一把金梳,悄摸推进掌柜的口袋,“这个值四十间房钱都不止。”
掌柜的眼都直了,一边咽唾沫,一边遗憾摇头,“实在对不住,小店只剩三间空房了。”
侍卫们立即表示可以克服困难,一间房就够,女使们也表示一间房正好,说着便挎上包袱,一溜烟地跟伙计上楼去认门了。
越棠瞥了眼边上的人,他一脸的事不关己,哪怕肩负行囊,风仪也无可挑剔,略显简陋的客店都让他站出了古朴清贵的味道。
“赵铭恩,你怎么说?”越棠睨着他。
他的视线移过来,淡淡道:“奴全凭王妃安排。”
行啊,那没事了,越棠大大方方地接受了最后一间空房。她想通了,他不是想玩吗,她就陪他玩好了,怕什么呀!她又不贪求太子妃的位置,最坏的情形就是收获一场无疾而终的激情,走出来时不得不伤心几天。但热爱生命的人不怕伤心,有底气的人就是这么玩得起。
伙计将他们引至二楼东首尽头的房门前,向里比了比手,“二位请,铺盖被褥都是新换的,稍后会有人送来热
水,二位若需要更多,只管吩咐便是。”
越棠不假思索地说要,“劳烦多送些热水来,还要一个新浴桶,越大越好。”虽然她没钱,但首饰还够她挥霍好久。
伙计满口答应,回身关上门,脚步声咚咚远去。越棠冲门边的赵铭恩笑了笑,“别杵那儿了,进来坐呀。”
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失控的痕迹,越棠觉得有趣,是因为听说她要泡澡吗?
从前她费尽心思引诱他,他永远一脸平静,她只以为是自己一厢情愿。可如今他说喜欢她,那她若再引诱,那平静的外表下会是怎样的崩溃啊,真是想想就刺激。
第66章 晋江文学城验验货
原以为有些机会错过了,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兴许是老天怜她年纪轻轻守了寡吧!不仅将遗失的玩具送回她身边,还更多了一重兴味。
这最后的空房甚小,是个标准单间,进门一条栅足高案,并几张杌子,沿北墙下头接尾摆着两张榻,左右挪腾,将浴桶摆好,剩下的地方连转个身都嫌逼仄。
越棠伸手撩起一捧水,水温正好,事不宜迟,她施施然抽开胸前的衣带,一边冲赵铭恩挑了挑眉毛,“你坐那里。”指了指最外边的杌子,“面朝外,本王妃不发话你不许回头,听见了吗?”
赵铭恩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坐好,说听见了。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幽微的夜,万籁轻悄,将一切细碎的动静都无限放大。簌簌一片荡漾的水声,他听见她低低的喟叹,然后懒洋洋地唤了声他的名字。
“就这么干坐着怪无聊的,本王妃记得包袱有本书,你拿出来,念给我听。”
这招她以前就用过,赵铭恩随手翻开一页,果不其然看见满纸辣眼睛的五光十色。睿王妃的品味真是一如既往,就算离京避祸,也阻止不了她在生活的每一个小细节里找乐子。
赵铭恩启了启唇,“从头开始读吗?”
越棠说随意,“挑你感兴的部分。”
他知道她的用意,索性专拣她最想听的部分读。活色生香的情节化成徐徐的节奏、平稳的声调,鼻尖却很快冒出薄薄一层汗,捏在书页上的指节也不由蜷紧了。
她完全不理会他的反应,仿佛全部的神思都在那故事上,几段话就听得吃吃发笑,抚掌道:“听人说书,果然比自己看更有意思。”
赵铭恩顿了下,“王妃,还要继续吗?”
“继续啊。”清越一阵水声,她拨弄着,像珍珠在玉盘里轻轻晃荡。
又读了两页,鼻尖的细汗渐渐蔓延到鬓角,同时从心底攀上脊背。虽说她的举动是那样的刻意,摆明了就是要折磨他,他却如她所愿,顺从地踏入她设下的樊笼,甚至没有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逆来顺受地承受着所有的煎熬。
如果这是她要到的。
雨收云散,读书声停了,正好越棠裹起一身纱罗踏出浴桶,畅快地吁出一口气。转眼瞧杌子上坐着的人,身架子笔挺,衣衫虚虚实实地勒出一段劲瘦的腰,膝头的书阖上了,手掌虚笼着,呼吸略显急促,单一个背影,便透出浑身的不舒坦。
哦唷,他煎熬的样子可真有意思,好带劲、好迷人。她果然还是更喜欢赵铭恩,喜欢听他不骄不躁地婉拒自己的无理要求,喜欢看他面冷心软地为自己冲锋陷阵,如今还多了一样,喜欢看他被撩拨得五内俱焚,却屈从于她的命令,什么都不敢做的小模样。
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满口孤来孤去的太子殿下。
越棠问他:“感觉怎么样?若不高兴,本王妃容许你打退堂鼓,今晚你就可以回京城。”
“王妃高兴吗?”他反问。
越棠笑得心满意足,“特别高兴。”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那奴别无所求。”像是紧绷的弦微微松开,声音带出震动的余韵,越棠入神地品咂着,哎呀,真是每一处细枝末节都耐人寻味。
她慢悠悠地穿好寝衣,示意他可以转过身了。抬脚在浴桶边轻踹了一下,“来吧,轮到你了。”
这只浴桶反正也带不走,多用一次都算是赚到。这小小客店的服务倒还不错,伙计随叫随到,麻利将浴桶拖走,很快便清洗干净送了回来,并附上充足的热水。
越棠神清气爽地斜倚在榻上,一手托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多么快乐的消遣啊,只可惜手边没有鲜果零嘴。
“脱呀。”越棠眨了眨眼,“水凉了洗澡会着凉的,你若生病,谁来给本王妃赶车?”
他眼神迟迟,许多情绪在其中拉扯挣扎,好半晌,哑着声问:“王妃要回避吗?”
越棠嫌他啰嗦,秋意正浓,睿王府入夜已经燃上暖炉了,羁旅在途没法事事周全,她只坐了一小会儿,已然坐出了些微凉意。她扬了扬眉,“别废话,快脱。”
听上去真像个残暴的污吏,恃强凌弱,霸占美好。他终于不再多话,修长的指节在领缘穿梭,一颗颗解开衣扣。外头的圆领袍敞开了,他慢条斯理地褪下,回身搭在案上,里头是一件素白的里衣,他侧头望向她,一边从颈间扯开
嗨呀,来了来了!越棠贪婪地看着眼前健朗的肩背和胸膛,着实是线条分明,起伏偾张,屋里昏黄的烛光,又将他的皮色晕染得细腻又柔和。这人真会长啊,越棠感慨,身上没有一寸地方经不起细细琢磨。
“咕嘟”一声,越棠后知后觉地发现,是自己吞了口唾沫。
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但不能让他发现。连忙摆正了眉眼和唇角,面无表情地说:“别看我,管好你自己。”
他的视线移开了,转过身来面向浴桶,越棠正要饱览他正面的全貌,却惊讶地发现,他左边胸膛上横着老长一道疤,白净肤色的映衬下,更显触目惊心。
应当是在鄞州受的伤,越棠下意识就想问他疼吗,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下了。见他的手迟疑地搭在腰间,她啧了声,终于背过身去,“放过你了,仔细拾掇干净吧。”
反正该看的都看了,剩下的估计也不怎么养眼,到要用时再说吧。
带着一种吃干抹净的酣畅之感,越棠这晚睡得无比香甜,甚至第二天早上,天光都透过槛墙上的两扇支摘窗洒到床榻边儿了,她仍没有睡醒的意思。
赵铭恩本以为她是昨日赶路累着了,便由她睡,慢慢察觉不对,挨近榻边细望,才发现她似乎是冷,一床被子紧紧裹成了只蜷起的虾。略略扶着她的脸颊扭向外,只见一张通红的小脸,摸上去微微发烫。
赵铭恩心头“咯噔”一下,忙去唤醒她,不敢扬嗓子,压着声音一递一递地唤王妃。
好容易等到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开口便是胡话,“铭恩啊,来洗澡吧。”还得是胆大心细的睿王妃,烧迷糊了也不忘刺激他。赵铭恩僵着嗓音问:“王妃感觉怎么样?头疼吗?”
她搭着他的手坐起来,茫然了一阵,方才彻底醒过神,在榻上伸展了一下胳膊,也察觉了自己的异样,一下子扭身猛了,咬着后槽牙吸凉气,“肩酸,脑袋很沉。”
“王妃受了寒。”赵铭恩迅速地估量了一下,“奴替王妃寻个郎中来。”
她却说不要,“小毛病,先不管了。今日要抓紧赶路,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蓝田,我们的钱被偷了,今晚我可不想再住这么小的客栈。”
生了病的睿王妃变得格外固执,说什么都要即刻上路,听不进一句劝,赵铭恩无可奈何,只好去准备车马。
待要出发时,却听睿王妃把贴身侍女赶走了。
“我着凉了。”她瓮声瓮气地说,“你坐后边那辆车吧,别被我过了病气。”
侍女讶然:“那奴婢更要照顾王妃”
她胡乱抓住他的袖口,摇摇晃晃地登车,“不用啦,有他。”没错,完全不担心马奴会被过了病气,他身强体壮,阳气旺盛,最适宜陪伴她这个病人。
反正王妃最大 ,众人都听她的。于是车前又换回王府的车把式,向蓝田的方向全力进发。
越棠耷拉着脑袋,坐在车里不说话,赵铭恩觑了觑她,拿不准她是不舒服,还是不高兴。
“王妃别强撑着,若不适,还是先去看大夫。”
越棠没好说,其实她只是有点挫败,昨晚那一通戏码是想折磨赵铭恩的,结果他好好的,倒精准地把自己整着凉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看来还是道行浅,越棠暗自伤神,扭过头,倚着软枕闭目养神去了。
然而一上官道,马车飞奔起来,颠簸的车驾立刻将她摇醒了,摇得她头昏脑涨。越棠睁开半只眼,很有睥睨的架势,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坐过来。”
对面的赵铭恩听话地坐到了她身边,她想也没想,一头扎进他的怀抱里,拧动着,辗转着,一次次尝试后,终于摸索到最舒服的姿势。他是软垫香枕,是定海神针,兢兢业业地过滤掉马车的颠簸,让她坐卧舒适,安稳休憩。
倚靠得舒服了,但好像还缺点什么,越棠从他怀里抬起头,轻声在他耳边说:“抱紧我。”
赵铭恩沉默了片刻,方才伸开手臂,虚虚搭在她的肩上。
“这样吗?”
她捉住他的手,慢慢移到腰上,一边朝他耳朵里吹气,“这样。”
于是他的手停在那里,手势虽僵硬,手掌的温度却灼热。她还有意见,娇嗔着,“你怕碰坏我吗?搂紧一点嘛。”
赵铭恩闭上眼,略略张开手掌,收紧了臂膀,“这样吗?”
越棠品味了一番,隐约有柔情缱绻的味道,不错不错,很有那种脸热心动的感觉了。埋头在他怀中嗯了声,“就这样,别动。”
然而没过多久,又听她叹了口气,紧接着怀里伸进来一个东西。赵铭恩垂眸一看,微微变了脸色,“王妃”
“大意了,忘记准备手炉,本王妃手凉。”她无辜地眨了眨眼,“你有意见吗?”
没等他回答,她的手就肆无忌惮地活动开了,打着取暖的名号,行亵渎之实,结结实实地将他的胸膛丈量了一遍又一遍。她笑得意味深长,“赵铭恩你心跳很快啊。”边说,边摁了下坚实的肌肉,“你不会也生病了吧,心得这么快,可能是不治之症,好可怜啊。”
“奴没有。”
她哦了声,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下来。正当他松了口气时,她竟变本加厉摸进了里衣,那微凉的指尖却仿佛有灼烧的力量,所到之处无不燎原。她拖着气定神闲的音调,越发衬出他的一败涂地,“紧张什么,放轻松点嘛——”
她的指尖最后停在那道长长的伤疤上,轻轻地磨蹭着,“当时很疼吧?”
当时啊几乎已经全忘了。人就是这样,哪怕是对过去的自己,也很难感同身受,痛苦会被记忆含糊成一个难以名状的符号。
她又问:“从鄞州到睿王府的路,你走了几天?”
回顾生死,有淡淡的惘然与沧桑,流淌在这极致暧昧的气氛中,混杂出一种刻骨铭心的隽永。这一刻的睿王妃与马奴,也是太子与他的心上人,交织在一起,仿佛将他们的命运缠得更紧了。
她缠弄了片刻,终于收手了,贴在他胸膛说:“我睡一会儿。”赵铭恩答应着,一动不动搂着她,抬眼望向车顶,心中盘算路程,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行了一整天。
好在一切顺遂,一轮夕阳挂在西边山间的时候,他们抵达了周家位于蓝田的别业。赵铭恩撼醒她,“王妃,到了。”
越棠撑起身子,揉了揉眉心,惊讶地发现早晨还很明显的头疼脑热症状,一天舟车劳顿下来,居然奇迹般地消退了。
她心情大好,柔情蜜意地抚了下赵铭恩的脸,“阿奴是本王妃的药。”
别业粉墙黛瓦,砖雕门楼别致秀雅,与四野清幽的山水相得益彰。小厮婆子列成两队迎出门外,见了人便齐齐行礼。
“王妃安好。”领头的妇人迎上越棠跟前,托着她的胳膊,笑得感慨万千,“上回娘子随夫人来,才十五岁,一晃几年过去,竟出落得这般精神艳丽,大气华贵,要是在街上遇见,我都不敢认。”
越棠唤了声“邹嫂子”,“您也更显年轻了,家中一切都好吧。”
别业里不养奴仆,都是从周边农户雇来的帮佣,帮着打理宅院,管理周边的山林田地果园。宅子里事情少,薪俸又优厚,帮佣人口稳定,许多人都是看着越棠长大的,越棠一见他们,便格外感到亲切。
邹嫂子听说她着了凉,立时上了心,“您先用饭,我给您煎个小柴胡汤去。”
乡间不比城里,农户人家看个郎中少说得花上大半天的功夫,赶着驴车驱驰在田间地头,太耽误事。所以像伤风啊发热啊这类小病,大家都继承了些祖传的淳朴智慧,家里常备草药,主妇们各有自己包灵的良方。
邹嫂子麻利地煎了浓浓一碗汤药,装上食盒,直奔王妃的小院。到门上,正探头寻侍女呢,没成想是个俊俏的郎君出来接手。邹嫂子呆望他一眼,又望向内室,“你这王妃她”
赵铭恩也没解释,淡声道了谢,便拎上食盒进门去了。
邹嫂子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这算怎么个事儿。和专管灶房的李管事聊起来,还是李管事年纪大些,见多识广,一听便有了思路。
“又是近身伺候,又是年轻郎君,相貌俊俏面白无须——嗨呀,肯定是皇宫大内出来的宦官呀。”
邹嫂子恍然大悟,睿王爷不就是宫里出来的人吗,这么一捋,果然就说得通了。
“皇宫大内就是不一样啊。”邹嫂子叹为观止,“连宦官都生得这么俊,那先头王爷得是什么样啊,果真要咱们娘子这样的才堪作配。”
于是消息很快在别业中传开了,传了一圈,又传回越棠耳朵里,她乐不可支,转头端详起赵铭恩。
不然,验验货?
第67章 晋江文学城再续前缘
货必是要验的,她千方百计地戏弄挑拨,一方面是要惩罚他,另一方面,隐隐也有些许的期待,想看他究竟能忍到哪一步。
越棠启了启唇,笑眯眯地唤他的名字,“赵铭恩,你听说了吗?宅中人都在传,你是宫里派出来的宦官。”
赵铭恩正替她剥核桃,金秋头一茬的新鲜果子,一手拿把斩骨刀,劈开青绿的外壳,轻轻一捏取出果瓤,再拿银针细细挑去褐衣。睿王府数月的历练,凤子龙孙落进平阳,太子殿下长了许多见识,如今学做起这些事来,上手极快。
听见她说话,赵铭恩的侧脸波澜不兴,手里的斩骨刀不过略略一顿,迟缓的“咚”一声闷响。
“王妃信吗?”
越棠捏着桃仁,咬了一小口,“传
言嘛,不能尽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本王妃也不好人云亦云。”
赵铭恩垂着眼帘说:“王妃近来屡次进宫,亲自体会过宫中内侍说话行事的风格,奴是不是宦官,王妃想来有自己的判断。”
哦唷,反正就是相当淡定,完全没有要证明自己阳刚之气的迫切愿望。难道是太过自信,所以对这等名声不屑一顾吗?越棠暗暗为他叫好,就该这样,要是和凡夫俗子一样,急于向她孔雀开屏展现雄风,那他也就不珍贵了,不值得她花这么多心思。
新鲜核桃瓤爽脆甜润,满口生香,越棠边逗他边吃了小半碗,吃了个半饱,感觉连午膳都可以叫免。她拈起一瓣喂进他嘴里,指尖蜻蜓点水地从他唇上掠过,“你去吃点东西,吃饱了陪本王妃出去转转。”
赵铭恩猝不及防被她撬开了唇齿,一口核桃都没顾上嚼,囫囵就咽了下去。她吩咐完,也不等他答话,翩然转身往里间去,裙幅曳地湘帘微动,袅袅的剪影,一转眼便瞧不见了。
赵铭恩艰难地收回视线,心中庆幸,却又焦灼难耐。这是场一边倒的游戏,他献上自己,一边寄希望于令她欲罢不能,一边时时刻刻经受着反噬。
她像是个入了道门的妖精,通过吸食他的灵魂修为渐长,在撩拨他这方面花样百出。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那种百无禁忌背后,还透着一分绝顶的信赖,吃定了他会配合她的把戏,逆来顺受接纳一切挑战,绝不会反客为主欺到她头上。赵铭恩不由苦笑,其实他自己都没把握,这份信赖还能维持多久。
今日也是晴朗的天,日头略略偏西的时候,越棠带着赵铭恩出门了。有些晒,便不愿骑马,套了辆翠幄车,照旧使赵铭恩赶车。
从北边的小门出去,沿着石子路行了半里地,回头望,别业的屋宇被远远抛在了身后,渐渐缩成了天幕底下的一小片。四周是无垠的田垄,凯风徐徐,偶尔有群鸟掠过,扑腾着翅膀冲上云霄,鸟嘶声在旷远的天地间荡涤回响。
越棠随手将车帘撂在铜钩上,身子探出车厢,懒洋洋地依偎在赵铭恩的背上,脑袋搁在他肩头,无比心安满足。
这世上仿佛仅剩了他们二人,渺如烟尘,分享着彼此浩瀚的心跳。
“美不美?”越棠悠悠地问。
乡野间宁静悠远,山水田园如诗如画,想来桃源不过如是。何况风调雨顺的年景,金秋时节硕果累累,何尝不是另一派国泰民安的升平气象。
赵铭恩说很美,略侧过头她:“王妃想去哪里?”
越棠漫不经心,“随处看看嘛,走到哪儿是哪儿。”放眼眺望,随手向西边一指,“看那麦穗,像一片金灿灿的海。”
赵铭恩沉默了片刻,茫然地说:“王妃,那是稷啊。”
“是吗?”越棠也有些迷惘了,可这话若由别人说,她一定乖乖认错,可这深宫内院长大的太子殿下有什么资格指正她?大家都是一样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不要逞能了好吧。
反正这是周家的田地,她悻悻狡辩:“本王妃说是麦子就是麦子。”
赵铭恩费力地咽下一口气,换作旁的事,他一定由她高兴,可太子妃往后是要做国母的,五谷乃国之根本,每年三月的吉巳日,天子要在先农坛亲耕,皇后则在先蚕坛亲桑,介时若发表一些“指稷为麦”的论调,未免要让百官哗然吧!
于是几日以来头一遭,他反驳她的话,“王妃怎么会分不清麦与稷呢?麦芒坚硬,笔直如刺,所以才会有‘针尖对麦芒’一说,这显然不是麦子啊”
马车行近了,“麦田”就在眼前,越棠索性跳下车,弯腰在田垄旁察看,很快不服气地大喊,“你看,这不就是麦芒吗?”
“这不是”赵铭恩有些急了,牵马跟上来,“王妃,奴没有必要骗您,这真的是稷,茎秆很粗,等再成熟些籽粒会更密集,怎么看与麦子都不一样。”
再细看,不得不承认他说得的确更像那么回事儿。越棠心虚地哎呀了声,说算了,“不重要啦,只要长得壮实,年年丰收,怎样都好,管它是麦子还是稷呢”
“半斤对八两,可快拉倒吧都!”广袤的田野上忽然无中生有,冒出一把如洪钟似的嗓音,把越棠吓得半死,直向后退了两步。定了定神,才看清那三尺来高的庄稼间站起个人来,随手扯起一株粮食,向她伸过来。
“看看清楚,这是黍好吗!”
那人赤着上半身,健壮的轮廓,劲道的身条,小麦似的皮色,一看就是田野里的行家。越棠立刻心悦诚服地相信了,接过那株黍,赧然冲那人笑了笑,“多谢指点,受教了。”
她一笑,那人反倒一惊,略带点痞气的眉眼显见地尴尬起来,僵硬地缩瑟起了上半身,满地找衣裳,“冒犯了,实在对不住”
他偏过身,显出背后肩胛骨下一道疤,越棠忽然愣住了,这才仔细探究起他的面容。大太阳笼着他棱角硬朗的脸,柔和了锐气十足的眉骨与鼻梁,堪堪与记忆深处一副秀气的面容对上了。
“你是李家的三郎?”越棠惊呼,“李叔家的小儿子,叔良?”
李三郎一愣,连衣服都顾不上找了,半晌一扬眉毛,“周家娘子?啊不是王妃娘娘。”
越棠笑着摆摆手,表示不必称什么王妃,李三郎又惊又喜又别扭,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忍着笑意从田里迈到垄上,面向着她说话,眼神却很飘忽。
“我早听阿爹提起,说周娘子要回来小住,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边说,边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周娘子好吗?先前没认出您,周娘子别见怪。”
越棠看着他,心中感慨万千,他领她上浅滩捉螃蟹仿佛还是不久前的事,可其实呢,那个小小子都长这么高、这么大了,往那儿一站,竟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太阳,她整个人都在他的影子里。
真是岁月如梭啊,越棠怅然地笑了笑,说没事,“先前我不也没认出李三哥,直到见你背上那道疤,我才想起来。”
李三郎是别业里灶房李管事家最小的儿子,越棠四五岁上便认识他,来蓝田一住个把月,偶尔由他领着四处玩耍,他那伤疤也是两人幼时顽皮留下的。后来再大些,知道了分寸,上外头胡闹的时候是没有了,但每回来常遇上,总笑谈几句,也算是从小到大的玩伴了。
李家是殷实的农户,家中子女都上过几天学塾,不说做文章,起码读书识字不愁。念过些诗文的人,轻易便能明白那种难以名状的惆怅,两段截然不同的命运,岁月的洪流零星相汇,更多的时候风马牛不相及,幼时曾有短暂的亲近,称一声周妹妹、李三哥,其实都是对方的过客。
没太多话好说,李三郎却没舍得告别,泛泛地问她:“周娘子这回来蓝田住多久?”
越棠说:“不一定,我自己也没打算。”
仿佛聊不下去了,李三郎看看天,又瞅瞅地,瞥见她手上还揪着那根黍呢,顿时有了话题。
“田庄自酿的黍酒,就是用这黍米酿造的,和以郁金草浸泡,周娘子在京中喝过吗?”
他这么一说,越棠便想起来了,含笑说喝过,“我阿爹甚是喜欢,还起了个名字叫作‘琥珀光’。”
“眼下不是季节,下次若有机会,我带周娘子去酒局参观,那可真正是十里飘香。”李三郎想起先前听见的对话,指了个方向让她瞧,“那儿便有片麦田,黍与麦子的区别,周娘子想亲眼见识一下吗?”
左右无事,好声好气又长相上乘的男人邀约,越棠没道理不答应。她说好啊,“不耽误你就好。”
李三郎说不耽误,这时候终于将衣裳找着了,抄起来披上,回头见越棠伸手在额前搭起凉棚,意识到女郎娇嫩怕晒,忙把手边的凉帽递过去,“周娘子戴上吧。”
越棠正要道谢,身后忽然有人咳嗽了一声,这才想起来,光顾着与旧相识说话,可把他忘了。她回头冲赵铭恩抛了个眼色,“刚才是谁信誓旦旦说那是稷的?还教训上我了,你也不过如此嘛,一道来呀,你多向三郎学学知识,往后用得着。”
李三郎顺着她的视线一望,只见那郎君白皙俊朗,不过身形也算高大,并不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这世上有这样的宦官吗?他有些拿不准了,不过他没上过京城,或许皇宫人杰地灵,连宦官都格外不同凡响呢。
反正恭谨些总没错,李三郎冲他点头示意,向前比了比手,“内侍大人也请。”
那内侍大人脸色愈发的差了,冰凉的视线投向
他,无端叫人在艳阳下抖三抖。李三郎莫名其妙,脾气这么差的吗?无措地挠了挠脑袋,却见周娘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说,“别理他,你只管带路。”
一路往麦田走去,田垄交错,庄稼间时不时又冒出个人影来,见了越棠虽不认得脸,单看气派,便也猜着她是京中来的睿王妃,纷纷笑着见礼。反倒是见了一旁的李三郎,笑意也收敛了,颇有点敬畏的意思。
“大家好像都怕你啊。”越棠纳罕地说。
李三郎不大好意思地说:“他们觉得我凶。”
他凶?越棠抬眸打量他,这张脸不笑的时候确实有点不怒自威的意思,但再细看,分明眼角眉梢都写着听话顺从,和凶半点沾不上边。
越棠笑起来,“别不是你平常嚣张跋扈,下黑手又狠又准,这才招人害怕吧。”
李三郎忙辩解,我不是我没有,“周娘子别瞎想,我们李家上上下下都是遵纪守法的良民。”然而抵不住她的依依不饶目光,只得松了口,“好吧,我我是打过人,不过我只打欺凌妇孺老弱的恶棍。周娘子有所不知,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乡吏只看谁送了好处,便偏袒谁,纵得这些人愈发嚣张。家长里短的龃龉,又没法去县衙递状纸,我看着气不过,便揍过那些人几回,好歹是让他们收敛了些。”
竟还有这种事,越棠印象中的蓝田别业是方外乐土,其实有人的地方哪会有例外呢。她郑重地说:“回去我就给爹爹去信,他老人家如今致仕在家,清闲得发慌,想必很乐意管一管此处的不正之风。”
李三郎喜不自胜,连连谢她仗义相助。越棠说:“这有什么值得谢的,你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想必平常没少吃亏,我该同众人一道谢你才对。”
多好的儿郎呀,越棠略略抬起帽檐,笑问他:“李三哥娶亲了没有?”
他摇头,“没有。”飞快地瞥她一眼,又添上一句,“大约是嫌我凶,我阿爹请人去说亲,两次都给人回绝,后来便懒得管我了。”
说话间到了麦田边上,李三郎扯过一根麦子给她瞧,“周娘子看得出差别吗?”
两种庄稼摆在一起,瞎子才看不出差别。越棠有些难为情,“适才你听见我的话,一定笑死了吧。”
没见到人的时候,或许是笑过的,可李三郎断断不会承认。偏头看向周娘子身后那位冷冰冰的侍从,犹豫了瞬,还是招呼他,“这位大人先前其实说得很近了,黍与稷的确像,只是一个茎秆更长些,穗子也更紧实。”
那侍从听闻后,极为勉强冲他点了下头,“受教了,多谢。”
认过了麦穗,重拾了旧友,今日一趟出行收获颇丰,越棠心情畅快地与李三郎告别。
李三郎意犹未尽地说:“宅子里若缺少什么,周娘子尽管给我带话,我替娘子去镇上寻摸,没人比我更熟悉。”
越棠说好,马车动起来,还回首冲他挥了下手,“三郎,回见啦。”
待马儿奔出几步,忽然发现凉帽还在头上呢,越棠忙让赵铭恩停下,“你下车,去把凉帽还给李三郎。”
赵铭恩接过凉帽随手往田垄上一抛,马车丝毫没有减速,越棠惊讶,一拳捶在他肩上,“你做什么!”回身看,那凉帽在田垄上骨碌骨碌滚了两圈,最后耷拉着滚进田里,不消说,李三郎定是找不回来了。
越棠气恼不已,“反了你了赵铭恩,不想干了你可以回京城。”
他转过头,淡淡地问:“青梅竹马?”
越棠叼着水囊,斜眼看他,“可以这么说吧,怎么,有意见?”
赵铭恩回过头去,一言不发。青梅竹马,凭身上一道疤认出来,还管人家叫李三哥,她亲生的长兄周立棠得过她几声亲近的称呼?还有那什么劳什子三郎,周娘子周娘子地喊,他哪来的狗胆?皇帝一日不下旨收回她的王妃头衔,她就还是他赵家的人,连他都还没资格拿周娘子相称,他算哪个牌面上的人。
前两日她吊在他身上折磨他,那种煎熬的滋味,远没有此刻让他感到不快。赵铭恩僵直着腰背,扬鞭策马,闷声将马车赶得飞快。
越棠察觉了,贴上来反手勾住他脖颈,“哎呀,吃醋啦?”她娇声笑起来,“放心吧赵铭恩,本王妃最疼的还是你,就算是青梅竹马,与你相比,在本王妃心中的地位也远远不及。”
他的地位是凭自己在王府辛辛苦苦挣来的,那李三郎算什么,哪里配远远不及,合该没有他的地位才好。
越棠见他仍抿着唇没好脸色,耐心用尽,不想哄了,“下回不带你出来了,我找李三郎相陪。”
赵铭恩缓缓出了口气,方才嗡声说:“奴知错了。”
知错便好,越棠满意了,探头瞧了眼方向,指挥他说:“前面拐向南,往山脚下走。”
日头往西偏,忽然移进了云层后头,光明灿烂的四野骤然变了种味道,草木上似落了层灰,植被在风中摩挲,虫蝥声都透着萧瑟。
越往山脚下走,风声越紧,赵铭恩怕要变天,便问她:“王妃,要回府吗?”
越棠说不,然而又道:“有些累了,前面好像有座小庙,过去歇歇脚。”
打眼一望,还真是,山脚下清溪潺潺,边上一间硬山顶的屋宇,屋前有座香坛,想来是乡间农户人家参拜的小庙。走到近处瞧,当中间的门敞开着,内里不见人影,赵铭恩栓好马迈进庙门,惊讶地发现越棠正坐在南墙下的一张罗汉榻上。
这通共三间的小庙,正堂上怎么会摆一张罗汉榻?然而更惊讶的还在后头,只见她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包袱,扬手丢给他。
“赶车很累吧?出了汗不舒服,你去外面的溪水里洗洗干净。”
包袱里巾栉胰子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簇新的贴身衣物。赵铭恩迟迟看向她,“王妃”
“啰嗦什么?让你洗你就去洗。”她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靠在引枕上,“别着急,洗干净些,本王妃在这里等你。”
赵铭恩似有所悟,隐隐有了猜测,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睿王妃就是有那样多的奇思妙想,总让人始料未及,扪心自问,就算让他来安排,第一次也不会有这种胆量。
不过究竟是不是也不好说。赵铭恩揣着包袱出去了,幕天席地沐浴寰宇恩赐,这对赵铭恩来说是全新的体验,好在水流平缓,溪水也只齐腰深。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清洗自己,一寸也不敢放松,时而有些心急,时而又踯躅不敢前,宁可慢慢地磋磨,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将头发晾至半干,这才重又迈进庙里去。
她还在原先的地方坐着,“洗好了?”她拍了拍身边的座儿,“过来,让本王妃检验一下。”
他看了眼敞开的门,正犹豫要不要去关上,却听她说:“别管啦,方圆百丈都没有人,本王妃吩咐人看着呢。”
赵铭恩略扬起唇,“王妃还真是费尽心机。”
大约是要发生心中所想之事了,虽然很意外,但此行而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出门前他在东宫下苦功研习了许久,实在不必如此慌。他紧了紧拳头,像是给自己打气,终于下决心踱至榻边,在她身边坐下。
然后下一刻,她的腿就横了过来,摆在了他的膝上。
“腿酸。”她无辜地冲他眨眼睛,“给本王妃揉揉。”
他依言上手,徐徐替她舒展筋骨,她舒称了,喟叹一声,”
赵铭恩,你觉不觉得,你我与神佛特别有缘?太和宫里未竟的那段缘分,你想续上吗?”
第68章 晋江文学城着实癫狂
在太和宫,睿王妃将他药倒在山房里,极尽摸擦剐蹭之事。若不是他搬来长公主做救兵,那一夜,她应当是会得手的。
赵铭恩眼神涣散地看着前方,顾左右而言他,“王妃,神佛面前应存敬畏之心,不该这样”
越棠说无碍,笑得怡然自得,“乡坤捐了座新庙,此处已经废弃不用了。况且你仔细看,这儿从前供奉的是月老和送子观音,神佛乐见其成,不会怪罪你我的。”
赵铭恩愕然打量,果不其然,月老庙里顺带捎上送子观音,未雨绸缪一气呵成,饱含着乡民们最质朴、最实用的生活智慧。
他沉默了,垂眸全神贯注地揉捏她的腿脚,顺着小腿肚来来回回地施力,克制的手法下蕴藏着无穷的力量。越棠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他还在演,那濒临投降的拒绝,引得她无比心痒。玷污清冷、撕破意志,她追他逃的好戏拖到今天,是时候落幕了。
她忽然说够了,拂开他的手,抬脚往他宽松的衣襟里探,“衣裳脱了,换本王妃替你按按腰,礼尚往来嘛。”
赵铭恩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大抵知道她的目的,却猜不到她挥刀的路数。他挣扎着褪下衣袍,撂在一边,又听她不留情面地吩咐:“趴下。”
三面围屏的罗汉榻,长宽都很阔绰,赵铭恩趴伏下去,腰背上迎来一双灵活的手,纤纤地游走,只是那力道与其说是按腰,更像是在挠痒不是,越挠越痒。指尖肆无忌惮地拨弄着,像是在检视一匹绫罗,顺着斜横的经纬抚弄每一处暗花。检视完了,她啧啧称赞,“身材不错呀赵铭恩。”
赵铭恩想平稳地回应一句多谢,然而声带随着全身都紧绷起来,语调震颤。她的手似乎不满足于赤裎的上半截了,在腰身边缘疯狂向下试探,他难耐地挪动了一下,下意识想避开,结果遭来她的警告。
“没有本王妃的吩咐,你不许动。”她摁住他,那一点点分量,其实什么都压弹不住,但他忍了忍,含糊地应了声是。
越棠原本斜着身子坐在榻沿上,扭肩抻直了胳膊,这式样维持不了多久,便觉得难受。索性上了榻,跪坐在他两侧,从这个角度正好欣赏到他的后脑勺,颅顶圆润颞骨饱满,不愧是凤子龙孙,连脑袋都生得洪福齐天之相。
越棠信手在他臀上拍了下,那手感和弧度都没得说,“转过来。”背面验完了,正面更有得好瞧。
他扭捏着,在榻上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越棠的目光在关键处一掠,轮廓似乎分明了起来啊她装作不察,两膝朝上挪了挪,一只手按在他心口。
哇,好快,好有力量,仿佛能听见热血在这具身躯中奔涌。越棠对上他的眼神,轻佻又妩媚地问他:“赵铭恩,从前本王妃引诱你的时候,你怎么忍心拒绝的?”
他略略别开脸,“奴不敢亵渎王妃”
“不敢啊?”她玩味着他的遣词造句,“而非不愿?所以你其实也隐有得意,很享受本王妃的撩拨吧?”
他咬着唇,话都让她说完了,他还能辩解什么。越棠却非要他亲口承认,手在他胸膛上一寸寸游过去,刻意带上点别有深意的节奏,激得他屡屡急喘。像是孤身一叶扁舟,飘荡在波涛翻滚的河面上,风帆被拉扯到极致,最后的防线只悬于一念之间。
然而他仍然压抑着,没有松口。
这是越棠最上强度的招式了,赤诚相贴的磨蹭都冲不破他的防线,不得不说他好样的。越棠俯身,挫败地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开口说话,赵铭恩。”她又吮了一下,“你是不是早就暗暗肖想本王妃?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居然亲了上来,赵铭恩没防备,孤舟迅速被浪潮吞没,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扣上她的腰,然而被她无情地扯开了。
她捏住他的下巴,笑得邪气,“把话说清楚前,不许你碰本王妃。大胆马奴,你是何时开始肖想本王妃的?”问完又吮了两下,甜润的气息狠狠地灌进他五脏六腑。
够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何时肖想,这种事情如何说得清?折磨了这么久,也该让她满意了。
太过于悬殊的力量,只要他愿意,轻轻松便制住了她一切不安分的手段,抄起她的腰猛地起身,上下斗转,转眼就将她摁在了榻上。
“奴不敢觊觎王妃,所以千般忍耐,万般自抑。”他面无表情地凝视她,手上动作起来,顺着那惑人的起伏攀援,“奈何王妃手法刁钻,不肯放过奴,所以奴只好有样学样”
他要是强横起来,果真没她什么事了,逆来顺受的马奴终于被她逼得撕开面具,露出了真面目,好反差,好刺激。越棠这才认识到,自己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法和他比起来简直像玩笑,很快被他闹得喘不上气,只能零零碎碎地反驳着,“明明是你自己心意不够坚定啊还怪本王妃大胆刁奴”
他沉声说是啊,“大胆刁奴,不应该受到惩罚吗?王妃怎么还赏奴这样?”他边说边探索,毫不犹豫地攀上那引人入胜的峦嶂,脸上不动声色,实际指尖玩出花来,“王妃喜欢奴伺候吗?”
越棠已然说不出话了,含情带的眼波潋滟地漾过去,漾得他神识尽碎。她精致的一副艳魄带了点孱弱的韵味,与惯常颐指气使的睿王妃天壤之别,那份罕见的娇嫩,本能地激出他深埋的报复心,想要凶横地碾压,想要听她求他放过。赵铭恩发了点狠,手上使力,很快引出她的回应,那调门儿忽高忽低,深深浅浅的哭腔,没两下便求了饶,有一搭没一搭地让他停下。
赵铭恩也不好过,那声音在心底拨弄出更深一层的痒,他缓了口气,用恶狠狠的语调掩饰失控,“说!王妃喜不喜欢奴?”
她嘤嘤地说喜欢,“本王妃的马奴最会装模作样了终于不装了好喜欢哦”
他缓了缓,换了一侧继续攻城略地,“王妃喜欢奴什么?”
她说喜欢你身材好,他手上又重重地碾了一下:“和王妃那李三郎比呢?”
这种时候提起李三郎,没想到他如此耿耿于怀。百忙之中,越棠抽空回忆了一番李三郎的身段,觉得这话不太好答,于是说各有千秋。
“王妃说什么?”他极为不满,双手一齐上,循着她的反应撩出泼天的浪。大约太狠了,她扭着胳膊上来推他,然而推不动,抗议的声调渐渐化为了呜咽。
那种迷离又忘情的姿态,简直能让人溺毙在这一刻。忽然间,那些孰胜孰负的计较,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他不由俯身,满怀爱意地亲上她,亲得专心又虔诚,从里到外,引出最深沉的勾缠,勾缠得仿佛灵魂相撞,在空旷无人的四野激荡回响。
两人都有些理论知识,都自以为占上风,直到这一刻才惊觉纸上浅薄。原来遇上了对的人,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有它自己的想头,自发地就奔向想去之处,什么先这后那的步骤,全都忘到天边了,紧紧地相贴,重重地解渴,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
亲够了分开,越棠趁他缓神,勾住他的腿一个翻身,好容易做上了主人。她一下就握住了致胜的命门,隔着贴身衣物,也不影响她来回捣腾得欢实。一边居高临下地睥睨他,“小样,还敢咬本王妃。”
赵铭恩忍着冲动捉住她的手,又一次天旋地转,轻松将她撂在身下,“记吃不记打啊,王妃。”他悠悠低语,“只要奴愿意,王妃便全无还手之地,从前是奴好脾气,任由王妃调理,今日便一并算总账吧。”
他身上只剩寸缕,她的衣衫却仍完完整整地挂在身上,这鲜明的对比,令他觉得很不公平。他伸手去扯她的衣襟,垂眼一扫,忽觉这样似乎更有种野性的美,仿佛等不及,所以由它半遮不掩,着实癫狂。
也算是出其不意地,他发掘了自己离奇的嗜好,热血上头,俯身从她颈侧一路亲下去。在山间留恋往返,再从山蜿蜒着南下,水草丰美,遍地生春。
越棠茫然睁开眼,见他伏在那儿不知踅摸着什么,忙赧然扯了下他的肩,“别看”然而他没动弹,反而伸指头在溪口盘弄了两下,直令她头皮发麻。那种感觉说不好,他反反复复地盘弄,她只觉无
力又兴奋,只能无措地喊他的名字。忽然地一下,他的口舌覆上来,愈发灵巧地拨动着,她大惊,想喊叫,然而很快地便被一把浪拍在了沙滩上,喊声蓦地窒在了嗓子里,有片刻的失神,什么声响都听不见了。
他的脸移到了她上方,越棠抽着气问:“这是什么路数?”
“管它什么路数。”他抹了把脸,“王妃快活吗?”
快活就好啊,不枉他最后一丝为奴的自觉,伺候得她舒服了,终于可以施行终局大计。过程实在很不容易,曲径幽深啊,哪怕一场疾雨才将小径冲刷得水流四溅,行进得仍很艰难。半路上她捶打他,嚷嚷着让他滚,赵铭恩僵着牙关说快了,然而这“快了”,大抵是个虚数,总之最后大功告成时,两人都有去了半条命之感。
越棠如释重负,于赵铭恩而言则是使命达成的狂喜。他食髓知味,恨不能立刻再战一场,可惜她的体验不太美好,只得暂时按捺,但没关系,还有那样漫长的将来留给他们摸索契合,不急于一时。
他朝外看了一眼,天上的阴云不知何时散去了,已是夕阳斜照的光景,庙门上落进一道黄澄澄的光瀑,明暗交替间,连狭小的弃庙都显得静谧而深广。
时光仿佛凝滞住了,越棠不太想说话,伏在榻上闭目缓神。赵铭恩这盘菜终于是被她吃到了肚里,没有对比,她也说不上口味算不算好,但必须承认,除了最后那一阵儿,整体还是很快活的。
只是不太想面对睁眼后的情形,不计后果的一场放纵,事后比事前更需要勇气。然而不遂她愿,身后的人不知何时贴了上来,环着她低声唤王妃,适才略带些癫狂的蛮横与躁动都不见了,语调温和缱绻。
“明日便随孤回京吧,好不好?”
越棠讶然回头,嗬了声说:“才完事就开始称孤了,殿下的目的性未免也太强了吧,佩服佩服。”
他则大言不惭,“孤此行的目的就是献身于王妃,孤知道,相较于太子殿下,王妃更喜欢赵铭恩,孤便如王妃所愿,王妃不高兴吗?”
越棠曾劝自己,陪他玩一场没什么,或许她对赵铭恩念念不忘,正是因为曾经求而不得呢,若是得手,说不定就不稀奇了,反倒能轻易放下。没想到他比她的算盘还精,人还没下榻,赵铭恩就已经死了。
越棠无言以对,但心意坚定,“殿下的戏既然演完了,那就尽早回京吧,但我是不会随殿下回去的。”
太子没料想,哪怕有了肌肤之亲,她依旧是这个态度,一时有种白瞎了他的贞洁的屈辱感。
太子忍着屈辱问她为什么,越棠无奈道:“殿下自己都说了,相比太子,我更喜欢赵铭恩。殿下明明知道,何必再问。”
太子咬着牙说:“孤在群臣面前是太子,但只要你喜欢,在太子妃面前,孤可以永远做赵铭恩。”
“我告诉过殿下了,我做不成太子妃。”越棠边说,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衫,将裙带仔仔细细地系上,“我是个胆小的人,不愿带累家人一同冒险。殿下抬爱,我很感激,但不必了,我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胆小的人,会事无巨细地设计这一场云雨,在青天白日里纵情任性吗?太子不相信她的说辞,她分明动心,也有为了快乐豁出去的冲劲。
“那日在琼山,孤便说过孤会说服父皇,也能让你顺顺利利地成为太子妃。话有些长,当日未来得及说完,本想过两日再慢慢同你解释的,结果你倒好,干净利索地跑出了京,都不给我解释的机会。”
越棠当日便不信他的话,今日也无动于衷,“殿下不必再在执着了,我问过爹爹与阿娘”
“孤出京前,曾拜访过右仆射。”太子忽然打断他,“孤向右仆射及夫人剖白心迹,已经得到他们的首肯了。”
越棠这才动容,他竟能说服爹爹与阿娘?她骇然问:“殿下别不是仗东宫权势压人,逼我周家上下就范吧?”
太子倒扬唇笑了笑,“这话若叫右仆射听见,只怕会恼你诬蔑他的人格。”
其实太子的计划,并不是什么出其不意的妙计,他将婚事当作一桩朝政,布局的乃是将来十数年乃至数代的朝局。
太子要立睿王的遗孀为太子妃,唯一的阻碍是礼法纲常。中书门下是第一道坎,外朝无人愿意拟诏,那这诏书便不必从中书门下走。
太子说:“先帝设翰林学士院,便是因不愿总受外朝掣肘,选亲信文士充知制诰,直接为帝王草诏,这便是所谓内朝。若再往前一步,在内廷设枢密史,诏书直接送至六部九寺,便可越过宰执,执行内廷诏令——孤上月便向父皇进言,枢密史如今已然履职了。”
第一道坎迈过去简单,至于令下后遭遇的百官口诛笔伐,这是第二道坎,便要多费些时日,非一日之功。
“百官也是人,他们在朝为官,为国为民,却也有家小要养育,总得为自己考虑。先前查鄞州之乱,正好给了孤一个契机,漕运、河道、船工、盐铁,这些都要大刀阔斧地整改,而这些又是最耗费银钱的衙门。孤算过了,国朝明年岁铸三十万贯银钱,至少会有二十万贯投于此,若银钱流向的地方,皆是孤的亲信,你说还会有多少人闲得发荒,来管孤娶谁做太子妃?”
太子见她惊讶得说不出话,便知道她听进去了,欣然道:“当然不止于此,譬如世家子弟,坐拥家族累世兼并的土地、广积的田产,朝廷那一二俸禄,并不很看得上,大约不那么容易被孤收买,可一旦漕运、盐铁引都会悉数收回朝中,世族的钱粮命脉大大受挫,便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何况国朝渐兴科举取士,寒门子弟虽还不能与世家分庭抗礼,但孤已请旨父皇,近年多加开恩科,新人替旧人,这总会是大势所趋。”
这第二道坎,不是一时之功,但桩桩样样已然铺开。鄞州之乱将往日朝廷脆弱的平衡撕开了道口子,在长公主的协助下,漕运、河道上的积弊逐渐摊开,百废待兴,未来可期。
至于最后的身份问题,武皇曾于感业寺出家,杨妃以祈福之名得道士度牒,不外乎是借神佛之名,舍旧身得新生。太子觉得太和宫就很好,睿王妃去镀层金身,有了堂皇的幌子,大家面上过得去,也就行了。
太子看着她,轻声说:“一切新贵都会皇权的附庸,孤会成为国朝最有权势的太子,孤愿意娶谁便娶谁,那王妃,你愿意做孤的太子妃吗?”
第69章 晋江文学城王妃是不是怕了?
九月初七是万寿节,这是整个秋日里最要紧的喜事。举朝休沐三日,天下诸州皆令宴乐同庆,到了正日子,在京五品及以上官员命妇皆入禁内,捧觞祝祷圣寿,间或还有外邦使节不远万里前来朝贺,延英殿前大陈歌舞,极尽喜庆欢腾之事。
越棠站在命妇堆儿里,仰望着张灯结彩的大殿,心道宫闱中的生活似乎也不枯燥,贵人们永远不缺作乐的点子。不出一月,宫中宴饮她都参加三回了,次次不重样,次次都有截然不同的美的体验。
群臣列着队伍诣阙颂寿,行三十三拜礼,完了由礼官牵引着退至两掖,便轮到命妇们上场。越棠站在头一排,边上是雍王妃与陈王妃,两位王妃年长她许多岁,大约觉得她无足轻重吧,都对她挺和气,从殿上退下后,陈王妃主动同她寒暄起来。
“听我家郡主说,王妃近来不在京中,回娘家养病去了,如今可大好了吗?”
陈王家的郡主?越棠思绪转了道弯儿,脑海中方才浮现出河间郡主的脸。
她谨慎起来,轻描淡写地说:“劳烦王妃垂询,我一应都好。”不提出京的事,只试探着问陈王妃,“郡主曾来王府寻我吗?可是有要紧事?”
陈王妃忙摆手,说不要紧,“先前京中乱了一场,郡主她慌不择路四处碰壁,多亏最后有王妃指点迷津,才使一家人安稳度过。郡主感念王妃的恩情,正好前日里府上添丁,便想请王妃过府去热闹热闹,没成想王妃不京中,遗憾错过了。”
陈王妃神色坦然,也没有好奇探究的意思,越棠心中却仍有些打鼓,河间郡主寻她,只怕没那么简单,少不了与段郁有关。
段郁啊想起他,越棠便觉怅然。她昨夜里才回京,今日便赶着入宫为天子贺寿了,都没功夫着人去问一声他的行踪。北庭何止千里之遥,这一路北上,便是一路往严寒里走,山高水远风雪迢
迢,再见也不知道是何年月了呀。
手里端着皇帝赐下的茶汤,越棠在两掖廊庑下信步闲逛。听人说万寿筵席场面浩大又无比冗长,席上众人少不得时刻警醒,仔细听着内官唱引,一坐便是一两个时辰,趁没开席,正好活动活动手脚。
延英殿前搭起连绵的彩棚,彩棚底下是无数的编钟大鼓,只等着为天子演奏壮阔的雅乐。越棠饶有兴致地瞧过去,正想走近些细看,彩棚后头忽然绕出个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越棠惊得合不拢嘴,“段将军没有去北庭吗?”
可不正是段郁,数日不见,他依旧是那副容色,唯独眼底多了两道淡淡的青影,一见到她,眼中难掩哀伤,“臣臣前些日子被郡主关起来了。”
原来那日段郁听说睿王妃离京,当即便要追出京去,朝廷的调令都顾不上了,非得要为自己再争取一回。结果还没上路,河间郡主不知到从哪儿摸清了原委,当机立断就将儿子给绑了,关进国公府里。虽没法押着他去北庭赴任,好歹能阻止他犯下更严重的错误。
分明是很悲惨的经历,但不知为何,越棠听着又觉好笑。河间郡主果真是位性情中人,一时冲动之下,自己官居三品的亲儿子说捆便捆了,其实从某些方面看,段郁与郡主很有那么点一脉相承的味道。
段郁则忿然,“太子殿下背后向我阿娘通风报信,把我娘吓得半死,这才对我下狠手。殿下胜之不武,不是君子所为。”
越棠没奈何,说什么好呢,太子胜之不武或许是真,却与段郁无关。哪怕追她出京的人真是段郁,她也不见得就会答应他。从她将段郁与太子双双拒绝起,太子殿下的对手就不是别人,而是赵铭恩。
这时候无论她说什么,似乎都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伤心难过的情绪只能靠自己扛过去。越棠只能同他论论前程,毕竟买卖不成仁义在,她很欣赏段郁这个人,不希望他就此一蹶不振。
“郡主今日把将军放了出来,那往后的路怎么走,段将军心中有打算了吗?去北庭也好,留在京中也好,将军总要向前迈一步。人生还很长,不谈升官发财光宗耀祖,总要找些让自己快乐的法子,是不是?退一万步说,就算将军什么官都不想做了,也不能在原地停留呀,离开的人就是离开了,一味干等,也等不到旁人回头的。”
一席话把段郁说得心肝儿颤,等不到旁人回头,意思是她终究选择了太子殿下吗?
其实他早有预感,郡主娘娘不会无缘无故就将他松了绑,既然放他出来,一定是得到了确信,譬如太子殿下得偿所愿,情敌再也够不上威胁了,便懒得再管。
段郁看向她,盈盈一张脸上笑意怡然,目光温存,饱含鼓励与期许。他鼻子一酸,眼睫低低垂下来,哑声问:“王妃,臣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越棠最见不得他使这一招,从段郁身上她见识到了,男人扮可怜的本事居然可以这么高。细密的睫毛底下隐隐泛着水光,硬朗的线条分明倔强,却透着浓浓的落寞,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越棠心中一恸,面对这么一张脸,果然狠不下心。想安慰他,张口结舌又不知怎样婉转才好,“将军,你听我说”
然到底没说出来,身后一道坚决的声音将她打断了,“段郁,你没有机会了。”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子殿下缓步而来,风轻云淡的模样,落在段郁眼中就是胜利者讨打的姿态。刹那间他的落寞全化为了愤懑,女郎的心意他无法左右,可输人不输阵,情敌尽使见不得光的手段,不膈应他两句就不姓段。
“殿下别高兴得太早。”他迈上前一步,横眉冷眼无限嚣张,“王妃才与臣说,人生长得很,余下漫漫几十来年,谁知道王妃会不会改变心意。今日臣就将话放在这里,王妃若在京城过得不顺意了,只要我段某人在,北庭永远有王妃一个家。”
越棠听得脸煞白,撂狠话也得看场合吧,狠命给他使眼色,“段将军喝醉了吧,若撑不住就赶紧回国公府歇息。”
然而“国公府”三个字也没能让段郁紧紧弦,他昂扬又鲜焕的精神头似乎全回来了,冲太子如斗鸡一般。
太子却也不恼,负手立在那里像一座高风亮节的山岗,任他雷鸣电闪,反正惊不着他。他垂下眼,拂了拂衣襟上的褶皱,然后看向段郁说知道了。
“但你所说的情形,应当是不会实现了,王妃她怀了孤的孩子,往后就算她厌弃孤了,她也是国朝的皇后,是国君的生母,不可能有只身去北庭找你的一天。段郁,孤好心劝你,你还尽早死了这条心吧。”
段郁震撼了,“怀怀了孩子?”呆滞的视线移到越棠的腰腹间,瞬间经历了一场泥石流般的溃败。这确实是个一锤定音般的筹码,看来这一年半载的,他确实是没戏唱了。
然而在心爱的女郎面前,段郁还是想最后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体面地离去。怀了孩子应该恭喜,虽然他满心酸楚,笑得比哭还难看,但仍冲越棠说:“王妃要做母亲了,臣为王妃高兴。”
越棠僵硬地扯了下唇角,“多谢”
太子偏身挡在越棠身前,接过话说:“孤会照顾好王妃,段将军不必挂心,早日上路,去北庭为朝廷守疆土,为自己搏功勋吧。”
段郁惨然点了点头,不甘但认命。再看向太子,心态微妙地发生了变化,甚至能略略为他接下来的不易感同身受,“殿下要立睿王妃为太子妃,这条路只怕不好走,若有什么能用得上臣的地方”他吸了下鼻子,“臣愿为王妃与殿下效劳。”
太子泰然说好,“北庭事宜,过两日孤会召段将军商谈,今日是天子寿辰,举国同庆,就不谈公事了。”
段郁终究是告辞了,那背影一摇三叹,充满了故事感。越棠等他走远,方恶狠狠地瞪了太子一眼,“谁怀了殿下的孩子!为什么要造这种谣?”
太子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说:“试试效果。”
越棠起先没听明白,反应过来后简直不可置信,难道他还要继续散播谣言?
越棠有些恼了,可众目睽睽之下不愿与他多有牵扯,撂下一句“你休想”便转身要走。太子见状,忙追上一步,低声道:“孤不会散播出去的,孤只告诉父皇一人。今日延英殿寿宴后,孤便打算与父皇摊牌,向父皇言明要迎你做太子妃。”
噢,原来是这样,拿一个虚假的孩子在陛下面前当筹码。越棠的口气有些鄙夷,“殿下说有法子说服陛下,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办法?欺君之罪,我觉得不大好,实在不行还是算了吧,殿下不必勉强。”
怎么能算了呢!太子没想到她依旧这么不坚定,于他而言这是头等大事,可她倒像是可有可无。太子强压郁闷,向她解释:“孤向父皇陈情,晓以利弊,并不是拿此事当筹码,顶多只是推波助澜一下。”
其实向皇帝摊牌并不算难事,毕竟周家女郎家世品貌皆无可挑剔,否则当日也不会被禁中选为睿王妃。她是顶好的人选,他娶她的心如磐石,对于朝堂上可想而知的异议,也着手铺开了周详的应对之策,在皇帝看来,这或许是没有必要冒的险,但他此时若再提一提皇孙——险是必要冒的,不如就这么办吧!父子同心协力把这事促成了,也好早日让皇孙承欢膝下,皆大欢喜。
至于欺君谁说一定是假的呢,前些日子的马奴不是白演的。
越棠却仍旧犹豫,“陛下寿辰,你送这样的贺礼多不合适,小心把陛下气病了,还是改日再说吧。”
太子心意坚定,说不行。像这种谈话事不宜迟,反正根本没有所谓的好时机,不论何时都是一颗惊雷。他并不畏惧向皇帝坦白,甚至是迫不
及待,与心上人两情相悦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就应该昭告天下,而不是将她藏起来,背地里偷偷摸摸。
总之打定了主意,今日必要趁着万寿的喜气,把事情办成。
太子殷殷叮嘱她:“最迟后日,宫中应当就有旨意下来,孤一有消息便会告知王妃。王妃在睿王府应当是住不久了,不如早做打算,免得临时收拾起来手忙脚乱。”
要见诸御前了,这让越棠惴惴不安,后来万寿宴上举酒倾杯,随众人齐唱祝祷词,她念得格外诚心,总有种做错事的幻觉,只希望皇帝的愉悦多一些,及到太子陈情的时候,多少能抵消一点的惊怒。
筵席散后出宫回到睿王府,走在熟悉的庭院里,越棠想起太子的话,这王府她是住不久了,不由生出许多不舍。她还记得嫁入王府那日是腊月十七,算来至今尚不满九个月,春花秋月都没能看满一整年,实在是遗憾。
其实睿王府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富丽堂皇与世无争,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安乐窝。可现在竟要走了
午后起了风,双成去房里取了件夹袍,拐进园子里,却见王妃对着一株开谢了的金桂眼泪汪汪,忙拿手巾替她拭泪,“王妃怎么哭了?”
越棠见她来,愈发哭得伤心了,眼泪拭不干,索性抱着双成哭了个痛快。双成拍着她的背,等她哭完了才问:“王妃是不是怕了?”
越棠确实有些怕了,舍弃手边实实在在的安定和快乐,投身进一场未知的命运,这不是简单的事。畅想时谁都自以为勇敢,临到眼前时难免生怯。
她甚至开始打退堂鼓,“要不然算了吧呜呜呜我不当太子妃了让我一辈子在王府骄奢淫逸、不思进取吧呜呜呜”
唉,双成觉得她多虑了,东宫的宫门也上锁,太子妃关起门来过什么样的日子,还不是随她乐意嘛!她哄着越棠说:“王妃不喜欢太子殿下吗?成为太子妃,王妃便能多一重快乐,那不好吗?”
确实快乐,太子殿下一体两面,储君与赵铭恩各有各的风采,不论是与他斗智斗勇还是水乳交融都很有趣,很让她上瘾。可那一重快乐的代价,是无穷多的麻烦,或许还有伤心失望,快乐与烦恼是不能相互抵消的,都将在她的生命里留下深重的印记。
哭了一通,哭散了心头萦绕的离愁别绪,越棠逐渐把思路捋顺了。说到底,她本能地热爱新鲜的人生体验,睿王府是平缓的小溪,东宫乃至紫宸殿是大江大河,有乱石击水,泥沙俱下,一路上却会经过更多的风景。
越棠从石凳上站起身,气势磅礴地一挥手,广袖在晚风里猎猎飘摇,“走吧,我们往更高的地方去。”
临到转角时忍不住回首,那株金桂微微摇动,在深秋中姿态雍容,若睿王还活着,她或许会收获另一种安逸的岁月吧!越棠眨了下眼,冲金桂微笑致意,然后翩然走远了。
过了两日,禁中果然有旨意传到睿王府,借着太后忌辰的由头,命睿王妃奉太后冥福,批真服,修宝供,住太和宫道观,令所司择日备礼给牒云云。